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大臣正在议事,大太监喜子就小跑下去,到殿门悄声问究竟。
赵熙正看折子,也不放心地用目光追着喜子的背影。喜子与那太监耳语了两句,霍地抬起头,从赵熙的角度,看见一贯沉稳的大太监喜子脸色全变白了。
赵熙心里就是一沉。
喜子尽量低调地小跑回陛下身边,在赵熙耳边小声,“陛下,夕侍君……不见了。”
赵熙啪地合上折子,皱眉,“什么话?”
喜子耳语道,“昨夜说是从太后处下来的晚,就在内后宫太后赐给顾大人的院子里歇了,今早奴才们发现人并未在房中。外后宫也遍寻了,未见。”
赵熙皱眉,“夕儿武功尽失,最有可能的是人还在宫中。”
喜子还在一边道,“中宫大人得报,已经派人遍查后宫呢。”
“祁峰?”赵熙忽地想到一事,眉皱更紧,“传旨林泽,封锁宫门,内外后宫,遍查。”
喜子愣了一下,“那中宫?”
“传他到偏殿来。”赵熙声音有些冷。
“是。”喜子跟赵熙多年,自然了解她脾气,这就是有怒意了。只不知为何夕侍君失踪,陛下会迁怒到中宫。喜子不敢怠慢,赶紧又小跑下殿去传旨。
下面议事的大臣们未注意到陛下异样,还在热议,赵熙直接摆手,“兹事繁杂,诸公退回各司,细加议论,有疑难可与阁臣们商议。三日后开朝再议吧。”
“是。”大臣们鱼贯行礼。未等礼全,赵熙已经起身离去。
偏殿就在左近,赵熙穿着上朝的龙袍,未及换下,就驾临。祁峰恰往前殿来,走失了顾夕,他几乎想见赵熙的反应,所以安排了搜宫事宜后,就急急赶过来,恰遇喜子。
听了陛下安排,祁峰怔了一下。他抬目,看见正殿里大臣们已经鱼贯出来,三三两两,有看见中宫站在甬道上,纷纷过来见礼。祁峰一一回礼,眉却簇得很紧。陛下令林泽接管搜宫,却宣他过来,足见陛下已经对自己起疑。祁峰在心里微微叹气,昨夜,是他拦了陛下宣顾夕的事,本是为了让顾夕缓和好情绪,可谁知这小子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大人,快着点吧。”喜子见祁峰走了神,忙提醒。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祁中宫还是赶紧着好。
祁峰脱出大臣们的包围,急向偏殿赶去。
刚进门,就听殿门口有人报陛下驾到。祁峰转身又迎出去,赵熙已经顶头进来了。
祁峰猝不及防,忙后退两步撩衣跪下,赵熙已经走到眼前。
一身龙纹朝服,明黄金丝蟠龙威严,暗红色的袍角散发着无声的压力。这样的赵熙,浑身都裹挟着凌厉。
“参见陛下。”祁峰低声,深叩下去。
殿内肃静。
祁峰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头顶赵熙明显压着怒意的声音,“夕儿,人在哪里?”
祁峰心头一紧,“臣侍已经着人在宫中搜查了。”
头顶又没了声音,祁峰垂着目光,直觉着脊被已经被赵熙犹如实质的目光刺透。
“别再让朕问第二遍。”赵熙的声音更近了些。
祁峰按在地上的手指倏地收紧。熟悉的怒意,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明白,这一次,真的触了赵熙的逆鳞。
赵熙微哈下腰,逼近祁峰,“夕儿向你提出过要离宫,你曾说离宫可以,但要随你回燕祁王庭。”当日兄弟谈心,赵熙并未在旁边,这句话却说得确定,不是问句。对于她的手眼清明,祁峰并不吃惊,“臣侍说过这样的话,不过……”
“你是不是私自渡他出宫了?还是为了兵符的事?”赵熙打断他。
祁峰震了一下,霍地抬目,赵熙的眸光里烧着怒火,却是口不择言的冲动了。这样的赵熙,既焦躁又危险。
祁峰坚定地挺直腰背,朗声,“陛下,臣侍下面要说的话,从前就同陛下讲过,今天再讲一回。兵符是燕祁的,即使夕儿交出来,也不会献与华国。若夕儿记不得,无法交出来,臣侍也不会在意。出王命,我一样可以调动兵力,虽然不合祖法规矩,但现今的燕祁,已经无人敢对臣侍说半个不字了。”
祁峰还从没有这样同赵熙讲话的时候,硬气又干脆。只是话音里眸光中,挟着焦灼的火苗,让他气息不平。
一句话顶回去,两人对望半晌,都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
真是关心则乱。
赵熙颓然坐下,叹息。
祁峰停了一会儿,待她平静下来,膝行两步,至赵熙面前,缓缓抬手,试探着握住赵熙冰冷的手指。
赵熙看着自己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着,一下子松了劲,垂下目光,眼眶全红了。
祁峰疼惜地揽住她。赵熙僵了一会儿,便伏在祁峰怀中,浑身都在轻颤。自来坚定强悍的华国女主,卸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外壳,终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苦。这些年的苦。求而能得,求而不得,细品全是苦。
祁峰揽着她,感受到泪水湿了他的肩。
纵使手握天下,却难觅一寸心安,漏出空洞的心,用什么能填满?
那操纵着命运的大手,谁又翻得出去?
-
刑讯。
顾夕两腿绷直,被按在刑凳上。
兵士们在他身后左右站定,一替一换,挟风的板子就落下来。
顾夕记不得自己受过这个,也不会挨板子。几板子下来,冷汗就下来了。
他死咬住唇,轻轻缩紧肩。身后板子一替一换,没有容空喘口气的机会,打了十几板子,顾夕就岔气了。他把整个脸都埋在两臂里,胸口又憋得难受,一口气提了一半,就提不起来。滴滴答答的冷汗把地面都湿了一片儿。
臀上被板子挨着拍了一遍,全肿了。左右两块板子一块往大腿上移,一块往背上移。顾夕两截挨打,不仅皮肉疼,更震得心脉乱颤。顾夕丹田的真气儿随着一下下的板子,震得四散到筋脉里。真气儿不受控制四下乱蹿,冲得七经八脉一齐扭着劲地疼。
“啊……”这分筋错骨的牵痛,整个内脏仿佛都被真气撞得错了位。他惨烈地叫出声,昏迷过去。
“四十了。”兵士又冲着昏过去的顾夕追了几杖,停下。
林泽示意板子撤下。兜头泼下几桶冰水。顾夕又惨烈地醒过来。他侧过头,抖着手擦去嘴角腥红的血渍,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丹田里又空又痛,全身都有真气在乱撞。顾夕呛出几口血,也没有止住的趋势。
林泽皱眉,“顾夕,你受过内伤,再挨板子,人就毁了。”
顾夕疼得眼前都迷蒙了,迟缓地抬目看他。
“兵符在哪里?”林泽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顾夕想得头疼,什么也没想明白,他抬手想揉揉额角,半空中手就被两个兵士捉住,将他从刑凳上扯下来。顾夕身上疼,抬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手腕便被扭住。哗啦一声,一副冰冷的木枷子套在他指间。顾夕一怔,目光跟过来,看见卡在手指间的木枷子,两指粗的竹木条子,用细麻绳串成一串,一个隔着一个地夹在他手指头间。顾夕动了动手指,粗糙的枷子已经把手指磨出了红印。
纵使没见过,顾夕大概也猜出来是做什么的。他紧抿着唇,抬目看林泽,嗓音嘶哑,“大人确定要这样做?”
林泽怔了一下,顾夕这话没头没尾,他却意外地听懂了。他脑子里浮现出赵熙,犹豫了一下。
“元帅?”狱头在一边轻轻提醒。审讯最忌被人犯拿捏节奏,这年轻人一句话就扰了林帅的思绪,可见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林泽咬紧牙,一摆手。立在两边的兵士一同收绳子,顾夕猛地屏住一口气,果然十指连心,从未感受过的剧痛一下子袭遍全身,避无可避。
冷汗一下子铺遍额头,顾夕下意识一挺,想站起来,有人从后面按住他肩头。方才打他的两个大杖子交叉着在后面从他小腿间插进去,两狱卒用力下按,小腿骨和杖子磨出咯咯的声音,顾夕终于“嗯”出声来。
耗了不知多久,或许也就是一刻,顾夕完全度量不出来。只听见狱头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传来,“收紧”“再收”……顾夕疼得迷迷糊糊,木枷一次又一次收紧。
“啊。”顾夕虚弱到了极点,沉沉昏迷过去。
林泽上前一步,蹲身揽住摇摇欲坠的顾夕。入手,顾夕浑身都冷冰冰,湿漉漉,软绵绵的搜罗不出一丝力气。顾夕已经泛紫全肿了的手指,无力地垂下,林泽托起来,烫烫的指尖,一碰就发颤。林泽忽地想起在公主府竹苑,他与顾夕交手的那个瞬间。那个英气勃发,只用一片竹子就伤了他内息的少年。当初不过是意气之急,就像赵熙说的淘的没边了。公主府那段无忧无虑的肆意,对照如今情形,竟是壁垒分明。
林泽咽下心中苦涩,哑着声音,仿佛自语,“顾夕,兵符,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是真忘了吗?”
顾夕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林泽的怀里,陷入了最深的昏迷。
第75章 地牢(二)
顾夕又被送回又湿又冷的铁牢最底层房间。
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顾夕迷茫了好一阵, 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死了便脱离了苦海, 为何周身火烧火燎的疼?顾夕吸了口冷气, 用手撑地,想试着坐起来,手指肿得无法伸直闭合, 一碰地面,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顾夕又跌回地上。
他轻轻叹气,是了, 这是地牢, 他还在苦海里挣扎。
记得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顾夕皱眉细想了想, 记忆里全是疼。最初被问的那一句,似乎已经不重要, 什么兵符, 简直被这些刑具掩盖了过去。他完全想不起林帅说的事, 脑子里全是痛意。
顾夕缓了一会儿,自己翻了个身, 臀腿上全是杖伤, 仰躺着压着疼。他又吃力地翻回身。
周遭一片宁静。反正出不去, 顾夕于痛苦煎熬中,反倒心静下来。他缓缓吸了口气,丹田里那股纯净真气, 开始自动流转, 缓缓流遍全身筋脉。温暖包容又祥和, 无须刻意运行周天,日夜精进的这股真气,此刻,却起到了缓解疼痛的作用。
身子舒服了些,顾夕精神也好了些。真气流转起来,许多纷乱的画面,又涌进记忆。顾夕心里叹了下,这就是顾先生说的,他身体恢复得越好,那枚药的药效就会被抵御,他想起来的事情就会越多。
顾夕并没有探查前世的精神,他无可无不可地闭上眼睛,等着这些碎片记忆中,像往常一样,从脑中一一溜过去。
只一刻,他忽然顿了一下,脑中一个画面清晰地袭过来。
“小爷,外面阳光正好,走走吧。”一个苍老的声音。顾夕微合的睫剧烈地颤动,画面里那个老太监,扶着自己,絮絮,“杖伤疼,不过得走走,筋骨未伤着恢复着才快。”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多丢人,我不要出去……”少年还很稚气,一瘸一拐地拧着不愿意出去。
那老太监赶紧扶住他,笑着宽慰,“这算什么?公主府责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打在肉上才是疼,这是公主定的规矩。公主从军行武,多与军中人相处,性子就是这样。”老太监压低声音,“和一般女子不同,鲁了些,脾气也暴一些,不过……”
那老太监一提到公主,眼睛里都亮了,“放眼满京城,温柔忸怩,贤良淑德的女子到处都有。咱们公主胸中自有大格局,又岂是那些小家碧玉们,比得了的呢?小爷你觉着呢?”
那少年被问了一句,红着脸掩饰地转过头。
……对,她是最特别的,挺好的……
在顾夕的角度,他清晰地看到梦中的那个少年,在心里反复说着这一句。这话不能出口,憋了心里,晕红了少年的脸颊……
顾夕俯爬着,也把发烫的脸颊埋在双臂里。初见面,连话都未搭上一句,就觉得人家不错了。
顾夕闷着轻轻笑。
他把肿得像小胡萝卜的手指,随意搭在石板地上,冷冰冰的石板,有镇痛的功能。他心里想着过往,此刻并不觉得身上有多疼了。又舒服了些后,注意力被那老太监又吸引了去。
瞧服色,是总管,是在府里的老人儿,陛下登基,旧府已经空了,那这个老太监为何此刻却不在宫中?顾夕皱眉,想得头疼。
缓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了别院里的顾先生。别院里灯光幽静的画面,又停驻在脑海里。
“小爷……”那老太监捧着一碗羹笑盈盈地站在灯影里,“趁热吃点,虽说侍寝有规矩,但饿着也不成。趁陛下没到,您先喝点,不妨事的。”
顾夕心里一喜,那慈善的老太监,竟然也在别院待过?他心里直觉这老太监亲切。反正现在就他一个人在牢里,又饿又疼,能有个故人相伴,顾夕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他煞有兴趣地看着脑中的画面。
“来,吃点吧,无事。”那老太监殷殷地递过托盘。
对面的少年,只着深衣,半跪在矮案前,缓缓地放低身子。身后仿佛有什么不方便,将将跪坐好,又不适地挺起腰。
“不成,把它拿出去,我就吃。”
“那怎么成,好容易放进去,再拿出来,岂不遭二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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