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握住了他的手,他声音平静:“别怕。”
“在一百年前,生物基因序列最稳定的时代,原本就有一部分物种对磁场的变化格外敏感。你恰好和这种生物融合了。”他这样说。
“但那不是磁场,我能感觉到,磁场是另外一种波动。”唐岚闭上眼,他半跪下来,额头抵着波利的手背,他声音沙哑:“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我说话这些的时候,您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但您不会告诉我们,因为真相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东西。”他说:“但我真的……”
他声音越说越生涩沙哑,最后无以为继。
“别怕,别怕……孩子,”波利的右手缓缓握住唐岚的肩膀,他的声音像温柔广袤的海洋,“我会保护你们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唐岚抬起头,他直视波利·琼,像是许下庄重的誓言:“我们也会保护您和研究所到最后一刻。”
“我从未对你们提出要求,但是,假如到了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天,”波利缓缓道:“我请求你们不要投身到异种和怪物的洪流中,而是往北方去,去保护人类基地。”
唐岚:“但是审判者会击毙一切异种,基地永远不会接纳我们。”
波利望着外面苍茫的暮色。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我还是愿意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他道。
唐岚牵了牵嘴角,他仰望着波利·琼:“那是因为您品德高尚,光明磊落。”
波利微笑着摇了摇头。
*
唐岚走后,辛普森笼的电力储蓄也达到了临界值,白楼下宽阔的平台上亮起刺目的猩红光芒,热浪扑面而来,如果不是清楚这是机器制造出来用于捕捉基本粒子振动频率和相互作用轨迹的高能量场,安折几乎要以为楼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实验室的大屏幕是辛普森笼的终端和操作台,但由于设计的缺陷,要调整辛普森笼的参数,有时候得下楼手动调整某些精密装置的拉杆。
大屏幕上,那些线条仍然杂乱无章,不过它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当波利调整一次参数,那些纠缠的线条就会从一种杂乱变成另一种杂乱——最终还是乱成一团。
但波利仍然一次又一次分析线条、计算函数、调节参数、改变接收频率。变幻不定的线条就这样在屏幕上跳动。
乐声打断了安折的思绪,走廊上的老式磁带录音机播放着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朗姆站在窗边,他面前支着一本五线谱。他对着曲谱吹奏口琴,模仿交响曲的旋律。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
“你懂音乐吗?”他道。
安折摇头。
朗姆指了指录音机:“听完一首,你能知道怎么吹出来吗?”
安折略微加大了摇头的频率。那样复杂的交响乐曲,他能领略到其中万分之一的起伏已经是极限,更别说把它重现出来了。
“得有乐谱。”朗姆把五线谱翻了一页,低声道。
说着“乐谱”,他的目光却看向实验室中央的屏幕。
仿佛虚空中一道琴弦轻轻弹动,纷乱复杂的思绪刹那间洞彻通明。蓦然间,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波动就是一首交响曲。”他道:“先生想解出它的乐谱。然后……然后就能做很多事情。”
朗姆黝黑的目光深深看着他,道:“你比我聪明。”
安折也望向屏幕,从这些线条中能够分析得出畸变灾难的秘密吗?他目光迷惘。
又或许,这永无止境的混乱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相。
一种难言的沉默笼罩了实验室。安折低下头,人类的命运渺茫得像那团线条,这一切或许和蘑菇无关,但他有时候也会感到难以呼吸。
难以解释个中缘由,对着与北方基地的通讯频道,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
手指的动作已经不灵活了,就像他的菌丝再也没办法伸展动作一样,敲击按键的时候,指尖会有难以抑制的颤抖。
没有光纤和基站,通讯成本很高,像人类十几世纪的远洋电报通讯那样,必须节省用词。
他发出。
“基地情况如何?”
仿佛是荒谬的巧合,几乎是同时,通讯频道亮了亮,一个同样的讯息从北方基地发来。
“研究所状况怎样?”
北方基地为了人类基因的纯洁性能够付出一切,他们痛恨怪物,审判庭对异种绝不包容,似乎只有纪博士这个善良的科学家才会包容融合派的存在,并关心这里的状况。
安折回复:“一切都好。”
粉饰太平似乎是人类特有的技能,他学会了。
几秒后,对方回复:“基地也是。”
对着通讯界面,安折沉吟许久,他缓缓敲下一句:“审判者是否安好?”
想了想,他按下退格键,又删改了几下。
就在他删改的空档,北方基地发来消息。
“研究所近期是否发现新型变异个体?”
安折稍作思索,回复一句:“尚未。”
回复完,他把修改后的那句话发出。
——“审判庭是否安好?”
对方回复:“审判庭运转正常。”
安折放轻松了一些。
“祝好。”他礼貌地发送结束语:“晚安。”
对方的回复也只有寥寥两字。
“晚安。”
看着那两个字,安折将手指从键盘上移开,他拿出那枚银色徽章,他的身体衰弱的速度在加快,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手指骨节僵硬,他努力将那枚徽章握在手中。
楼梯传来响动,波利上楼了,但他没有回房,而是沉默地站在走廊栏杆上,背对着这里。
安折起身推门,来到了波利身边。乐声停了,楼下,辛普森笼在熊熊燃烧,夜色扑面而来,遥远黑暗的远方天际传来悠长的嚎叫。
波利道:“不在里面待着吗?”
安折摇了摇头,他想着唐岚先前说过的话。
“先生。”他道:“您已经明白了什么吗?”
波利看着他。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接受能力比所有人都要高,”波利道,“你很特别。好像比所有人都脆弱,又好像什么都不怕。”
安折微微垂下眼。
他道:“嗯。”
“但我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答案,”波利伸手将安折大衣的第一排扣子扣紧,“愿意听我讲个很简单的故事吗?”
安折道:“愿意。”
“是很久以前,一位科学家的假想。”寒风里,波利声音温和。
“假如今天,你穿越了时空,来到一年后。在那里,你又穿越了时空,回到一年前,来到这里。”波利道:“那现在我面前就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
安折想了想,道:“嗯。”
“你知道物质构成的一个单位是原子,原子里有电子,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所有电子都一模一样。这样的话,你怎样分辨两个电子是不同的两个个体?”
安折想了想,道:“它们在不同的位置。”
“但空间并不是位置的度量,时间也不是。这两样东西只对四维的人类才有意义。在更高维度上,时间和空间也只是一张白纸上的横坐标和纵坐标,像这样。”波利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粉笔,在他们面前的栏杆上画下一个点,道:“一个电子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移动,左方是后,右方是前,现在它穿越时间,向前走了一秒。”
说着,他的笔往前画出一道向右下方的斜线,标点:“穿越时间后,它在这里。”
“然后,它又穿越时间,向后走了一秒,停在这里。”粉笔往左下方画线,标点。
现在栏杆上有三个点和两条线了,它们组成了一个开口向左的锐角,左边的两个点在一条垂直线上。波利画出了这条垂直线:“我们的时间在这一秒。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什么?”
安折想了很久。
最终,他道:“两个电子。”
“是,我们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电子。但它们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只不过在同样的时间内出现在了两个地点。”波利又在它们旁边点下无数繁星一样的电子:“不精确的估测,我们的地球有10的51次方个一模一样的电子,组成了我们能看到的物质,你又怎样证明这不是同一个电子在时间轴上反复震荡穿梭亿万次的结果?”
“同样的道理,你又该怎样证明,我们所看到的整个宇宙的存在,不是一个或几个基本粒子在时空里舞蹈的成果?”
安折蹙起眉,他没法证明。
他用有限的认知艰难地消化这句话。
“所以我和先生都是同一个电子吗?”
波利温和地笑了笑,他伸手搂住安折单薄的肩膀,像长辈搂住一个天真年幼的孩子。
“这只是人类对世界本质的无数个猜想中的一种,并不是真相,又或者和真相南辕北辙,只是我们难以验证。”他道,“我举出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我们的身体、思想和意志短暂的存在,整个地球的存在,在更宏大的度量上,比一个电子还要渺小。”
安折望着远方,他只是一个结构简单的蘑菇,没有科学家的头脑,没有那样丰富的知识和超越维度高瞻远瞩的思想,理解不了这样的体系,只知道这个世界真实地摆在他眼前,他轻声道:“但是我们都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秒,眉头蹙起来,肺腑剧痛。
他死死抓着栏杆,身体剧烈颤抖,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前倒去。
波利手臂颤抖,他接住了安折滑无力落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
“朗姆!”他大声朝实验室的方向喊道,声音焦急。
安折知道波利又想要救治他,或者寻找他的病因,用温度、抗生素、除颤仪……那些东西。
他又吐了一口血,波利伸手,用衣袖给他拭去。
血液染红了雪白的衬衣袖角。安折看着波利,勉强笑了笑。
“不用了。”他手指缓缓抓住波利的手臂,喘息了几下,轻声道“……真的不用了。”
波利死死抓住他:“再坚持一下。”
“我……”安折看着他的眼睛,他好像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
他其实还好,还没有到最衰弱的时刻,至少他还能动,思绪也清明。
但他终会死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大可以就这样死去。波利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长辈,他把他当做心爱的孩子,对他那么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可以带着这样一份温柔的爱意死去,这是这个时代的其它人根本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但他这样死了,波利就将接受他无缘无故的病死,他找不到病因,他无能为力。安折知道对人类的科学家来说,这样无法解出的难题,无法解释的真相是最深刻的郁结。
他也可以带着一个怪物的身份死去——他不怕波利厌恶他,波利给他的已经足够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看着波利,做出那个决定后,他轻松了许多,身体的疼痛不算什么,他再次道道,“对不起,波利。”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