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霸天书 > 武侠仙侠 > 在你身后 > 第37节
  她想要点头,脖子却还不能动,脸都扭起来。
  “最喜欢的作品?”他盯着她问。
  “特德蒋,《巴比伦塔》。”她揉着脖子艰难地回答。
  “别瞎说了!”他看着她,轻呼出声。那也是他最喜欢的故事,短短的一篇,1990年获得星云奖。
  于是,他们聊起那个故事。
  聊了一会儿,她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根本没觉得是一种背叛呢?”
  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是在说她的合伙人。他忽然就想通了,毕竟他还有太平洋彼岸的那条退路。除了他自己之外,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有义务为他的骄傲埋单。
  “打算推倒重建?”她又问。
  “你看见图纸了?”他反问。
  她点头。
  他笑,只觉多此一问,她当然看了。穿着那身女招待的制服,拿着咖啡壶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的时候。对普通人来说,那些图纸就是一堆枯燥的天书,但对有些人来说,就像报纸内页的填字游戏,看到了就想做一做。
  “你们想建一座公寓,有游泳池,健身房和独立停车场的那一种。”她继续说下去。
  “对,”他点头,“我们做过详尽的市场调查,那里需要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
  “知道康莱德希尔顿吗?”她却忽然跳脱出去。
  “当然。”他笑,谁不知道?
  “他本来想当银行家,”她说起故事来,“打算在里奥格兰河流域建三四家银行,穿三件套西装,然后坐在银行经理的大办公室里,大笔大笔地买进卖出,但是后来……”
  “可是我对酒店生意一窍不通。”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能无奈地笑,是因为一个有些荒谬的事实——他曾经跟着那位华尔街的投资人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买下过许多物业,但他其实对任何生意都一窍不通,他们只是买下一个地方,推倒重建之后再转手卖掉,至于那里后来怎么样,就不是他应该操心的问题了。
  “而且那种地方谁会去住?你会吗?”他又问。
  “我会,”她想了想回答,十分肯定,“科幻社的人都会。”
  她的gay室友也在外面说:“我也会!”
  他们都没注意此人什么时候回来,又已经听了多久。两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飞了个白眼过去,再一起笑起来。她笑得埋头钻进他怀中,忽然发现背已经好了。他于是抱着她,伸出一条腿踢上了房门。
  那天夜里,他没有回去,直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特德蒋的故事里,与她一起爬上云霄,一起在不见阳光的岩洞中潜泳,又一起在即将窒息的时刻重新回到地面上。
  第二天早晨,他醒过来,她也醒了。
  他看着她说:“我现在是个负数。”
  对他来说,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开始恋爱的好时机,他随时都可能要走。如果只是一场艳遇,那还能说是种逃避的方式,但她又不是。
  “理解。”她点头,静了静又耸了耸肩,“我其实挺喜欢负数的。”
  他哈哈哈,并不当真。
  “真的,”她发誓,眉毛扬起来,“小学数学课第一次学到负数,感觉就好像打开了另一半的可能,世界从此变大了一倍。”
  他又哈哈哈,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他很喜欢这个比喻,看着她笑起来,又一次吻了她。后来,他始终无法准确描述那时的感受,只觉心中照过一道光,在那道光下什么都变得不言而喻了。
  第59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3)
  第三次尝试就这样开始了。
  他彻底改变了原本的计划,改旧,而不是推倒重建。但酒店改造不是容易做的事情,方向无非两种,营造更有效率的快捷旅居,或者更令人向往的生活场景。前者便宜一点,但与他手上这座发霉酥坏的老房子似乎沾不上一毛钱的关系。后者需要更多的财富,见识,甚至还有基因,对他这样一个移民后裔来说,其间又差着不止一口气。
  但他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方案。那天晚上,他把想法告诉她,两个人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把各种漫画书铺了满地,超级英雄,私家侦探,科学狂人。他并不准备拿官方授权,也没有那个预算,只是贴近那个时代,而加州酒店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大框架都不用变,就是最好的cosplay背景。草图一蹴而就,他们讨论了一夜,停都停不下来。
  工期与成本估算出来,的确比之前的方案要少,但还是比他手头上有的多得多。他仍旧得去找钱。
  钱还没方向,他却已经约了好几家建筑师行和承包商,勘测,分析,讨论各种可能。已经沉寂了一阵的加州酒店又开始有人进进出出,整栋建筑罩上了防尘网,底层还加了一圈硬质围挡在外面。
  平权组织的人接到电话秘报,说加州酒店的新业主不顾政府禁令,仍旧打算开工。几天之后的那个礼拜六,便有人在举着彩虹牌子出现酒店门前的空地上。维持秩序的警察来了,检查了集会许可证。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在门口架起机器拍摄。而后,他刚好和承包商一起从围挡里走出来,被记者撞了个正着,只得接受了采访。
  他在镜头前公布了改旧的计划,比如彻底大修超龄运行的电梯,以及更换对人体有害的石棉隔火层。他也适时地哭了穷,哭得恰如其分,说资金方面尚有不小的缺口,已经申请了历史建筑保护基金的援助,但还没有收到回音。最后,他与集会者一一握手,甚至在当天活动结束之后一起清理了现场留下的垃圾。“这么巧”,她的gay室友也在其中,拉着他和其他人一起合了影,这才散了去。
  就是在那天晚上,加州酒店上了当地的电视新闻。
  于此同时,网路上也已经出现了一则排名——全美十大超自然现象打卡地。那天晚新闻播出的时候,女主播提了一嘴,说加州酒店在其中位列第五,排在它前面的还有一家酒店,是斯蒂芬金创作《闪灵》的灵感来源。
  那时,尚未有脸书或者推特,就连博客也还得再等三年才会走红起来,网络社交的主要形式是论坛和即时通讯软件,但这篇神叨叨的文章还是飞速流传了起来。如果有人足够有心,试图追本溯源,就会发现这则排名最初始于他母校科幻社论坛的“超自然现象防御署”b.p.r.d.分版。
  三天之后,加州酒店上了当地的报纸。一周过去,他收到第一笔捐款,虽然仅有五美元。
  平权组织又去给那个正在拉选票的议员写信,他因此得到了历史建筑保护基金的资助,以及一笔新的银行贷款。但钱,还是不够。
  他打了个电话给他的前合伙人,两人一起吃了顿饭。起初,他们还有些不自在,后来才渐渐放松下来,聊了近况,也记起许多从前的事来,但他始终没提加州酒店。
  “你眼光不错,那的确这是个好项目。”最后,反倒是前合伙人先提了。
  “你还想加入吗?”他笑问。
  “你愿意让我回来?”前合伙人有些难以置信。
  “缺钱啊!”他哈哈哈,伸出右手。
  前合伙人握住了那只手,又成了他新合伙人,但看着他却觉得有点古怪,凝眉问:“你怎么好像变回高中时候的样子了?当然,也没从前那么呆。”
  他又哈哈哈,分明知道这种改变从何而来,是因为她。
  等到改旧工程终于开始的时候,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新租下的房子就在加州酒店对面,那家小餐馆的楼上。她辞掉了女招待的工作,课余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工地上。他不在的时候,就由她掌管着支票簿,事无巨细。他们因为意见相左吵过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因为提前走到下一个项目节点,半夜里上天台跳舞。
  最忙的时候,他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等到工程完工,两人都已透支到了极点,他总算可以放松一阵,而她却不能,是因为暑假已经结束,又要接着忙学校的功课了。
  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她还趴在桌上画图。
  “放过你的老背,让它歇歇吧!”他睡眼惺忪地笑她。
  她不理他,扔过来一瓶子布洛芬。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加州酒店的改旧很成功,照片在网路上流传着,亦有媒体关注。他签下一家酒店管理公司负责日常运营,一切整装待发。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更实惠的做法,比如只做业主,把经营权整个放出去,坐收租金即可。甚至也可以像最初打算的那样,直接加价出手。但他却发现自己不舍得,此地不是一宗快进快出的交易,而是他的作品,第一个作品。 虽然古怪,老旧,处处透着不完美,但他不舍得。
  也就是在那个月,本地漫画展开幕,加州酒店也重新开门营业。b.p.r.d.在此地聚会,又先后有几套新面市的漫画在这里办了读者见面会,当时酒店的门市房价已经涨到了改造之前同时期的三倍还要多。按照地产投资圈子里估值的套路,若是此时出手,价格也至少是他买进时的三倍。可以说,他成功了。
  或许是一时高兴昏了头,就是在那个月,他向她求了婚。
  哪怕早一个礼拜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这么做,但这念头就是凭空冒了出来,然后再也甩不掉了。他悄悄买了戒指,订了餐厅,准备好了一切。临到当场,却发现自己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要是给他父亲听见,准得气死。他的口吃可是花了大价钱纠正过来的。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一直不停地出汗,在桌面上按一下都会留下印子。他甚至怀疑等她打开戒指盒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外面那层丝绒是湿的。
  那是他仪态最坏的一次,他觉得自己蠢得要死,竟然学这种俗而又俗的套路,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
  但是到了最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当他终于说出那句话,当她兴奋地跳起来,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亲吻了他,所有的不完美就都完美了。
  他们喝了酒,紧紧拥抱,然后疯了似地跑回家。两个人都累得要死,脑子里却又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一整夜都睡不着。
  感恩节很快就到了,她带着他回家。有一点特别的是,她的家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那个感恩节当然也是加拿大的感恩节,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在那里,他见到了她的家人。同样也是热闹的一大家子,却不是见了面就会发生群体性殴斗的那一种。她家是法国裔,每个人看到他都照欧洲规矩拥抱,然后在两边脸颊上mua两下。她的父母祝福了他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围着他讲话,最小的才几岁大。他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起初很有些压迫感,直到看见她忍着笑,才觉得自己这种戒备真是好笑,总算慢慢松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她小时候的房间里。四壁贴的墙纸有些旧了,每一件家具都有磨损的痕迹。她一点点告诉他,在哪里撞到过头,在哪里藏过秘密,又在哪里刻下过长高的印记。他静静听着,有时候笑起来,愈加觉得她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想了解。他也想告诉她自己的事,但他不急,只觉未来漫漫地在眼前展开,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二天,她带他去她的枫林。
  “这块地是我的,”她告诉他,“我将来要在那里造一座白色的房子,朝向枫树林的窗是一整块玻璃,就像一个画框……”
  那时他们正躺在林间厚厚的落叶上,她伸出双臂,两只手虎口张开,比出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他从她指间看出去,已经可以想象那扇窗,以及窗外的枫树林。那会是个很妙的设计,窗框围着的那副画是活的,一年四季都在里面了。
  短短几天之后,他们离开加拿大返回洛杉矶。转眼万圣节到了,又是加州酒店古古怪怪的旺季。
  合伙人问起他旅行如何,他笑而不答,就像从前一样,有些事他留着,只给自己知道。但这一次的经历却又跟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非要形容,他只说得出一个字,飘。他自觉就像个恋爱中的傻瓜,哪怕是十几岁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1997年的年末,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一切都刚刚展开,无论走向那里都有无限多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太平洋那一边的小岛上打来的电话,电话那一端是他家的律师,告诉他,他的父亲中风了。
  第60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4)
  后来,他一直想起那段时间的事。不知是巧合,还是预告,那一年的加拿大感恩节,十月二十三日,恒生指数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大跌的。
  等他回到香港,父亲已经脱离危险,从医院出来,在家中休养。因为在泰国有不少生意,父亲是第一批感受到冲击的商人。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原本还能充作中年,不论做生意还是玩乐,样样不输给年轻人,骂起他来就跟十年二十年前训小孩子一样,此时却一下子变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左半边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动了,话也说不清楚,口涎在嘴角边聚成一个白沫,只有一只右手有力气,一看见他就急忙招手叫他过去,拉着他不放,一双眼睛看着他,像个久不见家长的孩子。
  也是怪了,他竟一点都不觉陌生,一直坐在床边好言劝着,答应不走,留下来帮忙。父子之间比从前任何时候说的话都要多,他一直等到父亲吃了药睡下去,才悄悄从房间里退出来。
  问过家中的情况,已是岌岌可危。手上的股票市值跌掉了七成,本以为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资产几乎一夜成空。实业生意也难以为继,一边是上家催款,一边又是下家的欠款还不上。电话打过去问,才发现对方已经跳楼了。
  他又想起父亲曾经对跳楼者的评价,说那是失败者的专属死法,连死都要表演给别人看。他不知道现在的父亲听说这个消息又会怎么想,原本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也变成了这样。
  那一刻,他忽觉顿悟,世上的事其实只有幸与不幸,谁都不比谁更强。如果你还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命运,其实只是命运尚且对你手下留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就在他本应该得意的时刻。他是整个家族里唯一得以幸免的人,而他们本来那样不看好他。祖父嫌弃他胆子小,一个男孩子,怕水,怕黑,又怕生,在同一辈的男孙当中就属他最不中用。父亲也曾经轻蔑地对他说,我做一笔生意的盈利,要是凭你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然而此刻,他们放眼看出去,却只剩下他了。
  当然,大家族总归是大家族,人还是有的。上一辈除去父亲,还有几个叔伯,同辈的也不止他一个男孙。原本一个个都履历耀人,留过学,做着这样那样的生意,结果遇到事情一个都不中用。祖父八十几岁,破口骂着:你们这些人,经过的都是好时候,从来没失败过,要做生意也从来不用为钱发愁,都有什么用?!
  似乎只有他,同其他人有一点不一样。
  其实,他一直想说,我也只是运道好,没有把钱投在这里。略表遗憾,而后离开。但看着祖父与父亲,到底还是没走成。虽然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亲近,虽然他们是见了面就会发生群体性殴斗的猿类,但终究还是属于同一族群。
  不知是骄傲,责任,抑或是同情,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一连几个月,他都留在香港,越来越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更高明。一件件事情接到手上,同样也是愁得睡不着,最长一次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早晨在办公室的盥洗间里冲一把冷水脸,看到镜中的自己竟然已经有了白发。
  但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她的长途电话。打来的时间有点奇怪,彼时的洛杉矶应该才刚凌晨两三点钟。她也许是算好了时差,存心等到这个时候才给他打过来,也许是又因为学校里的功课熬了夜。
  他本来还打算好好说说她,叫她赶紧去睡觉。但一听见她说想他,就把什么都忘了。一通电话讲了很久,几乎都是他在说话。他太累了,神经又绷得太紧,话说得毫无章法,怨声载道。但只是听她应几声,开几句玩笑,就叫他心里舒服了不少。讲到最后,他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听筒还搁在肩上。
  几周之后,他终于抽时间飞去洛杉矶一趟,突然出现在他们住的公寓楼下。她看到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大步走下台阶,扑进他的怀抱里。那一夜,他们做了好几次。做完之后,她还久久依偎在他身上,即使睡着了也紧紧抱着他。她本来不这样,最烦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碰到她。也许只是分开久了吧,他在半梦半醒中这样想着,莞尔笑出来。
  仅仅两天之后,他又要回去了,叫她一起走,她却说不行。理由倒也充分,毕业设计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她实在走不了。
  等他回到香港,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打电话,讲很久很久,讲到电话没电,或者一方睡着。但他每次叫她坐飞机过来,她却总是不肯。然而,借口是有期限的。学校已经放假,她也早就毕业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她怔了怔,回答:“是。”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一句安慰。
  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继续。尽管在过去不到两年当中,他曾遇到了那么多困难,任何一次都没认输过。但那一刻,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言语没有了,脑中一片空白,他挂了电话。
  后来,他冷静下来,又给她写过电邮,想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一个挽回的机会。但她只回了简单的几行字,说他送她的东西全都留在公寓里了。当然,也包括那枚戒指。
  他想要立刻飞回去,也应该立刻飞回去。但那时的他仿佛又犯了小时候的毛病,怕水,怕黑,怕生,他不敢。哪怕那时的他已经把整个烂摊子挽救了回来,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或者家族中其他敌意的猿类,都不会再怀疑他的能力和勇气。但单单这件事,他就是不敢面对。
  又过了两个月,他才下定决心回去找她。
  那时,她已经不在洛杉矶了,他打听到她的朋友那里,才知道她回了加拿大,甚至都没能拿到学位。
  那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她说过那里太冷了,每年冬天都久得叫人抑郁。她说过要一辈子住在加州,而且,就住在加州酒店的对面。
  他的预感是对的。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