酒过三巡,小午忽然忍不住道:“大人,今晚的事可真有些蹊跷。”
吴过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小午,你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小午不好意思地笑了,道:“还是大人厉害,什么事也瞒不过您。我想白如雪是雷惊雨的大嫂,就算他不喜欢她,也用不着在她死后来挖坟开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吴过看着他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小午狠狠地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道:“只有一个可能,雷惊雨就是那个冒充稳婆进入仁义山庄杀害雷惊云夫妇的凶手。白如雪临死之前一定认出了他,并且对他说了‘我死之后,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之类的咒语。所以当今天上午属下一推断出仁义山庄一系列命案的凶手是吸血鬼之后,雷惊雨便立即想到了白如雪临死前的话,也便立即断定极有可能是白如雪亡灵不散,真的变成吸血鬼上门索命报仇来了。想到这一层,他反而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绝非通灵道长的对手,只要请到通灵道长下山镇住白如雪的亡魂,便可太平无事了。所以他上午就现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吴过道:“你说雷惊雨弑兄杀嫂,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小午脱口道:“那还用说,青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自然是为了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雷老爷子临终前将自己身后的遗产分为两份,谁知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得到两份遗产,所以他先要了仁义门掌门之位,得了父亲的绝世刀谱,有了势力,学好了刀谱上的武功之后,便来杀兄弑嫂,夺取财产。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吴过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但是有两个疑点。其一,通灵道长乃前辈高人,闭关多年,雷惊雨怎能请得动他?而且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扬,又怎是助桀为虐为非作歹之人?”
小午怔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
吴过道:“其二,如果雷惊雨真的亲手杀死兄嫂二人,那么按常理推测,雷惊云白如雪夫妇二人都极有可能化作厉鬼回来报仇,而且相比之下,雷惊云惨死于亲兄弟手下,冤气更重,怨气更浓,较之白如雪,更有可能亡灵不死,回来索命。为什么雷惊雨只打开了大嫂白如雪的棺木,而未对雷惊云的遗骇动手脚呢?难道他就不怕兄长变作吸血鬼来找他报仇吗?”
小午一拍大腿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照理说他也应该用桃树木钉钉住他大哥才对呀。他为什么却连看也没看他大哥的坟墓一眼,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一样呢?”
吴过仰头干了一杯酒道:“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雷惊云根本就没死,所以根本用不着怕他变鬼害人。”
小午睁大眼睛道:“雷惊云没死?难道在仁义山庄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不是他?”
吴过道:“那人虽然穿了雷惊云的衣衫,身材体格各方面也都跟雷惊雨差不多,但却极有可能是一具假尸。雷惊雨把他的头割了,就是要让咱们误认为是雷惊云的尸体。”
小午问道:“难道真正的雷惊云还活着?”
吴过道:“他应该还活着,不过却不知道被雷惊雨囚禁在哪里了。我猜想仁义山庄地下埋藏宝藏的地方一定机关重重,陷阱遍布,没有图纸指引,谁也进不去,谁也得不到宝藏。雷惊雨要从兄长身上得到藏宝图,所以不能杀他,只能将他囚禁起来,逼他交出藏宝图。雷惊云知道自己一旦交出藏宝图,便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他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至今不肯将图纸交出,否则雷惊雨早就得到那批宝藏搬出仁义山庄这座凶宅了。”
小午还有一点不明白,问道:“雷惊云既然未死,雷惊雨为什么要弄来一具无头尸造成他已被杀身亡的假象呢?”
吴过道:“如果官府知道仁义山庄的主人还活着,会轻易将仁义山庄交给雷惊雨夫妇接管吗?雷惊雨若不能接管仁义山庄,一旦藏宝图到手,他又怎么方便挖出山庄地下的宝藏呢?”
小午前后想一想,觉得十分有理,忽地拍案而起,道:“大人,咱们这就去拘捕雷惊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吴过摇摇头,面色凝重,道:“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此事滋事体大,还是待明天一早向知府大人禀报过之后再行定夺。再说雷惊雨身为仁义门掌门人,仁义双刀纵横江湖极是厉害,武功只在你我之上,不在你我之下,咱们怎么对付他,还得计划周详才行。”
小午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来道:“那倒也是。来,喝酒,喝酒。”
4
第二天早上,天气凉爽。
吴过刚刚起床,大门便被人拍得砰砰作响。他眉头微皱,开门一看,却是小午。
小午满头大汗地闯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雷、雷惊雨他、他……”
吴过瞧见他脸上神色,已知有事发生,不由得蓦然一惊,连手中洗脸的帕子也掉了,急道:“他、他死了?是自杀还是被吸血鬼所害?”
小午连连摇头,喘了口气道:“不是。他、他今天一早,便自缚双手到知府衙门投案自首来了。”
“哦,有这等事?”
吴过怔了一下,大感意外,皱眉想了一想,弯腰拾起手帕擦了把脸,披上长袍跨出门道,“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快步赶到知府衙门,只见堂上已经围了不少衙役捕快,雷惊雨双手双脚都已被牢牢捆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直喘粗气。
吴过脸色一沉,快步走近,扶起雷惊雨,呵斥衙役道:“岂有此理,你们怎能对雷掌门如此无礼。”
衙役们闪到一边,委屈地道:“大人,是雷掌门自己要咱们捆的。”
雷惊雨看见吴过,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道:“吴大人,不关诸位差爷的事,是雷某自己要求他们绑的。我雷惊雨为了得到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不惜弑兄杀嫂,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真是狗彘不如,天理不容。今日雷某幡然悔悟,特来自首,不求轻饶,但求一死,以赎罪孽。请大人发落。”
吴过皱了皱眉头,往他脸上瞧去,跪在他面前的,哪里是平日那个倨傲阴鸷不可一世的雷大掌门人,但见他双目无光,颧骨凸出,面无血色,恍若病夫,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一日之间,他竟消瘦、憔悴、苍老得如此模样。昨天晚上,仁义山庄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装出大感惊讶的神情,道:“哦,雷惊云夫妇是你所杀?”
雷惊雨毫不隐瞒,点点头道:“正是。我虽然当上了仁义门掌门人,却仍不知足,还想将仁义山庄的地下宝藏据为己有,但惮于我大哥武功高强,大嫂精明过人,一直不敢贸然动手。直到一年之前,我大嫂分娩之夜,我才终于找到杀兄夺宝的机会。大嫂临产,我大哥和仁义山庄上下一定会乱成一团,全无戒备,此时动手,定能成功。我首先吊颈勒死我大哥要请来接生的那位稳婆,然后易容成她进入仁义山庄。我支走所有的丫环,在大嫂房中装模作样地忙了一阵,然后出来说是难产,叫大哥进房帮忙。大哥一听大嫂难产,十分危险,早已六神无主乱了阵脚,哪里还顾得上防范我这个冒牌稳婆。我趁他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大嫂惊觉有变,抱着刚刚产下的孩子跳窗逃走。我在城东十里茅草山追上了她,连砍数刀,将其砍死,见那婴儿兀自哇哇大哭,一怒之下,就将他在石头上摔死了。再后来,我就以死者唯一至亲之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仁义山庄。”
吴过双目如电,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来自首?你自己不说出来,这些事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雷惊雨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的,这件案子做得干净利落,官府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我不说绝对没有别人知道。但是我自己知道,天上的神仙也知道。别人不会来找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却不会放过我,死者的亡灵更加不会放过我。自从仁义山庄闹鬼之后,我更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我知道这吸血鬼是我大哥大嫂的亡灵变的,他们是向我索命报仇来了。昨晚我请了道士到兄嫂坟前施了镇邪大法,回家之后,才知道一切都已被内子发现了。在内子的追问之下,我向她说出了自己窥觑宝藏弑兄杀嫂的实情。内子听了,当时就恨不得一刀杀了我为她姐姐白如雪报仇,最终却还是不忍下手,只是苦苦劝我向官府自首。我心力交瘁,早有此心,经过一夜辗转思考,觉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有早日自首,方能得到解脱。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自缚双手,到知府衙门认罪来了。”
吴过道:“如此说来,倒是应该感谢尊夫人的深明大义了?”
雷惊雨点了点头,神色黯然,仰天长嘘,闭目待死。
吴过忽地冷笑一声,双目如电,直盯着他,冷声喝道:“雷惊雨,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嘿,你大哥真的已经被你杀死了吗?多背一条人命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雷惊雨脸色一变,额前顿时冒出一排冷汗,忽然彻底蔫了下来,瘫倒在地上叹了口气道:“人称吴过为江南名捕,果然名不虚传。大人明察秋毫,雷某佩服。实不相瞒,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只杀了我大嫂白如雪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却将我大哥点倒之后囚禁了起来,另找了一具无头男尸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
吴过问:“你为什么没有杀你大哥?”
雷惊雨垂头道:“因为没有藏宝图,任何人也进不了宝藏。而那张藏宝图的下落,我父亲死后就只有我大哥知道。所以我当时不能杀他,我要逼他交出藏宝图。”
吴过问:“他交出来了没有?”
雷惊雨叹道:“他死也不肯交出,所以我一直不敢杀他。”
吴过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雷惊雨道:“他被我囚禁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里。这件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连内子我也未告诉。”
吴过逼视着他,冷声道:“你既有赎罪之心悔过之意,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本捕雷惊云还活着?倘若本捕不问,那雷惊云岂不是要被活活关死在地牢里?”
雷惊雨再度抬起头来,看着他狡黠一笑,道:“其实即便大人不问,雷某最终也会交代明白。雷某隐瞒不说,只是想考一考大人,看看大人是否当得起‘江南神捕’这个名号。”
吴过一怔,道:“考一考我?”
雷惊雨看着他道:“对,考一考你。”
吴过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冷声道:“很好,这才是雷大掌门行事的风格。”挥一挥手,大声叫道:“来人,将雷惊雨押入大牢,听候知府大人发落。”
只听一声发喊,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架起雷惊雨便拖下堂去。
吴过又道:“小午,你带几名兄弟跟我一起去仁义山庄开牢放人,救雷惊云出来。”
小午躬身道:“是,大人。”
吴过和小午带人来到仁义山庄,只见一位白衫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遮着头顶淡淡的阳光迎了出来。
她脸色苍白,嘴唇鲜红,一双凤目细长细长,风貌楚楚,妩媚中透出一丝冷傲,美丽中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艳。
人如其名,吴过当然识得她就是雷惊雨的妻子白如霜。当下长揖到地,朗声说道:“多谢雷夫人深明大义。雷夫人劝夫自首,高风亮节,本捕深感佩服。”
白如霜轻轻还了一礼,红着眼圈问道:“他、他还好吧?”
吴过道:“雷夫人放心,雷兄一切都好,只是暂时不能自由走动,结果如何,相信知府大人自有公断。”
白如霜强展欢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见他竟带了数名差人前来,微微一惊,道:“大人这是要搜查敝庄吗?”
吴过知她误会了,当下也不说雷惊云被关在仁义山庄地牢中一事,只道:“雷夫人不必惊慌,雷兄交代,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中放了一点东西,叫本捕过来看看。”
白如霜奇道:“后花园地牢?我怎么不知道那里还有地牢?”
吴过道:“也许雷兄没有告诉夫人。”
白如霜犹豫一下,道:“既是如此,大人请进。”
一行人径直来到后花园,但见假山流水,亭台相间,极是别致。吴过四下一看,山水亭台花草树木之间全无痕迹,根本看不出地牢在什么地方。他忽然想起雷惊雨说的那一句话:只想考一考你。
他故意不将地牢的位置告诉他,是想考一考他的智慧,还是另有他意呢?
吴过想了想,吩咐众人道:“大伙在花园里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洞怪石暗记之类的东西,勿必要找到地牢入口。”
众人齐应一声“是”,分头在花草丛中山水石头之间寻找起来。不大一会儿,便将整个后花园都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地牢入口。却有一名衙役拿着一块两三寸宽的布片跑过来道:“大人您看,这是在那边花草丛中捡到的,上面还写着字呢。”
吴过接过一看,只见那布片上写着六个淡淡的红字:抱薪火,凄风苦。他皱了皱眉头,把布片递给小午。
小午看了,也不明白布片上六个字意何所指。
他又把布片递给白如霜,白如霜看了,笑一笑道:“是下人们练习写字,字写得不好,让大人见笑了。”随手将布片扔到青石路边的小湖中。
吴过背着双手,在花园中转了转,忽然发现假山旁边依山而筑的凉亭中放着一张石桌,周围摆着几把石凳。石桌上不染纤尘,十分干净,石凳上却积了不少灰尘,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
他略略一想,便已明白个中缘由,双手抬起石桌,轻轻移开,果见安放石桌的地方露出一个圆圆的大洞,凉风飕飕,直往外冒,看来地牢大概就在下面了。
白如霜不由得“啊”的一声,似乎大感意外,也许她在仁义山庄居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这后花园中竟有一个这么隐秘之所吧。
吴过往洞里探头看了看,但见下面黑咕隆咚,冷气阴森,不知到底有多深。
他转身道:“雷夫人,能借一根绳索用用吗?”
白如霜立即叫下人拿了一根长长的粗麻绳来。
吴过将绳索一头系牢在凉亭石柱上,另一头甩下洞去。
麻绳长约二十余丈,落地之时发出“叭”一声轻响,看来已够深入石洞底部了。
小午道:“大人,让属下先去看看。”
吴过点头道:“好。”
小午年纪虽大,手脚却十分麻利,攀缘着绳索,双手交替向下,不一会儿身影便没入黑暗的石洞中,看不见了。过了片刻,他在洞下叫道:“大人,下面好像真是地牢。”
吴过看见洞底下传来亮光,知道他已晃亮了火折子,便道:“我也下来看看。”抓着绳子,飞快滑下。
白如霜略一迟疑,也跟着攀绳而下。
石洞极深,足有十余丈高,如果没有绳索梯子,极难下去,如果有人在洞底想空手上来,纵有绝世轻功,也无可能。洞中极黑,小午虽然手上拿着火折子,却也照亮不了多大地方。
吴过叫人扔了一只火把下来,点着之后,眼睛才隐约能看清洞底情形。只见石洞底下,竟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石屋,石屋靠西面一侧用一道栅栏隔了开来。用手一摸,那栅栏竟是用酒杯口那么粗的生铁所铸,十分牢固。栅栏上涂着黑漆,幽幽的泛着冷光,不时有霉味臭气从栅栏里边传来。
小午举起火把照了照,惊道:“大人,里边关了一个人。”
吴过定睛看去,果见一人蜷缩在栅栏里边的墙脚里,衣不蔽体,身上满是污秽,伤痕累累,手上脚上全用手指粗的铁链锁着,神情木然,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栅栏外面的人发愣。
吴过往他脸上瞧了半天,忽然心头一热,叫道:“惊云兄,真的是你吗?”
原来这地牢里面囚禁的人,正是仁义山庄庄主雷惊云。
5
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贪图宝藏杀嫂囚兄的消息传出之后,江湖哗然,仁义门弟子更是群情激愤,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全帮上下人人敬重的掌门人,竟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猪狗不如之人,简直辱没了“仁义”二字。而仁义山庄庄主雷惊云自从被人救出地牢之后,经过白如霜及全庄上下悉心照料,伤势渐愈,元气渐渐恢复。
江湖好友闻讯之后纷纷上门祝贺和探望,仁义山庄又热闹了起来。
七日之后,晚上戊牌时分,吴过和小午值更完毕,相约来到“一滴香”酒肆,小酌起来。
小午喝着酒,忽然说道:“大人,属下听说仁义山庄这几天晚上仍然不怎么安宁。”
吴过眉头一皱,道:“什么‘不怎么安宁’?”旋即明白过来,动容道:“你是说仁义山庄晚上仍然有吸血鬼出没?”
小午点点头道:“属下听说,这几天晚上仁义山庄又有好几个人被吸血鬼吸血而死,死状与以前无异。”
吴过将端到嘴边的酒杯放下,说道:“那天晚上,雷惊雨不是请通灵道长作法钉住了白如雪的尸骨吗,怎么还会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