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如何解释,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所作所为?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一人浑身是刺,一人进退不得,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呀——呀——”
窗外忽然有野鸟扑腾飞过,尖利的叫声划破了一室寂静。
“不早了。”最后还是萧绎打破沉默,转过微僵的上身,俯身将塌下的木盆搬上宽榻,探了探水温,依旧温着,垂眸拧干盆里的白布,“过来擦擦脸。”
小姑娘心里还怕着,哪这般容易听话过来,仍防备地看着他。
“要我帮你?”萧绎问。
其实他说这话确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可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却使他的话更像威胁,听得她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了。
可她自知没有逃过他的本事,违抗对她无任何好处,只得咬咬牙,顺着他的话挪过去。
小姑娘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不甘不愿,萧绎便以为她真让他亲自帮她擦脸,愣了愣,但眼下是自己有错在先,问出口的也是自己,权当给她赔罪了。
于是他在她靠近时,顺势欺身上前,扶着她的后颈,温热的白布便覆上了布满泪痕的小脸,手指微动,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小心,轻轻擦拭。
楚书灵皱了眉想往后退,可他托在后颈的手掌,虽未过分桎梏,却也不容她拒绝,试着动了两下无果后,她便放弃了徒劳的抵抗。
如今她栽在人家手里,技不如人,再委屈害怕也只好咬牙忍着。
萧绎倒是对小姑娘的安分乖巧很是受用,手势不大自然,但依旧尽量细心轻柔,寸寸抚过,边擦边在心里头暗道:她的脸真小,似乎还比不上他的手掌大……软软嫩嫩的,跟他印象中的无甚差别啊……
待他取下白布,准备过过水再擦一遍时,楚书灵感觉到后颈一松,忙不迭又要往后缩去,被萧绎先一步察觉,丢下白布便扣住她的手腕,使了巧劲将她一把拽到身前。她着力不稳,猛地便往他胸前扑去,根本刹不住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
她狠狠磕到自己的下唇,疼得冒汗,伸手欲推开他:“你……你放开我!”
望见她脸上的抗拒,他这才意识到小姑娘并未平复下来,心念一动,扣在她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又紧了两分,另一手迅速将她两手一并握住,沉声道:“听话,莫要动了,我不会伤害你。”
他不想再放任她缩在角落,独自难受,无论如何也得把话摊开讲清楚了。
被他强势控制住的楚书灵无法挣扎,终于如他所愿停下来了,仰着头,如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般,正一脸不忿地瞪着他。
萧绎生平第一次有种心虚的感觉。
“你说你名为楚书灵,那你的父亲,可是楚大将军楚元?母亲可是姚箐?”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两寸,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你怎会知晓娘亲的名字?”
姑娘家的闺名关乎清誉,只有少数亲近之人才会知晓,对外一律称姓氏或随夫家名分来称呼。
爹爹是鼎鼎有名的大南国将军,知晓姓名不足为奇,但他竟然连娘亲的闺名也……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二十七】
静谧安宁,烛火轻晃。
昏黄的光线令他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不再冷若冰霜,楚书灵心头绷紧的细线微微一松,眼中的惧色渐褪,为他问的一句话,睁大了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我曾……”萧绎立时顿住了,近在咫尺的目光明亮逼人,他迟疑一瞬,转而改口道,“我的母亲与箐姨相熟,幼时曾有几面之缘,故而知晓一些事。”
时机未到,他的身份不可轻易暴露,当年之事便只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倒不是信不过小姑娘,只是为免叫旁的有心人听了去,心生怀疑。
楚书灵听他语气自然地唤自己娘亲“箐姨”,原本半信半疑的心又多信了几分,只定定地凝视他如墨漆黑的双眸,轻声问道:“真的?”
“真的。”萧绎察觉她开始软化的态度,略一点头,正色道,“我也曾见过你。”
这回小姑娘却不信了:“我可不记得见过你。”
“不信?”他无意间轻捏了捏掌中的一对小手,似是闷笑了一声,“当年……我还有幸闻见你声如震天的打嗝。”
打嗝?
楚书灵当然知晓此事。
爹爹在世时,每每提及她与哥哥幼时趣事,总少不了这一件,只道她打嗝的声响之大,直把初次听到的他吓得以为出了事,结果发现是自家闺女的杰作后,直夸她颇有豪气,不失楚家大将之风。
虽说爹爹没少拿来说笑,知她觉得丢脸,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她自己则更不会说出去,如此一来……他所言之事该是可信了。
思及此,楚书灵才微微放松僵直的身子,心头后知后觉涌上些许羞窘尴尬,垂下眼眸,瞥见他将自己的双手紧握胸前,忍不住耳根一热,动了动拳头:“我信了,你先放开我。”
萧绎本就不欲束缚她太久,此刻见她确然信了自己的话,暗暗松了口气,依言松开了困住她的双臂,顺势往榻沿退了退,空出位置让她坐着说话。
不过,信他是一回事,方才他那样对她又是另一回事,小姑娘心里头还委屈着,跪坐在一旁便又沉默下来了。
萧绎看得出她的意思,可已然做下的事,哪容得他后悔,无声望了她片刻,清冷的声线微沙:“脖子还疼?”
楚书灵下意识伸手抚上被勒过的前颈,其实感觉已不大明显了,仍轻轻浅浅“嗯”了一声。
脖子不疼了,可她心里难受啊。
“……是我失礼了,我与你道歉,往后再不会了。”萧绎的语气有几分无奈,神色淡淡,眉目间却情真意切,见她不语,又问,“可需要上药?”
他态度诚恳,处处透露出关切,楚书灵也不好再扭捏刁难他,摇了摇头:“不必。”
况且,本就是她犯错被抓在先,换作旁人也会作此反应,她有何立场去怪责他?
小姑娘愿意开口便好,萧绎识趣地不再问她是否真的原谅,只俯身打开暗格,重新取出“朱雀”搁在两人之间,清冷的声音微沙:“为何……想要它?”
“我没有想要……”楚书灵低声否认。
萧绎眉心一动:“不想要,为何半夜来……取?”
她抱膝而坐,视线来回略过剑身,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斟字酌句:“因为,它是爹爹生前非常喜欢的一柄剑。”
他记起小姑娘的爹,正是在不久前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
“爹爹曾说,无法得见‘朱雀’,乃今生一大憾事,我便想着……能把剑带去给他看看,至少能了却他一桩心愿……我并不是要偷走,待我让爹爹看过,便会还回来的……”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瓦声瓦气,那双水灵灵的清澈眼眸,仿佛下一刻又该落下泪来,抬去看向他:“你能……把它借我吗?”
萧绎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爹可是葬于京城?”
她点头。
“秦阳与京城相距甚远,你只身一人,如何回去?”
他的一句话,将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回到残酷的现实。
是啊,她被孤零零丢在秦阳城,莫说带走“朱雀”,她甚至,连回京的路该如何走都不知。
一时脑热兴起的念头,毫无思虑便付诸行动,她实在是……愚蠢又鲁莽,有愧于爹爹多年的教诲。
小姑娘将失望与沮丧都写在脸上,他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收起长剑,只道:“此事暂时作罢,待你日后回京再谈。”
并非是他不欲满足她的愿望,而是此剑名气过大,轻易不得外露,否则稍有不慎,很可能便会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断不可冒此危险。
“好。”楚书灵想明白了,自然不再强求。
夜已深,萧绎将她送回后院的客房内,看着她上了床榻躺下后,不再多言,只让她好好歇息,便转身欲走。
“明日……”
脚下一顿,他微微侧过脸:“何事?”
“明日,还教我习武吗?”小姑娘窝在被褥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小声问。
萧绎回过头,点点烛光略过他俊美深邃的五官,却映照不出眸中的柔和光亮。
“嗯。”
只要你想学,我便教你。
******
作为当年竹山馆第一谍报手,青枭确实无愧于这个封号,翌日一早,便带来了查探所得的消息。
灵儿确实是京城楚家的嫡女楚书灵,九月上旬被送到秦阳城司徒家寄住。
司徒家是商贾大家,老爷子白手起家,如今的大当家是其子司徒朗。而司徒朗之妻楚氏,正是楚元之妹,楚书灵的姑姑。
说来也巧,这司徒家的宅子与易宅不过相隔两户,当日楚书灵指认易宅是她家,说不定是因初来乍到,不甚熟悉而闹出来的乌龙。
可之后发生的事情,青枭却不明白了——小姑娘好端端的有家不回,非但认了王爷做爹,在易宅住下,还不愿透露自己身份,到底为何?
“司徒家可曾派人寻她?”萧绎问。
青枭双眼盯着手上的小册子,皱眉:“不曾……”
这家人也是奇怪,丢了小孩竟不派人出来寻,即便不是自家亲生孩子,总不至于如此不上心啊。
萧绎同样眯起眼眸,显然对司徒家不闻不问的举动心有不满,声音冷了几分:“近来可有要事?”
“要事……”青枭摸着下巴想了想,“听闻楚氏临盆在即,近半个月来闭门休养,不知算不算要事?”
“闭门休养?”
“是,王爷有所不知,楚氏此胎怀得不大安稳,几次意外皆是堪堪保住胎儿,好不容易熬到最后半月,当然要万分谨慎了。”
青枭办事向来无孔不入,连此等秘事都能探出所以然来的人,除了他,大概寻不出第二人。
萧绎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们如何安置她?”
“谁?”青枭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当家主母楚氏没精力管,托付给嬷嬷照顾了,也遣了几名下人过去伺候。”
听着甚是不失妥当的安排,楚书灵亦早到了懂事乖巧的年纪,何故偷溜出司徒家,甚至在他的易宅逗留数日,对回家一事只字不提?
其中有何猫腻,只怕得问过她才知。
“继续盯着司徒家。”
“是,王爷。”
******
后院里头,正双脚外开,双腿平屈下蹲的楚书灵,丝毫不知自己的底细已被人查得彻底。
不过此时的她也难以分出闲心去理会——光是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大瓷碗便够让她心惊胆战的了。
今晨她起了大早,刚洗漱更衣完毕,衣冠齐整的易骁便出现在后院门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稳稳端着盛满水的大碗。
她一看见,心里便“咯噔”一跳,忆起曾偷瞧哥哥练武的情景,有股不祥的预感蔓延而上。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