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陈映在大书房里,彻夜枯坐。
众人,甚至老陈相、陆紫都以为,她也情伤吧,毕竟对那个男尊大林左相太子师,她应是真心疼宠、真心特别对待;
她并不耻于为情烦恼或为情伤!良相、大蕃王当然也会动女男真情,无情之欲,与交配何异?
但她彻夜枯坐,更是在复盘:
这事儿,诸多关卡,都完美指向沈淳不无辜!又因这过于“完美”,透着不对劲!
府外刁民闹事、摆花圈,【不对劲】这条鱼冒出大泡泡。
京城百姓,并不飙悍,官贵相护、皇威下,飙悍脊骨早被磨得差不多了,敢冒头挑事的人并不多、也不够勇,官府向来巡逻、镇压也甚严;
这事,在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佐茶下酒正常,但那么快有民众聚集她相府外,且敢于、懂得与府尹兵卒周旋、对骂,行动迅疾、指挥得当、物料丰沛、口号尖锐……
这里面有人鼓动、带头!
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蓄谋?
她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捻起棋子,棋子摆成与手中棋谱截然不同的直线。
一条时间棋线被摆出来,找不到一个破局的点,或者说,找不到她满意的破局点:
顺着推算,全指向大林国舅右相石富:送宫女、便宜太子过来诱见沈淳,实为废储扶持石贵妃儿子上位?同时离间她和沈淳,借她的手废掉不为大林所用、让大林蒙羞的左相太子师?离间她和圣上?组织假【刁民】群情汹涌让她掉下神坛?北蕃如散沙……
太完美,至少如此完美组织假【刁民】,大林就没这能耐。
她捻着棋子,试图摆出另一条线。
直到那晚,绿柳给她送来亲手缝制的热水腰囊。
这边侍子并不知晓她落了寒症,她严正下令守口,回来这些天,她强撑喝凉酒……
她接过热水囊,垂眸,缓缓绽起欣慰笑意,复抬眼揉了揉绿柳头发,“真乖,给妻主大人系上。”
适才,她垂思忖那个自在树下见到她后便脸色死灰的宫女,以及宫女临被拖出去前拉住她袍摆的话。
城中好事者的闹剧、宫女、热水腰囊——敲开厚实冰面蜘丝样裂痕。
另一条线冒出头。
绿柳怎生知道?与宫女如何关联?
是无意漏了嘴、还是谁蓄谋透露?她不作审问,不打草惊蛇。
她真正重新询问、复盘:
“绿柳,身子可好些?”她轻抚正半跪着给她系热水腰囊的绿柳肩背,语气甚温柔。
“嗯,这回葵水来得多,要不、我会去给小世女拿鱼汤的!”绿柳急急表明自己不懒、不忌厌小世女,马眼淋淋漓漓,已有十出天。
“不舒爽还去大门那吹风?”她声音柔中带嗔责。
陈王今晚温柔极,很耐烦和他聊天,他使劲儿找话说,“我在门房没出来,吹不着风,只可惜那天鱼汤还是洒了,小世女没喝到。”
“嗯?”她若无其事地问。
“我拿到鱼汤煲就想走,金桂问我沈侧、侧后是不是当过先生,我说那是太子师,门卫四娘回头说两位贵人真是神仙嘴,说谁谁就现身。
金桂笑着跑出去看,撞到我手臂,渔汤洒了,烫着四娘,我急忙拿冷水浇四娘的腿,好在厨子似有备了锅自家煮的鱼汤给小世女。”
醒悟自己说多了,他吐吐舌头,“陈王、你不要怪金桂、还有四娘烫伤甚严重,才不得不休假回家,装行囊马车进入频繁,陈婆婆严禁门房休假。”
“这有什么可怪的。小事一桩。”她手指温柔顺着他如瀑青丝,聊说了些别的,不过瘾,移到廊下。
她暗地着小青让楚如和朱逸找车队掌柜商议马车分配事宜,拉路过的他们一起赏秋月,绿柳唱起小曲,她和楚如喝小酒;
勾出莫名忌妒楚如迟来慢到反爬到前面的盛颜,翌日到她大书房骚首弄姿,她关心盛亲王、安抚他【又不是不能晋封】,看他离开后无限志得意满直奔盛华阁……
巡查完回藩物事,她陪小小说闲话、玩秋千,竹侧后在旁作陪。
“小小,鲜鱼汤好不好喝?”她低声问小女儿。
“好喝。”小世女奶声奶气回。
“想不想喝?”
“想!”小世女欢乐极,手舞足蹈大声欢叫:“喝汤!鸟鸟(小小)要喝汤。”
于是,陈王带上竹侧后、小小、小绍、和金桂过月香楼。
站柜台前和掌柜寒暄,往里望去,四个包厢房门,她不经意地插一嘴问金桂,“那天,是哪个厢房?”
金桂指向第二间。
内里梯下,小青指着四个包厢房门问店小二:那天,在哪间房里看到男的压着女的行好事?
小厮指向第三间。
……
第二条棋线终现出雏型。
吃饭时,她一直看着小绍。
小小确实喜鱼汤,——早前在夏晓那寄居,阿竹没甚银子,只能喝些小鱼汤促r,小小并不忌腥,捧起小碗咕噜噜喝。
小绍在相府长大,甚好吃的都不缺,但已懂得取悦祖母最疼爱的小世女妹妹,他皱着脸说:好喝。
小孩的话、也并不能全信。
被先生抛弃、被折腾千里迢迢来寻先生的胖太子,最后回她的那句【先生说过两天陪孤回大林,考孤剑法、书法、兵法……】,是复述?还是臆想、期盼?
左相、太子师沈淳,应不可能对如此憨傻的太子明说会助其登基、当皇帝,自招杀身之祸……
……
她明白了:那天小胖太子突然大喊【孤不走,先生应承了孤一起走!回大林!攻打大景,夺回十城,助孤登基】时,沈淳回头那无法置信的表情……
她也明白了,她为免在盛亲王面前泄露过多打断他的那句【你容我……】容他去查?他非大景男子,遇事下跪喊冤,他有一身本事、功夫,遇事第一反应是容他查明白。
推开窗,她望向北方,那个她和他相遇的地方……
那人那天,连续被最亲近的人所伤……
……——
那天晚上,她从甬道另一端进入地牢。
墙上小油灯,斜斜洒下的浅弱昏茫光雾罩着墙角一瘫血W衣袍。楚如给他抹过身,但铁链拖出后创口太大,骨碎颇多,反复流血、化脓;
杖打后背,前襟哪来的血W?她蹲下来,抹开他脸上汗发,掀开他衣袍:
两个穿透琵琶骨血洞!
血洞汩渗浓血,泛着脓臭!
她呲牙裂目,拳头紧握!喉底咕噜、挤出几个无声的啊!啊!啊!”
她、只是让人杖责他!
沈斯昂!
他缓缓睁开茫然无神的眼,眼皮沉沉耷下,不再抬起。
仅仅几天,便是另一番光景!
一身功夫尽失!
那个俊朗、萧疏出尘、闲傲悠然的沈斯昂、那个总朝她浅笑的沈斯昂,将只定格在她脑里,从此、不复得见?!从此,再听不着他悠润萧韵……
她设计让他回不去了,他一身玉白无瑕、俊朗出尘来她这,在她相府里被折腾成这样!
起先他说,不尊你们缛礼,最后一步步臣服、为她妥协,跪拜受她朝女帝册封,他大可江湖高远,不过是因、相思四载……
她的心也像被人洞穿两个窟窿,骨碎狰狞,脓血汩汩……;是情痛,也是尊严扫地脸面全无的痛!
她们动手忒快!
原来,她们要的是……
缓缓起身,她走出甬道。
站在院子里,仰望难得雨停走出云团的一轮秋月,这照过边关的月,那时,他不顾可能被乱箭S死,一身月色向她走来,满眼写着:你来了……
重新走进大书房,在棋盘前坐下,摆下两条平行终相交棋线:
他们先以胖太子诱见沈淳、扔给沈淳带进相府?做实沈淳通敌、判妻,不管如何、单这一茬,沈淳便不无辜,她定会重罚沈淳;
她最重要的一个盲点、也是他们最疯狂的局眼:
那个宫女!与她有几分相似!
再用一个【压】字混淆、激怒她,离间她和沈淳的感情,引她审问,临死前抛出那个寒症Y谋,意不只离间,更是淆乱她的判断、让她彻底冷落沈淳!
绿柳一直在门房,并无看到沈淳进府,沈淳带回宫女和太子的说辞只来自于金桂和盛亲王!
金桂撒谎!且故意打洒渔汤,让亲见沈淳快马进府的门卫四娘回家治烫伤!
那天她快马赶回、一身威凛,绿柳第一回没敢说鱼汤洒了,怕连累四娘、怕她知道小世女连想喝口鱼汤也没喝到。
人们都倾向于相信自己看到的,她亲见宫女在东厢院。
事实上,宫女并非沈淳带进府、沈淳应只带回胖太子。
胖太子是通敌判妻的引子,宫女是压沉沈淳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用这根稻草,确保她冷落沈淳到底!
更确保她不会再入地牢看沈淳;
祭出这根稻草的绝非大林一方,呵呵,她冷笑了笑。
脸如死灰的宫女自始至终毫无哀求、似知必死?
沈淳没说完的那句【她被】?被换了?
宫女吃吃笑拉住她袍摆说出足以毁灭沈淳话语、淡定赴死,那应该是个死士,而非宫女!
酒楼小二看到的【压着女的行好事】,是他们编排的另一对男女,就在沈淳和小胖太子厢房隔壁。
那时,沈淳房里应确实有一个千里迢迢带小胖太子过来的宫女,所以盛亲王Y险比他:【你敢对天发毒誓,你在月香楼暗会大林国谋贼时,房中没有女人?】他没正面答腔。
那天,她陷入另几个盲点,比如以为金桂可能没问题、金桂之前公然暗讽盛涵,和盛家不可能联盟,比如被诸多巧合迷惑了……
这个局,应从她到京之前谋划了?那天的公然暗讽也可能是出戏?
诸多巧合并不巧,而是两方刻意编排,朱逸若安排金桂去买棺材,他们便会在棺材铺行事。
这些巧合,将金桂、盛家摘得干干净净,又将盛亲王造就为恩人、同盟。
复盘至此,基本明朗。
她脑里闪过甬道里盛亲王身后三个黑衣家卫,是走在最后那个?当时她还奇怪盛家怎有身手内力如此好的家卫?
这个倒应不是盛家的人!而是大林的人!不杀而是毁了沈淳,对判国者警惩!对她的折辱!相应,另一方回馈假刁民汹涌?
她捻起另一颗棋子,这事,应该还有第三条线?!
在她回京前,将原来禁足宫中的盛亲王放出来闹腾、受封大典后将她从相府、沈淳身边调开,【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不管【她】目的是甚,盛亲王必死,只不过不能在京开刀。
来吧,所有人、都得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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