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康说道,“接到三叔的话,怕简兄弟你这里缺人,我们收拾收拾就赶过来了。”
赵世简又问,“家里都安顿好了吗?荣表哥是独子,你走了,舅父和舅妈如何安排的?”
肖青荣忙道,“听说妹夫这里缺人,阿爹阿娘赶着我过来了。阿爹让我不要担心家里,有大房一群兄弟们在,定能照顾好他们。”
赵世简点点头,“那就好。”
赵世康也跟着回答,“我把民哥儿留在了家里,他已经成亲了,可以代我看家了。”
赵世简笑道,“为了我的事情,倒让两位哥哥把家抛下了。”
赵世康忙道,“都是自家人,简兄弟能用上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赵世简也不客气,一挥手,把人都打发走了,开门见山说道,“此次我让二位兄长来,是想请你们帮我做一些私密的事情。”
赵世康神色凝重,问道,“不知是何事?”
赵世简用手指头敲了敲茶几的面儿,缓缓说出两个字,“走私。”
赵世康惊得好悬没跳起来,肖青荣在军需处做惯了,倒不吃惊,点头道,“妹夫只管吩咐,我们旁的不敢说,至少比别个可靠些,有我们看着,账面上定然没人敢弄鬼。只是我们还不熟悉路子,还要妹夫着人多教导我们。”
赵世康见肖青荣说的跟吃饭一样简单,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简兄弟如今镇守一方,走私些东西太正常。他虽然一直做着小官,也知道一些道理。哪个地方统帅,没有一些自己来钱的路子。简兄弟雄霸东南,守着泉州港口,自然不能放过。这一大家子加上京城里一大摊子,都指望他养着,他难道自己会生银子不成。
想通了之后,赵世康也立刻表态,“兄弟只管吩咐,刀山火海,我们两个都没二话。”
赵世简喝了口茶,“康大哥不用担心,倒不用上刀山火海,有你们两个在,我更放心一些。你们先歇息几日,把泉州城逛一逛,熟悉本地的路线,地上的,海上的,都要知道。我让人把舆图给你们看,你们要尽快都吃到肚子里。”
二人忙一起拱手,“兄弟/妹夫放心。”
赵世简摆摆手,“暂时还要委屈两位兄长,不会有官职加身,且再等一等。”
二人又说不图那个虚名。
赵世简见正事说完了,就开始说家常。他见过了两家的三个男孩,都给了表礼,问他们可有在读书。
赵世康家的老二武哥儿十一岁了,正在读书。肖青荣家的两个儿子小一些,大的八岁,小的才四岁,和平哥儿年纪差不多。
赵世简点点头,“明儿我让人把几个孩子送到谭秀才那里读书,平哥儿也才去,他们兄弟几个以后每天一起上学,让护卫接送。好在咱们住的都不远,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们家里有什么难事,只管来找姝娘。如今在泉州城,姝娘的面子比我还大。”
肖青荣哈哈笑了,“这都是妹夫对姝妹妹好,旁人看的还不是妹夫的面子。”
说笑了几句后,赵世简让文崖开席。三个男人带着四个小男孩一起吃饭,赵世简让唐副将也上桌,并把他介绍给两位兄长,让他们以后有问题可以先找唐副将。
唐副将是福建本地人,二十多岁,原来并不出彩,如今做了赵元帅跟前的心腹之人,开始人前显贵,忠心自不用说。他见这是元帅家的兄弟,又是来负责私船的事情,知道是自己人,遂卸下了防备。
内院里,李姝也带着客人们一起吃饭,女人们在一起无非就是说一些家长里短。吕氏大致说了老太太和孙氏几个后,雪娘就开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肖家和的事情,李姝久不去肖家,变化也大,听她说起,也竖着耳朵听。
“大阿奶快八十了,身子骨还好的很,大娘家里这两年又添了两个孙子,二娘家里的兄弟一直在外头做官,听说马上就要升六品了。妹妹不知道,去年,咱们家那几个到妹妹家里附学的孩子,有两个中了秀才呢。阿爷高兴坏了,李家想兴旺,还是要人多才行。”
李姝笑着点头,“姐姐说的是,等过几年,那几个孩子都出头了,族里旁的孩子也能接上。凡大族之家,都是人才兴旺。咱们家这些年吃亏就吃在做官的太少了,阿爹和二哥独木难支。”
吕氏也点头,“弟妹说的是,不光你们李家,咱们赵家也是一样的。阿爹和三叔这些年一直在扒拉族里的出息子弟,但若想正经科举做官,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旁的子弟,就算机灵些,最多也只能做个小官。还是要读书习武,走后门得来的官位,终究不是那么光彩。”
李姝笑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暂时人少,能用的都用上,等过个十年八年,咱们家的哥儿们都长大了,总能有三两个能从科举里头出来。”
雪娘笑了,“哎呦,嫂子和妹妹整日忧心这样大的事情,单我跟个傻子一样,就晓得吃喝玩乐。”
李姝哈哈笑了,“姐姐莫急,明儿我就带着你们到处逛。姐姐不知道,如今在这福建,官场上一些重规矩的夫人们背地里送了我个外号,就叫逛鬼。哈哈哈,都晓得我整日不着家,到处瞎玩。”
雪娘笑得只打嗝,“妹妹,你如今也是元帅夫人了,好不好的,不说美名,居然得了个逛鬼的外号,这可真是,若让莲姑妈知道了,定然要给你排头吃。”
吕氏年纪大一些,没有像雪娘那样大笑,但也撑不住笑了,“简兄弟整日不在家,弟妹在家常日无聊,出去逛逛也未曾不可。如今在这福建,谁还能管到弟妹头上。不过是出去逛逛,又没去她家吃饭,怎地这般刻薄,给人取外号,弟妹以后不要与那种人来往了。”
李姝笑了,“还是嫂子疼我,亏得我脸皮厚,要是换做个怕羞的,哭都要哭死了。”
三家人亲亲热热地吃了顿饭后,赵世康和肖青荣各自带着妻儿回家去了。
自此,赵世简彻底把走私的具体事宜交给这二人,他只过问个大致情况。赵世康本就是个方正人物,兄弟既然托了他,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肖青荣如今好容易攀上妹夫这条高枝儿,定然也要尽心。两个人一个稳重一个机敏,把赵世简的几条私船打理的井井有条,半年的功夫,就给他挣回来十几万两银子。
这还只是赵世简个人分的,底下一干随从,也都赚个钵满盆满。福建的大小官员,等到年底的时候一并送礼,此次并未给他们分红,这也是惯例。原来甘将军在时候,也没少这样干,大伙儿都知道规矩。
赵世简自然不会亏待他们二人,如今他们没有官位,只能多给银子,等军营里有缺位了,再给他们一人补一个合适的闲差。
赵世简把得来的银子,拨出十万两,命心腹之人带到京城,交给岳父和贤妃等人,用来打理朝中的关系,其余的,他自己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交给李姝保管。
李姝不管他外头的事情,官人给他银子,她只管收好,一部分留存起来,其余的都花掉了,该吃吃该喝喝,今儿做衣裳明儿打首饰,后天带着雪娘出去玩。赵世简紧着她花,老子拿命挣来的钱,就是要给家里婆娘和孩子花的!
李姝刚来的时候,遇到了件头疼的事情,自从赵世简到东南来了之后,总有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想给他送美人。
李姝刚开始从来没问赵世简一个人在福建的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是个正常男人,当时做到了东南军二把手,军营里普通的大头兵有了军饷都想去花楼,他能禁得住吗?
李姝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心里揪着疼,但她不敢问,后来索性不再去想。
直到后来唐副将有一回喝醉了酒,说给了墨染听,“夫人没来的时候,将军一个人住在军营里,从来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有人给他送美人,他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就把美人放在大营里坐了一宿,他自己跑到外面,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京城的方向发愣。等天亮了,他把美人送回去,自己洗把脸就去找国公爷商议军事。底下人见他实在不要,就不再送了。可将军也是男人,血气方刚的,怎能不想夫人。我有好几回看见,将军睡觉的时候抱着夫人送来的衣裳睡,就连,就连他做梦的时候,喊得都是夫人的名字。”
李姝听到玉娘的转述后,什么都没说,只夜里更加用心服侍他,夫妻二人情意也越发深厚。
如今她来了,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开始打她的主意。什么赵将军如今统帅一方,身边没几个人怎么能行,说出去也不体面;什么夫人如今是一品诰命,更要为天下女子做表率,主动给将军添几个房里人,也是夫人贤良的体现。
李姝听到这些不阴不阳的话后,心里很是不痛快。合着你们一天天没事干就惦记我男人是吧?你家里的女人就那么贱,上赶着要到我家来做妾?
有一回,赵世简见她气鼓鼓的,打发走了儿女和下人,一边笑着摸她的头发,一边小声跟她商量,“娘子今儿夜里依着我,我就替娘子把这事儿处理了。”
李姝斜眼看他,“你能有什么好方法?”
赵世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李姝舍身喂狼,夜里任他变着花样的折腾,且看他明日有何妙计帮我退敌。
赵世简越是见她一脸陶醉的样子,越是心潮彭拜,一边行事一边在她耳边说话,“娘子以前还害羞,如今这样才好,你只管闭上眼睛受用,为夫有的是力气。”
第二日,赵世简让人买了十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往那些多嘴的妇人家里一家送了两个,并让人传话,“听闻夫人贤良,想给家里丈夫纳妾,如今我们元帅替夫人都预备好了,保管夫人满意。”
一众夫人们心里直骂娘,你一个元帅,就算要给自家婆娘出头,也不能这样跟我们一干妇人计较吧。
这些官夫人总觉得只要拿出了李姝,往她家里送人就不难了,哪家爷们不想纳妾呢,谁知道竟遇到个赵元帅,我的人还没送出去,先往我家里送人。
一年的功夫很快过去了,李姝已经习惯了庆哥儿不在身边的日子。平哥儿天天去上学,她身边只有闽娘。偶尔雪娘和吕氏带着孩子过来陪她说说话,或是一起去逛逛银楼。
闽娘已经两岁多了,长的玉雪可爱,整天小嘴叭叭叭说个不停,李姝经常被她烦得头疼,就从外头买了两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回来陪她玩。两个小丫头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李姝直接叫她们大丫小丫。
有了大丫小丫,李姝总算能松口气。但还没等她乐得清闲,闽娘忽然就病倒了。
闽娘这回病的来势汹汹,才一个晚上的功夫,全身都起了红疹子,开始发烧。
李姝刚开始以为是出痘,蔡妈妈和金婆子等人都认为是出痘,连大夫都说是小儿出痘,只让家里仔细照看。
李姝听见大夫说的后,忙一叠声地吩咐下人,“封娘,平哥儿回来后,让他在厢房住着,不要到正房来。将军回来了,务必要先洗手更衣。蔡妈妈,家里这几日饮食要做的清淡些,煎炒油炸一概不许送到屋里来。芸娘,把痘疹娘娘供上。都给我警醒些,姐儿还小呢,若谁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了,看我饶了哪一个。”
李姝自己出过痘,故而亲自动手照顾女儿,芸娘也出过,给她打下手。
赵世简父子回来后,听说闽娘病了,都自发地老实听话,不乱走动。
一家人原以为仔细照看几天,闽娘很快就能好了,哪知小人儿却一天比一天严重。
小儿出痘,只要结痂后脱落了,就算好了。闽娘熬过了前几天,好容易结痂了,脱落了后却开始溃烂。先是小面积,后来越来越厉害,浑身都不成个样子了。
小闽娘又疼又痒,一直哭,到最后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一口气。李姝心疼的直掉泪,一宿一宿地抱着她。泉州城的大夫都来了,没人发现问题在哪里。赵世简快马加鞭,把省城里的好大夫都塞上了车,打包一起运了过来。
然而,一屋子的大夫,都没能救回小闽娘的命。苦熬了十天后,她在李姝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姝哭的撕心裂肺,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她已经几天几夜没吃没喝,也没闭眼。
她不相信,前几天退烧后,闽娘还腻在她怀里要吃要喝,怎么忽然就不动了。
她摸摸孩子的小胳膊,看到上面一块块的溃烂,忙用袖子盖住,再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小鼻子,希望她能睁开眼。
“乖乖,乖乖,你起来,阿娘带你去玩好不好?给你买花,让你一个人放风筝,你想吃多少糖都行。”
闽娘始终一动不动,李姝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到最后,小闽娘仍旧一动不动。李姝心里受不住,忽然抬头对天长啸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死死地抱着孩子倒在了床上。
赵世简红着眼眶,趁着她昏倒了,把她放在床上躺好,从她怀里挖出孩子,亲手给闽娘换了身漂亮的裙子,用小棺木装好,带着哭哭啼啼的平哥儿,一起把她葬在了清源山脚。
赵世简回家后,等了许久不见李姝醒来。他耐着性子,直等到了晚上。再等他仔细一看,发现李姝的身上也开始起疹子。
赵世简惊得跳了起来,立刻把所有大夫都找了回来。
有个积年的乡间老大夫仔细看了后,犹豫着对赵世简说道,“元帅,小人不敢确认,姐儿和夫人这症状,不像是出痘,倒像是,倒像是。”
赵世简沉声道,“你说。”
老大夫心一横说道,“像是我们乡下牲口发瘟时的样子。”
赵世简立刻双眼看向他,仿佛要喷火一般,唐副将直接把刀架到了他脖子上,老大夫吓的跪了下来。
“元帅,小人不敢撒谎。我们乡下,有牲口得了这病,必定是要烧个干净的,很少有流落出来的。这病,这病它搞不好会过人啊。”
赵世简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唐副将,让人去查。把军中能干的斥候给我叫十个过来,从总督那里借几个老道的查案官吏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作乱。”
他又看向屋里一群的大夫,“你们给我用心治,要钱要药材尽管说,夫人要是不好了,你们都跟着陪葬吧。还有这个丫头,她怎么没事?”
赵世简说的是芸娘,芸娘吓得直哆嗦。
那老大夫道,“想来是夫人照顾姐儿累狠了,这才染上了。这病也不是见人就过,就是那虚弱的才容易上身。”
赵世简听到后,立刻叫文崖,“把平哥儿送到康大爷家去。”
家里只有平哥儿还是个小孩子,最是容易被传染。
一群大夫们一起分析病情,研究药方,一碗一碗的药水灌下去,有时候能下去一些,有时候又全吐了出来。
赵世简心如刀绞,他刚失去了女儿,姝娘若有个好歹,他还如何活得下去。
三五天的时间里,赵世简再没回军营,他趴在床头守着李姝,给她喂药,擦身,时不时搂着她说话。
李姝始终长睡不醒,好在还能灌下一些药水和稀粥,一口气还吊着。
梦里的李姝感觉自己恍恍惚惚的,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时候她还好年轻啊,她又看到了前世的儿子,扭着胖嘟嘟的小身子,拉着她的手往零食柜那里走。
是了,那里才是真正的李姝。那是她活生生的一辈子,平安、顺利,没有灾荒、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什么难产、出痘,都不叫事儿。她身边都是懂她的人,她不需要伪装自己,更不会有孤独感包围自己。
李姝像看到了新生一样,飘飘荡荡往那高楼林立的地方奔去。
这边,夜里,赵世简抱着李姝,沉沉睡了过去。他看到了好多不一样的风景,奇奇怪怪的房子,奇奇怪怪的人。他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二人带着一个孩子,那个妇人,和姝娘长得一模一样,那个青年人,也和自己长的极为相似。再看旁边,一个虚幻的影子围着那妇人不停地环绕。
赵世简看清楚影子后,大惊,“姝娘,回来。”。
那个影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官人,我要回去了。这二十多年,本就是老天多给我的。”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那个妇人飘去,可不论她怎么撞,都和那妇人隔着一道墙似的。
影子瞬间大哭了起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赵世简瞬间感觉头疼欲裂,潮水一般的记忆席卷而来。他想起了十六岁时他在学校的玉兰花树下第一次见到她,又想起了二十几岁时他们一起拍了婚纱照,一起生养孩子,一起到老,直到他死了为止。
忽然,他醒了过来。看着怀里的李姝,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年少时总是梦见姝娘,为什么姝娘一见到他就抓住他不放。是了,我都忘了,姝娘却还记着。她一个人带着这些记忆来找他,不能诉说,一个人守着秘密,想方设法回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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