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都惶恐垂头。
那人蒲扇一样的大手从顾夕头顶罩下来,直接扣住他脉门。顾夕被他一扯,带着手臂整个人翻了个面。他臀上和腿上的杖伤挨着石头地面,一跳一跳地疼。倒也不是不能忍受。顾夕心里稍定,他睡着的这一夜,体内的真气自动流转,竟也是在疗伤。
那人凝眉把着顾夕的脉。顾夕的手指全肿了,连累着手掌。只露在衣袖外的一截手腕,白净净的,连腕骨的形状也非常美丽。那人把了会脉,不得要领,皱着眉,猛地将内力逆推进顾夕的脉门。顾夕轻轻嗯了一声。他循着这股内力,清晰地感受着,面前这应该是一员武将,虽有内力,但不精,在宗山也不过是个门外弟子的水平。不过蛮力倒是不小。他的腕子被这一捏,几乎折断。
顾夕心中倒是暗自宽慰,幸而不是左腕。他从昨夜起,不断找回的记忆里,清楚地记得左腕有过外伤。
那人激起内力,摧残着顾夕气欲游丝的脉息。他见顾夕本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找不见,心里倒是真信了这位宗山最年轻掌剑,已经武功尽失的事实。他收了内力。身后有人给抬了把座椅。
他撩袍坐下,举手投足恰似亲王风范。顾夕垂目想了下,微微冷笑。
有人扯顾夕起身。顾夕身上疼,腿上也不太爱用力,勉强跪坐下来,也不怎么想动弹。
那人大喇喇坐着,声如洪钟,“老夫只问你这一遍,若是拿记不得了来搪塞,你的小胳膊小腿的,必得卸下来一边,到时,纵使能出得去,也成废人了。”
那人虎目含威,“别打量着陛下好你颜色,若是刮花了你的脸,身上再缺点零件,陛下就先恶心了你,到时你死在哪,就无人追究。”
这话说得又狠又粗。顾夕垂目,不惊不怒,不言不语。
围在牢房门口的家将们,都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跪在牢房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明明一身污半身血,却恬静得犹如雪莲,让人不忍摧折。
忽然,顾夕缓缓抬目,莹白的面庞,在暗灰的牢房里,似有光韵,顾夕微微挑眉,声音虚弱语气肯定,“阁下是江北侯吧?”
林傲天眯起眼睛,探身,“你记得我?”
顾夕环视四周,略略讥讽地挑起唇角,“能在林帅的衙门里随意提审犯人,动用私刑的,不是林侯,还有谁?”
林傲天抚掌大笑,“好啊,咱们这么谈话,就会省许多力气。既然顾侍君能记起本侯,倒也不妨碍你记起那件要紧的物件?”
顾夕没理他,单手撑着地,吸着冷气,要站起来。
“大胆。”几个家将怒喝。身边有人过来压他肩。顾夕身上疼,最反感有人碰他。抬手止住众人。修长的手指,红肿肿的,却只一伸,无形中就有压力溢出来。林傲天摆了摆手,家将们退下。
顾夕咬着唇摇晃着站起来,心里却在叹气,若不是为了争这一时半刻,他倒是不愿意动弹,伤口又疼又蛰。顾夕长身站好,淡淡扫过众人,目光落回林傲天脸上,“林侯也不健忘。我乃陛下侍君,南华法度,礼则家训,遍查法典,除陛下、中宫和贵侍外,谁能有权受侍君跪礼?”
林傲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前并没听说过顾夕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如今几句话,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
心里有气也得压下,林傲天挥挥手,有人给顾夕搬来凳子,“自然,说出兵符的事,就送你回宫,你还是陛下侍君,到时该受万民跪礼的。”林傲天缓声,意图稳住他。
硬木的凳子,就放在顾夕身前。林傲天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夕看了一眼,拖着步子走到椅前,安然坐下。
林傲天眉头微动。
顾夕脸色又白了几分,却目光明亮地看着林傲天。
“既然顾侍君还知道自己的是华国的人,为何要替燕祁藏着兵符?”林傲天探身问,“顾侍君若是先前不记得了,现下也定是想起来了。交出来吧。陛下那里定不会怪责。事毕回宫,仍是最宠爱的侍君。”
顾夕微微翘起唇角,“林侯说有这么块兵符,就是有了?夕也会认为是林侯设的圈套呢。”
林傲天脸色发冷。
顾夕笑着摇头,“林侯莫发怒。这么重要的事物,岂是开玩笑的。”
林傲天不自主地倾身向顾夕,热切地问,“顾侍君记起来了?”
“嗯。”顾夕点头。
林傲天大喜。
“可正因为这东西重要,所以才不能轻易说与人听。”顾夕用眼角扫了扫身周众人,“就连林侯,也没资格获悉吧。”
“你。”林傲天被激怒,脸上腾起火气,“你是说我不配?”
“自然,国之重器,自然是身份匹配的人才能获得。除非……”顾夕看向他,目光锋利,“除非林侯已经自诩为皇族了?”
林傲天腾地起身。他心里打的算盘,竟被顾夕一语道破。他有一种被剥掉战甲站在万箭齐发的校场正中的感觉,危险又惊心。
顾夕目光如雪似冰,清澈澈,透明又深沉。他看着林傲天脸上的阴晴不定,心里长长叹气,“林侯心里的算盘,林贵侍不会答应。”
林傲天醒过神,竟被顾夕掌控了心神,不禁怒起。他冷笑道,“阿泽是个死心眼,到时大事已成定局,为保赵熙一条命,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顾夕眸中寒意暴起。这林傲天,哪里是要扶儿孙继位,分明是自己早就有了反意。
他缓缓收紧手指,扣紧椅子扶手。钻心的疼,让他脑中分外清晰。呼啸而至的怒意,是顾夕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强抑住心中沸腾的热血,脑中纷至沓来的,是一把把凌厉宝剑。顾夕以为自己是不是被气疯了,要从虚空抓来把宝剑,刺向林傲天。突然,顾夕眸光一颤。一道光影从脑中闪过,紧接着,毫无征兆的,银丝掠过满天,无数的,舞剑空灵的身影,在顾夕脑中蜂拥而至。顾夕忍过最初强烈的冲击,杀意,也随着渐渐在脑中循去的剑影,而缓缓沉入心底,连着他眸中的寒光,也渐渐沉进眸底。继而,顾夕脑中走来一位白袍剑者,他从容舞着剑,温和包容,洒脱淡定。没有杀气,却风范天成,大气磅礴。
顾夕仿佛被催眠,又似入定。他睁大虚空的眸子,脑中,心中,全是柔和剑影。那人舞完剑,惊鸿回眸,朗眉浩目,身姿飘逸,正是顾夕自己。
顾夕眸中,染上点点晶莹。
这一刻,仿佛经历了十几年,其实也不过一息间。这一日夜,顾夕脑中涌进了无数画面,此刻一瞬,全连在了一起。
不仅是记忆。
顾夕缓缓抬目,看向地牢顶棚。透过顶棚,他能感知到上一层的动静。有人在受刑,还有人在取乐。再往上一层……顾夕吐纳了一口气,缓缓闭目。五官通畅,六识清明。难道这就是师祖们常讲的,臻至化境?
凤凰浴火才能重生,人不经大风大浪,怎能成才?
大家,大成。
林傲天注意地看着顾夕的神情。顾夕听了他的话,只怔了一下,就缓缓垂下头,不让他看清神情了。
林傲天心里着急,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过了很久。他也很怕林泽会中途回来,这儿子也太死心眼。林傲天心里着急,抬手直接捏住顾夕下巴,“抬头,莫要岔开话题。”
林傲天的手刚伸到顾夕面前,就觉得不对。他也没看清顾夕是如何动作,手腕已经被顾夕扣住。他在被扯过去扼住喉咙之前,甚至有余暇时间,看了看自已被制住的腕子。顾夕修长的手指,红肿着,明明没觉得怎么使力,他却怎么也脱不开。只一息间,人就被扯过去,左腿微麻,似是一股清纯剑气扫过,他的腰侧就豁开了口子。
林傲天单膝跪下,半个身子滴滴答答地血流。顾夕另一只手缓缓扬起,纯白的剑气,温和又强大,扫过半个牢房,所有人都被划伤,血流如注。
“啊……”众人不及防备,惊慌大乱。
顾夕再不耽搁,挟着林傲天,从地牢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
“大胆,你……你敢反出地牢,是要做逃犯逆叛吗?”一个偏将跟在后面怒喝,举着剑却也不敢上前。
顾夕不理睬他,只拖着林傲天往院中走。
步出牢门,外面正是傍晚。日光不那么甚,顾夕也是晃得眼前发花。他强自适应了一下,环视四周。御所的院子,顾夕再次上来,看到的熟悉画面,全是上世的记忆。
令顾夕吃惊的是,守卫的兵士非常少。也是机缘巧合,林泽不想泄露扣押顾夕的消息,今天特别将御所里的兵士都遣出去了。留守的,是他从江北带出来的子弟兵。人数也就二三十人。御所场院大,守兵又少,倒是无形中成全了顾夕。
“搭弓……”刚走出牢门林傲天就冲院中厉声命令。戎马一生,从来都是跃马扬鞭的春风得意,林傲天头一遭这么憋屈地他嘶声喊了一句,“赶紧放箭。”
顾夕根本连眼睫都没颤一下,他手中有林傲天,不担心谁敢放箭。
果然,四周兵士躁动不安,却无人敢异动。
要想从大门走出去,非常简单。纵使他手中没人质,硬闯出去,这些人也留不住他。可他不想这么干。都是南华兵士,这里还是赵熙的御所,他不想伤人。顾夕游目四望,便看准了院中的方位,瞬间计定了退身的路线。
他左手扼紧林傲天,右手提他腰带。长吸口气。林傲天正气急地冲兵士喊话让放箭,要玉石俱焚,忽觉身子一轻,人就被顾夕带起来。
好俊的轻功。众人皆惊呆。
顾夕带着一个人,如大鹏鸟一般,扶摇而起,足尖点了左近一棵古树的树干为借力,只一下就窜上了院墙。大家醒过神。又不敢放箭,有的飞身上房去拦,有的开大门准备到街上去拦。
顾夕窜上高墙,却不跃到院外去,只在院墙上观望。果然下面众人四散去拦他,顾夕居高临下,看出这些人行动起来各自为政,明显没有默契。着将官服色的大约占了七成,越发证明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队的,该是被林泽临时选来拱卫场院的。没人指挥就好,顾夕轻轻一笑,带着林例天从东墙跃到南墙。
“啊,”已经上房的人猝不及防,赶紧跟着换方向,已经出了大门的,又扭头奔后门奔去。
顾夕换了墙头,站了一会儿,又故伎重演,带着林傲天跃回东墙。
林傲天被顾夕挟持着,看着下面一众人被顾夕遛得满院子奔忙,气得咬牙。在京这么多年,也没少派人留意顾夕,从不知那个病殃殃的花瓶,竟是这么狡猾的存在。他气得冲下面喊,“别慌,这小子故意的……”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不知顾夕用的什么手法,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顾夕抬目向院外望了望,不远处倒有一处井台。他一抬手,将林傲天用力向院外抛去,林傲天身子不受自己控制,划出一道弧线,直接被抛进井中。
“快救侯爷。”众兵士全是江北人,林傲天亲自带出来的亲兵,眼见侯爷落井,纷纷丢下犯人,抢着去救人。
要的就是这个时机,顾夕猛吸气,腾身而起。他跃下墙,却不落地。拣着连绵延伸的街边商铺屋脊,顺着东的方向,腾跃而去。
有七八个人操着兵器追下去,但无人能及顾夕身手,追了几步,就已经望不见顾夕的背影了。
卫所衙门内,短暂的混乱。外人并不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院内院外的人都怔怔望着远天,不知所措。
第77章 拔乱(一)
顾夕光天化日下,穿房越脊, 一直奔到禁宫脚下。
周遭人声渐稀, 庄严的宫墙在落日的余辉下, 庄严肃穆。宫门前宽阔的广场前,五道汉白玉石栏杆的石桥横跨御水河,向五座宫门延展。
顾夕停在桥下, 心跳如鼓。这一刻,他飞奔回来的这一刻,心中填满的, 全是赵熙。
他的赵熙, 正处于风暴的中心, 他要回来,与她并肩在一起。他再也不要逃避, 也不能逃避。
顾夕周身都疼, 心情却坚定。吃下药丸再苏醒, 那不叫重生。冲破重重迷障,再找回自己, 这感觉如此崭新而充满希翼。他长舒口气, 药王爷爷果然高明, 他的药原来是这样用的。
禁宫大门前,有兵士注意到这边异动,挎着腰刀飞奔过来。顾夕下意识退了两步, “咝……”疼得直吸冷气。方才逃狱, 又蹿高飞低, 真是用力过猛,奔逃时倒不觉得,一停下来,才觉出全身都疼。顾夕低头瞅瞅自己,这一身血印子,真是挺惨烈。
“顾侍君?”为首一人一眼认出顾夕,“天啊,顾侍君,您回来了?”
顾夕听他这话茬,就知道事情不妙。耽误了一天一夜,这下宫里一定找他找翻了天。
他前尘都忆起,自然也想起来赵熙脾气。那人可不是温柔无害,顾夕方才鼓起的坚定有些怯怯,咬唇问,“陛下可好?”
“哎,顾侍君……卑职送您回宫吧。”那侍卫长无法多说,他的职责就是将人好好地送进宫去。一边吩咐人飞速报进宫去,一边命人给顾夕抬辇。
只一息间,辇就到位。顾夕再慌再怕,也抵不过对赵熙的思念。他一步跨上辇,坐下时倒记得缓缓的。疼,“先回后宫吧。”
侍卫打量了顾夕的装扮,一身黑色夜行衣,几处都撕破了口子,这造型确实不适合就见陛下去。
“您先回去收拾停当再过去吧。”反正已经派人报了进去,侍卫长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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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跑进来报事,腔调都走了音。
“夕儿回来了?”祁峰惊喜挑眉。
“说是回外后宫收拾一下,即刻再来面圣。”
赵熙刚喝了定神的药,睡得很实。祁峰轻轻给她掖了掖被,低声对太监道,“走,我们去外后宫。”
祁峰也不用辇,走路带风,把宫人们都远远甩在身后。
进了清溪阁,满院子的宫人都在,大家垂着头,都红着眼圈。
“怎么了?”祁峰环顾四周,感觉气氛不对。顾夕院子里的人被陛下清洗过几遍,此刻全是御前的人,所以他也不避讳,皱眉问,“夕儿怎么了?”
“在沐浴。”宫侍说不出来,只垂泪。
祁峰拂开众人,几步进了厢房浴室。
水雾迷蒙,几个宫侍捧着衣衫候在外面,也是眼睛红红的。祁峰自己拂开纱帘,绕过屏风,看见水雾中刚出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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