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长已经领着梅仁走到他家附近的那处悬崖,他指了指悬崖边的背影,声音低沉道:“我也想知道,可袁一什么都不肯说。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多天了,你去劝劝他,让他想开点。”
梅仁点点头走上前,看到身着一件显得异常宽大的长袍,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一个大酒坛,身边放着他的乌木剑。梅仁抿了抿嘴,喊了声“袁哥”。
听到说话声,袁一转过头看向梅仁,只见他身穿威风凛凛的明光甲,腰间挂着兽纹鎏金的佩剑,他的容貌依旧异常俊美,可举手投足间已没了那股娘气,取而代之的是这几年在战场上历练出的英气。
见到梅仁突然而至,袁一晃了会儿神,道:“你怎么来了?”
在梅仁的记忆中,袁一是个号令万军的威风统帅,是个令敌军闻之胆颤的沙场英雄。可此时,只见他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胡须杂乱,满脸的失魂落魄,那里还有半点威风的样子,他瘦弱地简直就像路边落魄的流浪汉。
见他如此,梅仁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袁哥,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袁一不以为然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说着,捧起手中的酒坛喝了起来。
梅仁上前抢过他的酒坛,皱眉道:“别喝了!你和令月的事,宁宗长都告诉我了。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个女人有眼无珠,再找一个就好了,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袁一机械似的摇摇头:“这不是她的错。”
“她突然消失,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她的错吗?”
袁一突然暴怒起来,抓着梅仁的衣领,吼道:“我说了不是她的错!听清楚没!我的妻子只有她,永远只有她,知道了吗?”
见他如此,梅仁吓得一愣,许久才缓过神来:“令月究竟是个什么女人,让你抛弃公主,现在,她又这样离开了你。公主变得疯疯癫癫,你也变得疯疯癫癫,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一定杀了她!”
袁一放开梅仁,深深吸了口气:“我没有抛弃公主,令月就是……你见过公主,她……”
梅仁见他欲言又止,又将这诸多事情联系起来,突然想明白了一切:“令月就是公主?既然,你们都深爱着彼此,为什么她会离开?还是,皇帝不喜欢女儿嫁给你,就把你们给拆散了,让你做什么狗屁总都尉,郡王,其实,是给你的封口费。”
袁一沉默了许久,声音低沉道:“你不应该卷进这件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梅仁愤愤不平道:“他们摆明就是仗势欺人!我知道你向来不在乎虚名,咱们不要这些狗屁封赏!袁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跟你长安,哪怕豁出命也帮你把公主要回来。”
听到梅仁这番鲁莽之言,袁一满脸无奈道:“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可以合理合法的仗势欺人。我向谁要回令月,是皇帝?还是薛绍?”
听他这么一问,梅仁这才缓过神来,心想,在名义上,太平公主已经嫁给了薛绍,他们的婚事可是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
况且,太平好像住在驸马府中,这意味着她和薛绍已经做回了夫妻。如此一来,若袁一去要人倒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个。
这样想着,梅仁一脸尴尬道:“我没考虑周全,薛绍是好人,我们不能对不起他。”
袁一深深吸了口气:“是啊!我已经做了一次对不起他的事,绝不能再做第二。我知道,薛绍能给她幸福,我也真心祝福他们。”
梅仁叹口气:“既然,你想得这么明白,也能够放手,那就别再这样糟蹋自己,何不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袁一环看悬崖四周的景色,神情里尽是伤痛:“我何尝不想这样,努力让自己去忘记,以为自己做到了,可只过了片刻,脑子里全都是她的影子,她笑的样子,她生气的瞪眼,她微凉的泪水,她脸颊的温度。我做不到,可能这一辈子都做不到。”
说着,他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方才继续道:“在这里,我坚定了要与她白头偕老的决心,同样也是在这里,我决定要放开她。我喜欢在这里喝酒,直到让自己喝醉,这样每回在似梦似醒之间,好像令月又回到我身边。我把她揽在怀里,我们像以前那样在这里看月亮,看日出,看日落。”
他说得动情,听得满心伤感的梅仁不由得泪水如雨下。待他说完,梅仁转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拿起身边的那坛酒,道:“你喜欢在这里喝酒,我就陪你喝个一醉方休!”
说罢,很潇洒地举起酒坛,大大地喝了一口,可当浓酒经过喉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灼热,他放下酒坛,吐着舌头呼气道:“辣!好辣啊!”
此时,袁一看到威风凛凛的梅仁被这口酒破了功,感到莫名的滑稽,他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喃喃自语道:“果然,他骨子里还是个娘人。”
听到他喃喃自语,梅仁收回舌头,满脸不快道:“是不是在笑话我?这酒真是很辣好吗?”
袁一道:“向来有娘人的地方就有笑话,很奇怪吗?”
梅仁反驳道:“我这么爷们,哪里娘了?”
袁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骨子里。”
梅仁恨得咬牙切齿道:“你这话太狠了!这就好像往我心上插了一刀,我要用爷们方式告诉你,我很爷们!”说着,他向袁一晃晃紧握的拳头。
见状,袁一皱眉道:“你这是在约架吗?”
梅仁斩钉截铁道:“没错!”
袁一耸了耸肩:“还是算了吧!我从来不打女人。”
这下梅仁真火了,他提起拳挥向袁一,见身手敏捷的袁一及时躲开,他又补上一记飞踢。见他出招一气呵成,又力道十足,袁一边躲避他的连环攻击,边赞许道:“没想到,半年不见,武艺精进不少!”
梅仁语气越显得意道:“那是当然!大爷每天都有在练!倒是你,恐怕每天只顾着儿女私情,这武艺退步真够神速!”
袁一不以为然道:“别急!刚才只是在试你的火候,现在才算开始!”说罢,一直在闪躲的袁一用手臂挡开梅仁的双拳,而后,抬腿往梅仁下盘一扫,梅仁便毫无抵抗能力的向后一倒。
见梅仁起身想要再次攻击,袁一便腾空跃起,伸腿将刚刚起身的梅仁压在地上,使他动弹不得。见奋力挣脱的梅仁急得脸红脖粗,袁一得意一笑,伸手捧过不远处的酒坛,喝了一口酒,方才开口道:“我赢了!”
第172章 别无选择
躺在地上的梅仁叫嚷道:“我们的武功相差那么远,就算你赢了,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袁一心想,梅仁说这话,虽然有些无赖,可也是事实。这些想着,他便道:“没错。我赢了,可有些胜之不武,可你输了,却证明你还算个爷们。”
说罢,他放开梅仁,将酒坛递给梅仁道:
“这样一得一失,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梅仁捧过酒坛,笑道:“这算是安慰我吗?”
“以你这样的身手能和我过招,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还需安慰吗?”
梅仁不屑道:“你就少臭美!”说着,拿起酒坛正要喝酒,袁一拉了拉他,一本正经道:“少喝点。不然,会很辣!”
梅仁正要说话,宁谣提着一个食篮走了过来,方才袁一和梅仁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自从令月消失后,袁一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家,每天喝醉了就在这里睡,睡醒了就坐在崖边发呆。他不吃东西,也不愿意跟人讲话,每当村子里的人路过这儿,看到他这副模样都是摇头叹气。
宁谣也劝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会点头,像是接受了建议,可事后,他没有任何改变,依旧该干嘛干嘛。
宁谣感到很丧气,同时也很担心袁一,可今天看到他在跟梅仁聊天,而原本一脸生无可恋的他,此时,因为梅仁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脸上也有了些喜气,也显得没那么绝望了。
见此,宁谣也稍稍安心。她走上前,将食篮递给袁一道:“袁大哥,吃饭了。”
梅仁将宁谣上下打量一眼,见她虽身着简朴的素色襦裙,脸上也未施米分黛,却给人一种清秀可人之感。梅仁笑问道:“哟!这位姑娘是谁呀?袁哥,给介绍下呗!”
见梅仁笑得很贼,袁一无奈道:“你笑得这么殷勤,很容易吓到人。她是村里宗长家的千金,宁谣。”说着,指了指梅仁道:“他是梅仁。”
梅仁起身,满脸不快道:“袁哥,你这介绍的也太敷衍了吧!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他向宁谣礼貌地拱了拱手:“在下梅仁,是袁哥最铁的兄弟,最贴心的知己,最得力的属下,最最”
见梅仁词穷,袁一插刀相助道:“最想装作不认识的人。”
梅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接下话茬,连连称是道:“没错我还是袁哥最想装作不什么?”
袁一耸了耸肩:“同样的话,没必要重复两遍吧!”
梅仁叹了口气:“果然,相见不如怀念!”
他们这番互损,并没有让一旁的宁谣觉得尴尬,反而让她觉得原来两个男人,表现感情深厚的方式也能这么可爱。
她看了看袁一,又看了看梅仁,笑道:“想必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吧?”
梅仁冷冷一笑:“我想感情好的前提,应该是有感情可言。既然他都不领情,我也没必要太当回事。”
说着,他白了眼袁一,继续对宁谣道:“我们先不管这个无情的家伙。刚才我已经介绍完自己,是不是该轮到宁姑娘了?”
宁谣皱眉道:“刚才袁大哥不是都说了吗?”
“他介绍得太敷衍了。宁姑娘年方多少?是否婚配?为什么会来给袁哥送饭?这些我都不知道,宁姑娘是不是要说说?”
宁谣察觉出梅仁话中的意思,不由得羞红了脸,她低着头搓着衣角,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状,袁一连忙道:“宁姑娘不用理他,他就是喜欢瞎问。”
宁谣点点头,正转身要走,又想起食篮里的饭菜,便不忘叮嘱道:“袁大哥,趁饭菜还热,早点吃了吧!”
“嗯。”
待宁谣走后,梅仁拿过一旁的食篮道:“我来帮你看看,宁姑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当看到食篮放着一碗汤汁浓厚,泛着淡淡药香的鸡汤,梅仁点点头道:“宁姑娘还真够体贴,特意给你熬了鸡汤。你也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心意,喝了吧!”
见梅仁将鸡汤递来,袁一摇了摇头:“现在喝不下,先放着吧!”
梅仁看了看神情惆怅的袁一,又看了看手中的鸡汤,沉默了片刻道:“这样的鸡汤养颜又补身,可是妇女坐月子时的最爱,也难怪你不喜欢喝。不如这样,我去林子里打几只野兔,烤熟了下酒喝,这样才是爷们的吃法。说着说着,还真有些饿了。”
袁一笑了笑:“坐月子,喝鸡汤,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生孩子这件事,首先,你得是个女人,或者,有个丈夫。”说着,梅仁上下打量了眼袁一,挑了挑眉:“如果我是女人,你肯定是首选。”
袁一搓着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道:“我认输。以后,我再不提你娘这回事,你也别再这样说话,不然,我怕管不住我的拳头。”
梅仁满脸得意道:“你恶心我,我就恶心你,很公平啊!”说罢,转身往林子去了。
这时,天已经断黑,悬崖上燃着的火堆“吱吱”作响,梅仁拿起架在火上烤得焦黄诱人的野兔,他撕了一小块兔肉放进嘴里尝了尝,夸赞道:“果然是人间美味!”
说着,他撕了一条兔腿递给一旁喝着酒的袁一:“今天,看你都喝了好几坛酒,你都不会醉的吗?”
袁一接过兔腿,苦笑道:“可能吧!以前,还能醉一醉,现在不管喝多少,都醉不了。或许是这酒不够烈吧!”
“是吗?我来尝尝。”说罢,梅仁拿过他手中的酒坛大大地喝了口,被酒劲呛到的他长长吐了口气:“你在耍我吗?这酒比之前我喝的那坛还烈。”
袁一咬了口兔腿,不紧不慢道:“酒也陪我喝了,东西也陪我吃了。现在,该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这个”梅仁犹豫了片刻道:“朝廷派我来让你回长安接受封赏,还有任命你为折冲府总都尉。”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用黄绢裹着的册子,递给袁一道:“这是诏令。”
袁一看过诏令,沉思良久后,道:“这件差事对你有多重要?”
梅仁深深吸空气,低头道:“吏部的人将诏令交到我手中时说了,若事情没办好,让我们提头去见。”
“与你同来的,有哪些人?”
“以前固盟军的兄弟。”
袁一知道只要回到长安,必然会遇到太平,他害怕在太平眼里,他已经是个不值一提的混蛋,更害怕太平对他还心存念想,他还要再做一次更混蛋的事。
他心中的种种矛盾,挣扎,让他时时刻刻都生活在煎熬中,也让他有了一种想法,若他一直违抗诏令,消磨掉武后的耐心,武后就会把他杀了,这样,他就能彻底解脱。
可如今,武后却用这些曾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逼他就范,他虽一心求死,可他不能让梅仁他们陪葬。既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那他就坦然面对。
这样想着,他便道:“我们明天启程回长安。”
梅仁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真想好了吗?”
他点点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先去休息吧!”
“好。我们驻扎在村外,明天等你一来,我们就启程。”说着,梅仁站起身,见袁一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往村外去了。
袁一在悬崖一直坐到东方微白,他喝下酒坛中最后一口酒,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将怀中的酒坛放到一旁,起身走到崖边环看四周,好似要把眼前的景物全都记进脑海。
当他看到屹立在不远处的青松,他的心被揪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而后,迈开步子走到松树下,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树干,喃喃自语道:“我走了,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