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显然吃了一惊,见银九手指压着弦要弹奏,一个箭步冲过去,沉声道:“你做什么!”
“告诉我,十三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
老刘头缓缓松开压制银九的手,目光流连在琴身上,叹了口气说道:“秦淮河畔百花楼,天下第一逍遥窟,就开在鬼市和凡间交界,白日人来夜晚鬼往,三界闻名。花魁十三钗,千面娇娥,你喜欢什么模样,她便能幻化成什么样,弱柳扶风,步步生莲,能信手拈花,能凝水成冰。谁不想看一眼……”
“你也见过?”杜泉问。
“倒是见过一次,那时三界共存于世,尚且没有分崩离析。百年一度的盛会妖鬼都能在人间行走。百花楼自是人声鼎沸,连着半月的歌舞宴饮。我去的那日,还看到鬼帝带着手下的几个徒弟。那日十三钗将她头上的梅花钗给了鬼帝。”
杜泉听得汗都流了下来,紧接着又问:“那……那百花楼为何失火?他们为什么杀了十三钗?”
老刘头听到这话手抖了抖,说:“十三钗是鲛族叛徒,擅自离族,似乎还带走某种宝物,被人认出后强行带回,抵抗时引了天火将百花楼付之一炬。死伤无数,十三钗自然也死在里头,你们就别再查了。她性子刚硬,惨死后怨气极大,魂魄缠在琵琶上,恶鬼发狂害了好些无辜性命。后来她躲入鬼市,冥都派遣阴兵将鬼市围困,将鬼市搞得鸡犬不宁,鬼市和冥都因此开战,整整半年,鬼市暗无天日,鬼啸连连,差点全部湮灭。这个女子一手抱着琵琶,狠厉暴虐,谁都近不了身。造孽啊,若不是她引来那些冥都差役,鬼市何至于如此阴森恐怖。”
“那她在鬼市时……躲在哪儿?”
“不知。应是被人庇护了吧,不然能往哪里躲。而且……”他挠了挠后脑勺,说:“当时有传闻说……十三钗生了孩子。”
银九和楼月生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看向杜泉,她手上还捏着那本册子,牙尖咬着下唇,很用力。银九目光阴沉,猜测到她这几日压在心底的事,大概就是这个了。
于是问:“那个孩子,如何了?”
老刘头摇摇头,“不详。因鬼族内讧,鲛族灭族,她的事已无人顾及,到底是谁带走了那母子,无人知晓。”
银九已大略想通其中症结,无需再多问,于是点点头,说:“刘叔保重,我也该回去了。”一挥手,琵琶已经被他收起。
“我,我还想……”杜泉还在踟蹰已经被他不由分说的拽走。
刚走出门,老刘头追了出来,指着她肩上的骷髅说:“带它出去要好生照看。”
杜泉这才注意到那骷髅缩小了端端正正的立在她肩上,她抬手要取,被楼月生手上的烟杆拦下,“带着吧,好东西。”
随后他们便快速出了鬼市,他们出来后天色已经蒙蒙亮,楼月生直接开着车去了火车站,杜泉怀里抱着骷髅头,那东西自出了鬼市便热烘烘的,抱着很暖和。
她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在火车车厢里,身上穿着貂皮的大衣,靠在银九怀里,他依旧在翻书,手指搭在书页上,轻轻翻动,她看了看外头,已是大亮。
“醒了,饿吗?”
她摇摇头,“不饿。”
银九坐起身将她扶着靠在被褥中间,起身出去后,很快拿着点心回来。
她捧着吃了两口,将一边的骷髅头拿在手里抚摸,它似乎很是开心,对着她张开嘴巴“咔咔咔”的动了几下。
外人若是看见大约会吓一跳,可她抚摸着骷髅头,入手温热,让她冰冷僵硬的四肢都缓和了很多。
“九爷,你不问……陆吾告诉……我什么么?”
银九从书中抬起头看她,眼神平静,深沉入海,他说:“若你父母真是那两位,我与你确实有世仇。他们的死,我确实有责。如何,要报仇吗?”
杜泉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我不知。”
“无妨,哪日你想通了再回答。我可以给你报仇的机会。”
“好。”
银九又说:“鲛族从未和外族通婚,你能活下来,十三钗定是倾尽全力,她定十分疼你,亦希望你平安喜乐。”
杜泉抬起手臂,珠串上的小银鱼摇摇晃晃,她眼睛很疼,抬手一揉却发现泪流满面,她似乎能看到自己在襁褓时,一个瘦弱的女子将她拢在怀里,她被寄予生的希望,坚强的活下来。
“呼”一股凉风拂过她的脸颊,留恋般停顿了片刻便消散了,她心底颤动,将枕头边的琵琶抱在怀里,很轻的喊了一声“母亲”。
她抬眼看着银九,腮边挂着泪痕,笑了一下说:“我也,有娘亲。”
第七十五章
金陵之行惊心动魄,似要震碎她所有认知,逼迫她一次次面对人性之恶,面对这世间隐藏的光怪陆离。
年少时的天真不再,如今这年岁,但凡深究一些事物看到的总是邪恶扭曲。
村长讲的故事里经常出现面目丑恶的鬼魅,人总显得无助可怜,所以她自从发现自己在雷电暴雨时候能见鬼时,就觉得天要塌了。然而,鬼没害她,倒是人们容不下她,叫嚣着烧死她。
以往不愿深想,当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水深火热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世间万般罪恶多数是人造出来的。若说桑琮残忍,那徐庆就是罪大恶极,他利用自己的权势圈养那些无辜女子,取人性命在他看来比砍瓜切菜还容易,对人命毫无敬畏。轻飘飘一个“振兴家族”的借口就想掩盖所有恶念。
他终究是死了,带着一身罪恶下了地狱。然而,他的族人并没有以他为荣,急吼吼将他除名不说,还迅速清算他的财产。没有一人为他真心哀悼,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商量着如何分配家财。
人心冷漠,还真是万恶之源。
那时,她就了悟,徐庆死了还有下一个徐庆,欲望不止,恶行不休,还会有人以相同的理由为支撑,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所以,人还崇拜什么神魔,我们本身就有足够的能力去制造邪恶。
来去匆匆,繁华的金陵随着火车驶离,成为一道染在水雾中的幻影,成杜泉永生难忘的一场旧梦。
时间过得飞快,尤其是冬日,寒冷、枯燥的天气,白日短暂,暗夜漫长,人容易困顿,她经常一觉醒来就已经八点左右。这时节不用冒着冷风去清扫庭院,闲来无事她就跟着芒星修炼,偶尔也去向楼月生讨教一些符咒、医药的技巧。银九说她的体质与他人有异,寻常修炼的法子太过锋利,所以专门研究了一个温和的方法,让她循序渐进。
十二月的银公馆,就在波澜无波中度过,寂静平淡,像极了银九的性子,只可惜染墨湖上的莲花终究抵不过严冬都已枯萎,水猴儿也不怎么出来玩耍了。
一月后,泽秋也从外头赶回来说是新年团聚,竟还给杜泉带了礼物。
一套红色的洋装,貂皮外套,黑色卷边小帽,串着珍珠的小挎包,茉莉花味儿的香水,水晶做柄的梳子,零零碎碎一大箱,应该值不少钱。
杜泉谨慎地接了礼物,还有对方诚恳的歉意。她本来还担心这家伙回来又要耍诡计,一直小心应对,可见了几次后她发现泽秋真的变了。变得沉稳内敛,或许是勉强接受了她,又或者将自己的厌恶压制在心底。
她感到心惊,若不是发现她眸子里偶尔闪过的冷光,她一度产生了两人可以做朋友的错觉。当然,她们之间和谐相处,其他人都喜闻乐见,银九对泽秋的态度也有所好转,甚至在杜泉怀疑泽秋作怪时,还让她心胸开阔。
杜泉不觉得泽秋是真心相待,银九便说:“十三钗虽被鲛族除名,可她毕竟是鲛族正统血脉,如此一说,你与泽秋也算同族,如今世上存活的鲛族后代凤毛麟角,你们理应互相扶持。”
他内心深处依旧对鲛族怀有极大的宽容与美好的愿景,他或许还希望鲛族子嗣繁盛,能续写祖辈历史,能回到大海活得真正自在逍遥。
她懂这种执念,也没有责怪的意思,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不会再……再说这些话。”她知道分寸,尤其是在银九面前。
银九检查她近日修炼成果,见她指尖已经可以凝出一缕水气,便点点头说:“鲛族生于深海,御水凝冰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你只要好好修炼,定然能有所成就。”
杜泉将水汽覆在骷髅头上,它似乎很喜欢,又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她嘴角勾起,随口道:“嗯,到时候,我们去……岛上,那里临海,很……有意思。”
银九忽然抬眼看她,说:“你不喜欢这里。”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要去岛上了……
杜泉张开手指在火上烤了烤,随后用力地搓了搓,说:“喜欢,只是有……时候,会想起玲珑……岛。”
“我以为,那里是你的噩梦。”银九淡声说。
“不会啊,现在想,村民也是不……知情。那里其实……挺好的,有海风,有山,成片的密林,有海……”
银九听到她描绘这一切,缓缓放下手中手卷,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因为憧憬而柔和的眉眼,他目光逐渐幽暗,指节敲打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杜泉被声音吸引扭头看过去,就见银九继续翻看书卷,身子斜斜靠在椅子里,分毫未动。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总是会出现幻觉,夜里也总会梦到玲珑岛,梦到村子里的学堂,后山的神坛,晒鱼干的木架……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最近纷纷涌上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迫她想起什么似的。
这次,是除夕前他们最后一次谈话,随后几日,银九经常出门,很晚才回,年关将至,商政两界许多人物下帖,他不得不去应酬。
楼月生闲在多了,因为他常帮着巡捕房研究一些死尸所以大家族也觉得他晦气,加上他性子也古怪,那些场合索性都由银九带着陈璜去了。
他在离公馆五里左右的地方有家私人诊所,这也是杜泉最近才知道的,或许是她现在的身份又被认可了几分,又表现出对医药的兴趣,所以楼月生总会带她过去。
那一代是比较繁华的街区,店铺很多,那间诊所上下两层,在一处小白洋楼里。就诊的病人不少,几乎所有病房都满着,楼月生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但他不愿救那些小病小痛的人,所以雇了两名老医生,还有两位年轻护士,他们人都很好,杜泉去帮忙时还会教她。闲来聊天时,她还听说楼月生曾出国深造,读了个医学博士的学位回来,杜泉更加佩服,觉得他很有几分真人不露相的意思。
她有时会被楼月生顺道捎过去,银九出门时也送过她几次,看样子是想让她和外界接触。她心里高兴,有时还会坐电车过去,顺带拎着在家里做好的点心。当然,楼月生是不吃的,那里的医生和护士很热心,她嘴笨话少,就做些吃的讨好人。
“小泉,你的手可真巧,这玫瑰糕做的就跟花儿似的,吃了你做的,那吉祥糕点铺我都没再去了。”一个叫凤儿的杏眼小姑娘咬着桂花糕夸了一句。
随后另一个白净圆润的小姑娘巧芝也凑过来附和道:“对呀,谁娶了你,可就幸福死了。”
杜泉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说:“我……我笨得很,不嫁的。”
银九从没说过娶她之类的话,是她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以前她只觉得自己卑微不敢苛求,对于银九的宠爱也觉得心满意足,“婚嫁”这两个字她根本就没仔细想过。
可真当有人问出来的时候,她也会感觉酸涩。会幻想银九有一日,会为她办婚礼,她能堂堂正正地穿嫁衣,嫁为人妇,冠上他姓,自称“银夫人”。
“啧,看看笑了是不是!有情况啊小泉,我就说嘛,像你这模样性情,找个好人家还难么?”凤儿快速咽下去,戳了戳杜泉的脸,凑到杜泉跟前,说:“瞧你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定是情窦初开,脸红扑扑的,正是漂亮时候。你和楼医生确时郎才女貌,你两赶紧结婚生孩子吧,省的隔壁那几个女人总是来打听。”
杜泉憋红了脸,连连摆手,想辩解却比不上那两人口才,还没张嘴,那两个已经叽叽喳喳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就连她以后生三个孩子,每个孩子职业性别样貌都不放过。
“不……不是,我和楼……”
“啧,我们都晓得了,你们同进同出,一定是住在一起了吧,好事将近对吧,我们早就攒好礼钱了。”
这两个丫头是本地人,从县城那边过来讨生活,大医院都是有门路的人能去,她们听说楼月生这里偶尔会运来一些面目全非的死尸,可薪水和待遇好,也不怕就一起过来了。这两个胆子的确大得很,杜泉亲眼瞧着她们把一堆被切割成块的骨肉仔细地拼在一起,中途有说有笑,完全不怕。
这两人生冷不忌,口舌生花,唱双簧似的将杜泉逼得哑然失声。
“我真……没……”
“啧,楼医生看你时候那眼睛都能柔得滴出水来,日后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话音刚落,楼月生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他笑着说:“咦?什么礼钱?有人要结婚了?”
凤儿立马高声道:“楼医生,你还藏着呢,我们可都看得清楚,你和小泉妹妹的好事近了吧,什么时候办?”
杜泉红着脸扭头,才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银九和一位警探,警探面容方正,气质锋利,倒是正气凌然。他双手搭在腰带上,眼睛看向远处的墙壁,无意加入这些玩笑。
而银九一身黑衣,白色手套,握着一根手杖,高高的领子挡住他的嘴和鼻尖,只留下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不喜不怒却把她看得冷汗直冒,竟无端的心虚起来。
只好求助地看向楼月生,他叼着烟锅,见状坏兮兮地笑了一声,说:“好事啊……确实将近,你们别急,到时候我会让小泉通知你们的。今天,就先散了吧,有大活儿来了。”
两丫头“哦了一声,快速离开,杜泉揪着手指也想跟着跑开,却被银九抬手拦住,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说:“你过来。”
楼月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小泉护士,你也一起来吧。”
随后他们一行三人,便跟着楼月生去了地下室,里头很冷,墙壁上还挂着霜,贴着墙壁有一排铁柜,里头存放着尸身。
此时,正中间的三个铁床板上摆着三具蒙了白布的尸身,昨天她过来时候,这里还空着,可见这些是新搬来的。
楼月生将烟杆插在腰带上,戴了胶质的手套掀开白布,杜泉一个不妨正好对上尸身的脸,被吓得退了一步紧紧靠着银九,一手捂住嘴巴。
那是怎么样一张脸……
狰狞,灰白,残破,被人硬生生地毁掉,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看身形,也就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头发被扯了下去,血迹斑斑,一双眼瞪大到极致,眼珠似乎要挣脱眼眶蹦出来,眼角裂开,留下血痕。
她的鼻梁被敲断,又用黑线缝合,却因为太过粗糙鼻子歪在脸上,嘴唇被切除,牙齿只剩了没几颗,舌头被一根铁丝穿在耳垂上……上身有条丑陋的缝线,沿着胸腔延伸到小腹,腿上布满抓痕,像是野兽挠的,她的骨头似乎全被扭断了,骨尖穿透皮肉,支楞在关节处。她右手和左脚消失,伤口的痕迹像是野兽撕咬。
而这具尸身旁侧的两具尸身也是相似的伤痕,只是其中左边的一具是个身形健壮的男子,看样子应是练家子,肌肉紧实,满手老茧,谁能轻易制服这样的高手,并且耐心施虐……
“被发现时,这些尸身嘴里还塞着自己头发。凶手残暴至极,毫无人性。我觉得这些伤不似人为,应是某种邪物。”那位警探立在床边冷声陈述。随后看向银九,说道:“九爷,据黄莉莉家人称,她一直因为九安山的事难过自责,前天,她在保镖和表妹的陪同下外出,就是为了去银公馆向您道歉,至此再没有回去。”
银九面无表情,闻言看向那警探,说:“刘警探,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们三个。”
刘警探摇摇头,“我只是在陈述巡捕房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呼出一团白气,说:“根据目击者称,黄小姐一行三人确实在银公馆外守到了夜晚,还曾看到陈璜出门训斥,似乎声称‘杀了你,都没人敢管’,您知道的,陈璜因暴力伤人,已经在巡捕房挂了号。”
银九不置可否,走到那位男性尸首旁边,指尖窜出几条红线灵活地将他的嘴撑开,拽出一张符纸。
“杀鬼咒,看来凶手,也怕恶鬼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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