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满贵站直身子道:“小人想要私下与郡王说几句话。”
见袁一点点头,孙满贵迈了两步走到身旁,轻声道:“说起来,这些也属于昨晚的赏赐,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今天才送来郡王府。既然,郡王昨晚已经谢恩,今天只需领赏便可。”
说罢,孙满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这些赏赐是娘娘的一番美意,希望郡王能够用心体会,好好珍惜,多多善待她们。”
听到这儿,袁一颇感纳闷道:“她们是指?”
孙满贵笑了笑:“待会,郡王就会明白。”
说罢,孙满贵向马车队伍前,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打了个手势,男子会意,便立刻调转马头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只见他们每经过一辆马车,就用手中的佩剑敲敲车盖,像是在传递某种通知。
这时,收到通知的车夫纷纷下车,放下搁脚凳,来开车门。不多时,每辆车中都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只见她们统一身着米分色半臂襦裙,梳着双丫髻,发间饰以翠色的发带,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见此,梅仁对身边的袁一低声道:“看她们的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难道圣上担心你府中的婢女不够用?不对啊,你府中好说也有六,七十名婢女,伺候你和我绰绰有余。”
袁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只是借住,不要什么都把自己算进来。”
第185章 武后心计
梅仁笑了笑:“借住也是住嘛!哦,我知道了!圣上其实是要把这些漂亮的马车赏赐给你,这些马车这么贵重,当然需要专人打理。而这些婢女,就是圣上送来打理马车的人。”
梅仁刚把这番自作聪明的话说完,车边的婢女们就从各自的车中扶出一位穿着华美,妆容精致的妙龄女子。
在围观众人的惊叹声中,一众妙龄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袁一面前,一齐行礼道:“妾身,拜见郡王。”
随行而来的婢女也一起行礼:“奴婢,拜见郡王。”
此时,梅仁完全看傻了眼,他的惊讶不是因为,这些女子都出奇的俏丽多姿,而且美得各有千秋。也不是因为,面前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美丽的女子。
而是,因为,她们的容貌,神采竟像极了,昨晚他挑选的那十二幅美人图中所描绘的美人。这种感觉,简直像她们就是从那些画卷中走出,一齐来到了自己面前。
此时,不仅是梅仁傻了眼,就连袁一也傻了眼,可他不是因为这些女子像极了昨日画卷中的女子,而是,对武后的这番举动感到很困惑。
照理,若武后要用美色迷魂他,让他不要再惦记太平,大可昨晚直接把这些女子带来赏赐给他,没必要让孙满贵这样大张旗鼓地来郡王府走一遭?
还有,昨晚为何要带来哪些美人图,还故意让他挑选,却不告诉他其中的缘由?
袁一了解武后,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因此,面对这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他感到手足无措。
这时,管事见女子和婢女已经跪了许久,便向前迈了步,用手肘撞了撞正想得出神的袁一。
此时,袁一方才缓过神,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众人道:“免礼。”
待众人起身,他向一旁的管事吩咐道:“你安顿下她们。”
管事点点头,低声询问:“之前,小人把赏赐的美人图都挂进了各处院子里,不如,她们画像在哪儿,就把那处院子分给她们,郡王意下如何?”
方才,这些女子自称妾身,现在管事又提议要给她们分院子,袁一自然明白,这意味着她们将成为这座宅子的女主人,若住下可能就是一辈子。
虽然,他心里不情愿让这些女人住进来,更不想跟她们有任何瓜葛,可她们是不可以违抗的赏赐,因此,他只能接受道:“就这样办吧!”
说完,一脸木然的他转身,迈开步子往府里去了,将一脸委屈的女子,一头雾水的管事,一丝的冷笑的孙满贵和一直没回过神的梅仁,抛在了身后。
袁一回到正院,从耳房中抱出一坛酒,他看到前庭的玉兰树下放着一张凉塌,四面还围着用于挡风帷幔。他觉得房中太憋闷,便来到玉兰树下,半卧在凉塌上喝起酒来。
喝完一坛,他又拿来一坛接着喝,当这坛酒刚喝到一半时,他略有些醉意,便闭上眼,渐渐地睡了过去。
他又进入那个梦中,看到自己身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中,他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他寻找乐声走到花海深处,看到在漫天飘洒的花瓣中,身着红色留仙裙的令月正跳着洛神舞。
看到这翩然的舞姿,他紧锁的愁眉顷刻解开,脸上的阴郁转瞬消散,他冰冷的眼眸有了温度,嘴角挂上了一抹明媚的微笑。
他从一旁的树上摘下一片树叶,走到令月身旁,伴着她的舞步,吹起一支曲子。令月见他来到身边,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她柔情的注视遇到他温暖的目光
“郡王醒醒郡王醒醒”不合时宜的呼喊声,把袁一从甜蜜的梦中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看到凉床边站着一个婢女,正在跟他说着话。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有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他坐起身,对着婢女怒吼道:“你在这干嘛?干嘛要吵醒我?!”
见他发怒,婢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道:“奴婢该死,请郡王赎罪!”
满眼怒火的他已经看不到婢女的请罪,他又怒问道:“你为什么吵醒我,说啊!”
奴婢吓得浑身乱颤,只知道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见此,他越发气极,将怀中的酒坛狠狠往地上一砸,吼道:“说啊!”酒坛落地顿时变成碎片,向四处飞溅,一块碎片不偏不倚地弹到婢女脸颊,划出了一道口子。
感觉疼痛的婢女一抹脸颊,看到手心全是血,慌忙用手捂着伤口,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袁一方才清醒过来,顿时,怒火尽散。他看着跪在跟前的婢女,看到她捂着脸颊,心中的羞愧懊悔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要做些什么,可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才适当,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解释刚才的一切,都无法改变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因此,他只能低着头,任由婢女无助的哭泣。
发生的这一切已被正院中的其他下人听到,都感觉情况不妙,便请来了丁管事。
这时,丁管事来到正院,便匆匆忙忙走到玉兰树下的圆顶纱帐中,看到袁一低头坐在凉榻上,奴婢捂着脸跪着,地上满是酒水和酒坛碎片。当他再看到,婢女捂着脸的手指缝间似有血液流出,他对于所有情况便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看了眼低声哭泣的婢女,没好气道:“你这丫头事情没办好,惹郡王生气,还有脸在这里哭!”
婢女一脸委屈道:“奴婢知错。奴婢的脸被”
没等婢女把话说完,丁管事打断道:“我都看到了。这都是一点小伤,你找府中的何大夫看看,让他开点药,再休息两三天,就可以了。”
“这伤口很深,奴婢怕日后会留下疤痕。”说着,原本声音哽咽的婢女变得泣不成声起来。
管事不耐烦道:“你是大夫吗?怎么知道日后会留疤?别哭了!”说着,用命令式的口吻道:“起来,到何大夫那里去!”
婢女不敢再多言,忍住哭泣起身离开了纱帐。
凉塌上的袁一将所有看在眼里,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仗势欺人。他原以为,作为一个混蛋,可以毫无怜悯的无视这样的仗势欺人。
可此时,他才发现,他仅仅是个混蛋,而不是一个禽兽。他非但不能无视,还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极端的厌恶。
他看了眼,转过身的丁管事,见丁管事正要说话,他却抢先开口道:“你把长安城最好的大夫请来,把她治好,不能留下疤痕。”
丁管事压低声音道:“恕小人直言,她只是个奴婢,不值得为她费那些钱。再说,下人嘛,受点小伤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若对他们额外照顾,他们吃定主子心善,反过头来讹诈主子。毕竟,小人也曾见识过那样的事。”
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能够看出,你是个称职的王府管事,可我不想做一个称职的主子。我知道,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有多重要,我不希望,犯错误的人是我,受惩罚的人却是她。”
丁管事态度恭顺道:“刚才是小人考虑不周,没有顾虑郡王的立场,还请郡王赎罪。”
他摆了摆手:“这些就不用说了,去把事情办了吧!”
“是,小人这就去办。”丁管事正要转身离去时,隔着纱帐隐隐看到在树下等候的男子,便道:“知事已经到任了,他在帐外站了好一会儿了,如果郡王觉得不方便,小人让他晚点再过来。”
弓着身子的袁一用手捂着额头,声音略显疲惫道:“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丁管事走到帐外与知事说了几句,知事便来到了帐中,他低头看了眼满地的狼藉,又打量了一眼弓着身坐在凉塌上的袁一,脸上出现一丝蔑笑:“郡王,脾气好大!那丫鬟运气不佳,不该进来替我通报,惊扰了郡王的美梦。”
听到这番嘲弄,袁一猛地抬头看到,尹玉书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满脸疑惑道:“怎么是你?”
尹玉书嘴角虽然还挂着笑,可眼睛却升腾起一股怒火:“没错,就是我。郡王府的小小知事,郡王的低贱家奴。”
他又问道:“你不是在吉州做知府吗?怎么来郡王府了?”
尹玉书冷冷一笑:“这个问题,郡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见尹玉书跟他绕圈子,他也绕圈子道:“你认为我清楚,可我并不清楚。”
尹玉书眉心低拢,抿着嘴怒瞪了他良久,方才开口,用抑制不住的怒火声音道:“你刚做了郡王,我就从堂堂知府变成了从九品下的知事,现在还要问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让我说,我之所以这么狼狈,是因为你的蓄意报复!仗势凌人!”
第186章 狭路相逢
相比起尹玉书的怒不可遏,袁一则显得尤为平静:“蓄意报复?你究竟做了什么,要逼得我使出仗势凌人,这样可笑手段来报复你?”
他这样一问,尹玉书顿时语塞。
正在俩人陷入沉默之时,梅仁恰好来到正院,他刚走到玉兰树下,就夸起丁管事:“袁哥,我真得说说,这丁管事真是个大好人,我只是让他给我安排一间厢房,住上个一年半载,可他却给我分了一间院子。你是不知道,那院子有多宽阔,风景有多好,房里的摆设有多”
他边说,边往纱帐里走,当他看到背着身子尹玉书,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就是新来的知事吧?”
这时,尹玉书转过头,当看到他的正脸,梅仁像见了鬼似的弹到一旁,道:“尹玉书?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嘛?”
当看到梅仁的反应,尹玉书皱眉道:“你不知道我要来吗?”
梅仁冷冷一笑:“瞧你问得。你有通知我吗?”
尹玉书看了眼袁一,怀疑道:“难道他没跟你说过,我来郡王府的事吗?”
梅仁心思向来简单,听尹玉书这么问,他也是一头雾水:“袁哥?他昨天晚上才住进来,怎么会知道今天你会来?你有通知他吗?别瞎掰那些没用话,你这王八蛋来这里究竟要干嘛?”
尹玉书没有理会梅仁,低头沉思了片刻,用查探的眼神看着袁一,问道:“这么说来,我被贬的事,真与你无关?”
袁一站起身,打量了眼尹玉书,笑了笑道:“你也算是混迹在官场,怎么连树倒弥孙散的道理都不明白?李泰仁和杨志已经倒台,现在也到了清算弥孙的时候。你做知府不过一年,在朝廷一无人脉,二无背景,你觉得这个知府的位子能有多牢靠?”
尹玉书深感认同的点点:“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芝麻绿豆大的官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把我调遣到你府中做知事?”
其实,当袁一看到尹玉书,心中也有类似的疑问,可转念一想,有谁最能清楚他与尹玉书之间的关系?又最能看透尹玉书给了他多大的背叛?并且,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又可以毫无铺垫地将尹玉书从知府变成知事?
显然,能够知晓这一切,又能够这样只手遮天的人,除了武后,还能有谁?
如果,赏赐他金银财富,美人佳宅是想迷惑他,逐步消除他对太平残留的念想。那么,把尹玉书送来做郡王府知事,讨好痕迹就太过明显。
可武后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就是他向来不热衷报复,更厌恶挖空心思地迫害别人,所以,他不会因此而感谢武后。
他心里虽然猜到是武后所为,可嘴上却说:“我以前得罪了骠骑将军,被贬到长安捕衙,虽然破了许多大案,可功劳硬是被记到了别人头上,做了整整三年捕役,没有升过官,没有涨过一枚铜钱的俸禄。知道为什么吗?”
尹玉书若有所思道:“因为,你得罪的人是骠骑将军?”
“没错。一些畏惧他权势的人,自然不敢用我,而一些想要讨好他的人,便想把我踩进地底,以此向他示好。”
尹玉书深深吸了口气,用无比沮丧的眼神看着他:“这么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永无翻身之日。”
袁一摇摇头:“我不是骠骑将军,而你也没有得罪我。以你在突厥和吐蕃的功劳,做个知府绰绰有余,只是你时运不济,还没站稳脚跟,就碰上了李泰仁和杨志倒台。”
尹玉书一脸苦笑:“我没得罪你?你这是口是心非。”
袁一直言道:“之前,在吐蕃我兵行险招,加之,错信了那两个混蛋,才会身陷死地。我知道,你虽然不是仗义之士,可也绝不是卑鄙之人。既然,李泰仁和杨志同吐蕃赞普联起手来陷害我,如果你不赞同,只有死路一条。比起一个为我而死的兄弟,我更希望看到一个活着的属下。”
见袁一说得真诚,不像是虚伪之言,尹玉书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垂下视线,羞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强忍住的泪水没过眼眶,顺着脸颊流下,他声音哽咽道:“我的确不配做郡王的兄弟。当那两个混蛋提出,要向吐蕃人透漏你们的行踪,半路伏击你们时,我真想过抗争。可以当时的情况来说,他们完全掌控了军队,又已经与吐蕃谈好了议和条件,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能与他们抗争?”
说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就是把一切看得太明白,把一切掂量得太清楚,才会不抱任何幻想!不敢有任何侥幸!也没有足够的冲动,做出一些有血性的事情!”
听到这儿,一旁紧紧握着拳的梅仁,终于忍不住上前抓起他的衣领,怒吼道:“他们都已经枉死,你说这些是在真心忏悔你的罪行,还在博取我们的同情?”
尹玉书眼泛泪光道:“这些年,我们从突厥到吐蕃打了多少场恶战?打了多少险战?又从鬼门关中走过多少次?我知道的,体会到的不会比你少。你同他们出生入死,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把他们看作兄弟,我也一样!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挣扎,没有体会过被迫出卖兄弟的耻辱,更没有整日整夜的被愧疚,悔恨折磨得夜不能寐!”
听他说着,梅仁想到那些惨死吐蕃的兄弟,不由得泪流满面:“你既然愧疚,悔恨,那你回到大唐后,为什么不替我们洗刷冤屈?还心安理得去到吉州做你的知府?”
尹玉书道:“大唐一直受到吐蕃掣肘,李泰仁和杨志凯旋归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皇上终于扬眉吐气,意味他们则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用龌龊手段将所有功劳占为己有,可皇上并不知道,百姓也并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知府,如何让皇上取信于我?如何逆转被蒙蔽的民意?如何与两个王爷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