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放下汤勺,“不妨事。”
赵熙把勺子按回他手里,亲自给他添了粥,“饿得紧,不能多食。”
“嗯。”顾夕重拿起勺喝粥。
赵熙目光扫过顾夕的手指,顾夕的手指明显是肿了,她方才自然也看到了他臀腿上的杖伤。赵熙微微簇眉。
顾夕喝了碗粥,便放下不再吃了。
赵熙见他确实不想再吃了,也不勉强,安置他俯身卧到软榻上,心疼地问,“这两日过得艰难?”
顾夕摇头。这两日艰难吗?顾夕在脑中回顾了一下地牢一行,几乎再难重见天日了。不过他并不怨怼,不经这一番磨砺,哪有现在的重聚。
赵熙长长叹息,也是,还能让顾夕说什么呢?她拿过外伤珍药。上药的过程,顾夕也算是受了罚,药上了一遍,疼得满额都是汗。
“他真下得去手?”赵熙微微咬牙。
顾夕并未接话,回头看她,“为何谎称中毒?”
赵熙笑笑,“自然是为那些有心人设计的。”
顾夕咬唇愧疚道,“我不用了。”
赵熙点头,顾夕很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观目下情势,倒是很严峻。陛下一定是也有了万全计划,”顾夕撑起来,敛衣襟,“不用顾念我,咱们赶紧行动吧。”
“你怎知……”
顾夕垂目,“与林傲天遭遇过。”
赵熙皱眉,“估计也就是他了。”
“臣侍护卫陛下吧。”这一回比之前两回,更是凶险。算计她的,都是身边最亲最近的人。杀敌一千,自损的何目八百。以赵熙的性子,只会迂回用计,不可能硬碰硬。
“好,咱们就行动吧。”赵熙点头。她已经筹划多时了,顾夕带给她的消息,更坐实了她的猜测。先前废太子宫变,她并不担心。一个无权无兵的废人,不值她费神。可今次不同,林傲天露出利爪,她必须万分当心。
顾夕起身,从内室拿过赵熙的御剑,握在手里。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西宫门而出,转投北城门出城,一出城,就分开几队,向不同方法消失在夜色里。
当夜,林傲天眼线得知宫中有异去,忙秘发诏令,以百姓身份隐在京城的两万亲兵,整装毕。天明,由老帅林傲天率领,从三门进入禁宫。擒女帝、中宫和太子,护卫二皇子。这两万人洪流般涌进,越过前朝大殿,直入陛下寝宫。另分出几拨人,直奔后宫。
逼宫序幕,在夜色中,缓缓拉开,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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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夜。
祁峰领着一队亲兵,先至别院。晚间,他正在宫中布防,就接到圣命,即刻率亲兵出城。一路上,不断派出探马,四处收集消息,得知顾夕护着赵熙,这心里才安定一些。
他翻身下马,“崔是那边动静如何?”
有人跟上来,“陛下的昭令已经下了,崔帅早集结了兵马听令。”
“朕已经令崔是待命。我们一出宫,林傲天就真沉不下气了。果是真的反了,崔是也不必率兵与之正面抗衡。”赵熙率另一队,已经策马赶到。
她在马上稳坐,沉声,“都是我华国兵士,林傲天反心早成,断不能让我军将士为他陪葬。”
祁峰过来接住她。
“既已经生出反心,怎算华国兵士了?”祁峰咬牙,“林傲天隐得深……”
祁峰都说了半句,却不能再往下讲了。气得他咬牙。他到底是燕祁人,这样做确实有挑动华国内乱的嫌疑。可现在一国之君都被逼出走皇城,情势不可谓不急迫呀。
赵熙拍拍他肩,示意他别急。
林傲天若说隐得深,是真的,可到底心急,一着不慎露了痕迹。自从他把手伸进太子府,她就已经警醒了。直到太子沉不下气,令人给她下药。若是别的招术,也就罢了。可那寒毒,赵熙防之多严?太子那边一动,她就察觉。林傲天如何将药辗转送入太子府,太子又如何令人辗转下到她的饮食中,她全都派人跟了下去。
赵熙回目,看车里被抱出来的两个孩子,是她的两个皇子。小的那个睡得正香,大的是太子,骨碌碌着眼珠,眼中全是震动和慌乱。
赵熙冷冷负手。小小的孩子,自以为能掌控一切,耽于她的宠爱和信任,就敢这么胡作非为。志大才疏,缺谋少智。
太子被赵熙这一眼看过去,全身都冰了。
赵熙回头不再看他,“送二皇子去崔帅军营。”
“是。”有手下亲卫分出一队,带着二皇子而去。顾夕和祁峰立在赵熙身边,目送着马队走远。赵熙令崔是护着二皇子,这是有以防自己不测后托孤的意思了。虽然说赵熙先有防备,但这次事双方都很仓促。她有此后手,也是应当。太子也望着弟弟的马车远去的背影,脸上一片灰败。
顾夕站在赵熙身侧,看着那孩子小小的身影,似在抖,却又倔强地挺着背。顾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他与这孩子生分,但毕竟是他的骨肉。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该被父母拥在怀里呵护的年纪。他小的时候顽劣,也有先生照看,嬷嬷疼护,太子有什么?全是机关思巧,勾心斗角。他咬唇抬目看赵熙。
夜风正吹起赵熙的征衣,她沉吟着回目看了看忧虑的顾夕,叹气,“太子带回别院。”
太子颓然进了别院。
赵熙环视跟随众人,此次她带出了御所万人队。都是上次北境事毕,她重新整饬的心腹。她看着众人,坚定道,“诸位将士,朕继位以来,算上这次,算是经历了两次宫乱,朕全都选择避其锋芒,退守别院。”她看了看身后这座幽静的建筑,“都是我华国将士,朕不忍同袍相残。皇子已经随朕出城,太后日前进香祈福,亦在城外,整座皇宫不过是空有其表。林傲天的两万人,就是搜宫搜城,也是不够的,谈不上分兵。”
“至于诸臣,有司衙门,每日开门办公,自有法度。碍不着旁人的事。”赵熙淡然陈述。众人皆点头信服。
“华国建国百余年,动乱不休,近年来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生活刚有起色,国力也才恢复,实不该为谋权者私利,伤了国本元气。”赵熙目光如炬,望向众人,“朕是女帝临朝,自有别于男子。纵使过程费尽周折,但仍希望用最小的代价,肃乱反正。”
赵熙负手立在别院前,软甲包裹的身躯虽瘦削,但却仿佛有无尽的决心。女帝,就要有女帝的风范,她以武力夺江山,更要用怀柔守家国。她相信,时间、历史会评判对错,她此时付出的艰辛,必会换来南华国泰民和,人人安居的祥和。
“陛下……”众将士均动容。赵熙用力一挥手,将士们分作几队,按原先计划,一队队冲赵熙拜别,消逝在夜色里。剩下一队人,掩进别院,四下拱卫。
赵熙是个真正的政治家,是站在权术最顶峰的君王。她善用权术,却又出自赤诚,这样的大胸怀,自是林傲天拍马也赶不上的。林傲天占令宫城的那一刻,也注定他被囚于城中无法施展的命运。
还有林泽。留在城中的牵挂,就剩林泽了。他统率着北江军,北江军分做两派,已经是定局。如今他夹在她和父亲中间,该是最痛苦的吧。她的阿泽,她虽然气他自作主张,但并不怀疑林泽的真心,目下最担心的是林泽会与林傲天反目后玉石俱焚。
“城中还有剑宗子弟?”赵熙看向顾夕。
“守剑师兄就在城中。”
赵熙略惊奇,“你记得守剑?”
顾夕点头,“守剑师兄一直在我左近,我却直至昨日才记起他。他早就传我书信,首尊……亦希望我回宗山去。”
赵熙失笑,“原来你没记起事情时,就有了去处?”这首尊,还没忘了把顾夕赚回宗山做他接班人去。
顾夕微微脸红,“放心,我不去。”
“哎……”赵熙叹息。现在她倒是希望顾夕已经在宗山的路上,好过与她一同经风沐雨。
“阿峰……”赵熙转目又看祁峰。
祁峰皱眉,他知道赵熙要说什么。皇城已失,他得立即回王庭去。若是王庭有乱,那赵熙必定腹背受乱。
“回去,给我支手遮天去。”赵熙拉他过来,看着祁峰已经红了的眼圈,“我的燕帝是个铁腕君王,把朕的友邦守严了,就算是朕的助力。”
祁峰咬唇点头。
赵熙严肃地看着他,“不准率兵过境。”
祁峰霍地抬目。赵熙严肃地看着他,“这是我华国内政,不能靠中宫的兵力。你若还认我为妻主,便要听我命令。”
祁峰皱眉,虽然知道赵熙是为长远计,可仍是不甘愿,“这个时候了,还要怎么强硬才行?”
赵熙被中宫生气的样子逗笑,“你都说了,朕就是这样的赵熙。”
祁峰强忍住泪意,退后一步,撩衣,“臣侍明白了。”他拜了一下,又起身,上前一步,把赵熙搂了个满怀。纵使一万个理由不能离开,却也有一个理由必须回王庭去,他忍住心中痛意,哑着声音,“不入境,陈兵边境可行?”
赵熙看着她的中宫执著的眼神,笑着点头,“行不行啊?这得问问夕儿去,可行?”
顾夕站在一边,被点了名。两位帝君一同看向他,他怔了半瞬,明白过来,埋藏了经年的秘密,幸而在一天前已经忆起,顾夕小声气弱,“兵符?在花瓶里。”
“什么花瓶?”赵熙一头雾水,祁峰却是恍然。他惊愕地看着顾夕,“原本就是要兄长自己寻去?”
“嗯。”顾夕点头。当日正君把一丸药藏在那个瓶子里。顾夕将兵符置于其中,意思很明确。若是经年后,祁峰还选择回到赵熙身边,自然也是别院的主人。那瓶子里的东西,他自寻得去。
原来这小子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遁走了。不过他知道自己走不掉,就宁可服下药王的丸药,藉此逃避。
哎,幸好顾夕没正君心硬。
赵熙也想明白了此中关节,看着眼前两人,真是,百感交集。
“走吧,回家吧。”她转头率先进了别院。
她的两位侍君,并肩走在她身后,相似的形容,相似的身形。
别院灯火递次通明,诸宫人纷纷迎至道边跪伏。
赵熙忽然停下。路的尽头的灯影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惊愕地呆立。男子宽袍展袖,一肩墨丝未挽,显是被这群人到来扰得措手不及。
赵熙停下步子。身后的顾夕已然怔怔,“先生。”
那风中的人,也是怔了半晌,只疑是在梦中。目光反复扫过顾夕,祁峰,还有女帝赵熙。
“先生。”顾夕踏前一步,扬声。发颤的声音,在打着旋的风中凌落。顾铭则仿似被唤醒,抬眸,眼中是他怎样也掩不尽的波澜。
顾铭则只看了一眼,便断定,他的夕儿已经回来了。顾铭则缓缓垂下已经全湿了的眼睛,敛不住欣慰笑意。
第78章 拨乱(二)
赵熙目光扫过顾夕。顾夕已经踏前两步,一声先生, 泪眼含着万行情感。
顾铭则凝视着自己的弟子。与前日相见时, 似乎又有不同。同样是顾夕, 此刻却是有灵魂、有温度的,不知这两日经历了什么,那个宗山上的孩子, 终于寻回了自己。长大了,眸中沉静依旧,却有了更多的波澜。
顾夕心潮难平, 几步走到先生面前。
温文尔雅, 飒飒仙风。这不是药山庄里的那个冰冷严厉的先生, 方才那暖暖一笑,顾夕就绷不住了。宗山上的点滴, 他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先生也终于回来了。
“先生。”顾夕撩衣, 却被顾铭则一把捞住。
“夕儿。”赵熙唤。
顾夕茫然回头。
赵熙走过来把他拉到身边, “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安置吧。”
顾夕被赵熙拉着, 经过顾铭则身边。顾铭则沉静地垂着头, 一言不发。
“阿峰。”赵熙停住步子唤。
“是。”祁峰跟上来。
赵熙另只手拉住他, 也不避着顾铭则,“阿峰过会儿再歇着,先去你和夕儿都知道的那个瓶子那, 把你的兵符取出来。”
“是。”祁峰垂目。
“然后到朕房中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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