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排吧。”祝敖按熄手上的烟,起身,“我去洗个澡。”
祝文嘉开机,看到他妈给他发的消息:小嘉,你住在你哥那儿也不方便,学校在哪里都能申请,你先回国吧,妈妈这里有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祝文嘉回:不,我要自己去看我想申请的学校。
他回完消息,把手机扔到一边,玩了一会儿狗,回过头看见庭霜的脸色还是那样,只好继续撸狗。
家里的气氛不怎么好。
柏昌意在厨房里做饭。
庭霜靠在厨房门框上出神。
“来,尝一口。”柏昌意说。
“嗯……”庭霜过去,就着柏昌意手里的勺子喝汤。
“怎么样?”柏昌意问。
庭霜点头:“……好喝。”
柏昌意正要收勺子,庭霜环住柏昌意的腰,头靠在柏昌意颈窝里。
“怎么了?”柏昌意摸了摸庭霜的颈背。
庭霜半天也不说话。
柏昌意说:“还在想刚才的事?”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说……”庭霜闷声说,“……你难过吗?”
柏昌意说:“还好,他说的是事实。”
“他说的不是事实!”庭霜说,“那只是他的想法,我不那么想。难道人都是为了最后那十几年活吗?”
“我知道。”柏昌意说,“但人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改变。如果一次谈话就能消除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的分歧,那世界上怎么会有战争。”
“可是,我本来以为……”庭霜沮丧地说,“我本来以为我们能解决得更好一点……视频之前我们说得那么好……我以为……”
柏昌意沉默了一会儿,说:“ting,你不能接受我失败么。”
庭霜猛然抬起头,看向柏昌意的眼睛:“我没有——”“我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柏昌意垂下眼眸,看进庭霜眼底,“就像我不能阻止衰老。”
煲着汤的锅盖颤颤悠悠地动,白气从盖孔中冒出来。
窗外,院子里的树悄然开始落叶。
夏天已经过了,不知道到底是哪天过的,曾经落了满地的樱桃不剩一点痕迹。
第六十六章 去谈论衰老,谈论死亡
第二天,庭霜收到了苏屏从柏林寄来的礼物。
他上次挑了几罐特别的咖啡豆,加上他跟柏昌意一起种的蓝莓,并着他们的合照一起寄给苏屏,这次苏屏回寄了两瓶黑加仑酒,一盒她亲手烤的饼干,两罐她做的果酱,还有一本相册和几本附着笔记的旧书。
书里的笔记是十几岁的柏昌意留下的。
那本布封的相册里收藏着柏昌意从小到大的相片,十岁以前的最多,越往后越少。庭霜一页一页看下去,目光落在一张柏昌意打网球的照片上,久久没有翻页。
那张照片下方注明了时间:2003年6月21日。
柏昌意快满二十岁了。
“我去……”路过的祝文嘉也一眼被那张照片吸引了,站在庭霜背后感叹,“嫂子年轻的时候真帅啊。”
“他现在也年轻。”庭霜翻过那一页,“现在更帅。”
“行,我闭嘴。嫂子永远年轻。”祝文嘉想起什么,说,“噢哥,爸对我的经济制裁结束了。我往后一个月要去看学校,我想看的学校挺多的,就不每次看完再往你这儿飞了,飞来飞去的,麻烦。”
“行,你自己看着办吧。”庭霜看着网球照的反面一页,不知道在哪块沙漠里,二十岁的柏昌意和朋友一起,坐在一辆吉普车顶上,身后一轮巨日,沉入无尽黄沙里。
祝文嘉当天就订机票飞走了,卧室里留下一万欧的现金。
庭霜发现以后打电话问祝文嘉怎么回事,祝文嘉大大咧咧地说:“哥,我不是拿你和嫂子家当酒店,那是给你的,你打工一小时就赚个二十欧,太惨了,这几十天我吃你的用你的都于心不忍。”
庭霜听了就笑:“得了吧,于心不忍也没见你少吃。”
“那是,住你那儿我还胖了两斤。”祝文嘉笑说,“没事我就先挂了啊,要登机了,代我问嫂子好。”
“嗯你注意点。”庭霜挂了电话,视线落回桌面,那里摊着他还没看完的相册,还有苏屏寄来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
柏昌意的长辈对他这么好,可反过来……
庭霜躺到院子里的草地上,望了一会儿天空,给祝敖发了条消息:爸,我们再找个时间谈谈吧,就我们俩单独谈。
慢慢来,他想,不能一次性到位就一步一步来。
等了一阵,祝敖回复了:我昨天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不要急着反驳,想个十天半个月,再跟我谈。
庭霜举着手机,盯着屏幕,半天打出几个字,又删了。
柏昌意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庭霜一个手不稳,手机砸到鼻梁上,痛得他直吸凉气。
“你还笑?”庭霜看见柏昌意,蹦起来就往人身上挂。
柏昌意就那么让庭霜挂着往里走,低头开门的时候不小心瞥见庭霜手机屏幕上的字:“想好怎么说了?”
“……没有。”庭霜说,“我总不能跟我爸说,别说孤独终老了,说不定我英年早逝,明天就死了。我到底是他儿子,要是这么说,非把他气死不可。”
“ting”柏昌意把庭霜放下来,“我们出去一趟。”
庭霜拥着柏昌意的脖子,问:“去哪儿?”
“中央公墓。”柏昌意说,“我昨天就想带你去,但是那里晚上八点关门,昨天来不及。”
“公墓?”庭霜问,“为什么要去公墓?是谁的忌日吗?”
“不是。”柏昌意说,“就是去散个步。”
庭霜:“那,为什么要去墓地散步啊……”
“去看看死亡。”柏昌意说,“去谈论衰老,谈论死亡。”
庭霜一怔。
“我早就该带你去。”柏昌意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庭霜的额发,“衰老和死亡就像玫瑰一样随处可见。我不希望你害怕它们,我不希望当你遇到它们的时候不知所措。”
车开到中央公墓外,庭霜才发现,原来公墓就在老城的教堂背面不远,他其实常常经过这里,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墓园的大理石围墙只及人腰,围墙内还有一圈人高的绿色灌木,站在墙外透过灌木可以隐约看见林立的墓碑与碑前的鲜花。
“这里修得真漂亮,像……花园。”进了墓园,四周静谧,庭霜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墓碑。
长方形的,十字架形的,椭圆形的……一座座墓碑前都种着花,有些还摆了圣经或天使的雕塑。远处有人在给墓碑前的鲜花浇水,还有人坐在长椅上看着墓碑出神。
整个墓园里没有一点恐怖的气氛,只是让人觉得平静。
庭霜停下脚步去看墓碑上的字,1911-1951,一个叫gunter的人已经在此地长眠了六十八年。
年代久远,墓志铭又是用哥特体写就,难以辨认。庭霜看了半天,才试着翻译那句话:“他有四十年……陡峭……而不平凡的时光。”
“峥嵘。”柏昌意选了个简明的译法,“他拥有四十年峥嵘岁月。”
“他拥有四十年峥嵘岁月。”庭霜缓缓默念了好几遍,突然为这句话所触动,为这句话里的“拥有”二字所触动。
他不知道这个名叫gunter的人,年轻时是否也设想过五十岁后的生活,是否也设想过余生应该如何度过。
可其实人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未来,人也没有所谓的余生,余生只是愿景,只是想象,人实实在在拥有的,是已经度过的岁月,还有当下这一瞬间。
庭霜静静地站立在那块墓碑前,心胸忽然开阔。
微风吹来,秋日清朗。
“继续走吗?”庭霜问。
“嗯。”柏昌意应一声,两人并肩往前走。
走了几步,柏昌意说:“如果我明天死去,我的墓志铭也可以这样写——”“‘他拥有三十六年峥嵘岁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年轻爱人。’”他的语气那么自然寻常,庭霜感觉不出一丝阴影。
“不可怕吧?”柏昌意笑了笑,幽默道,“运气好的话,我的墓志铭也可能是:‘他拥有百年峥嵘岁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老头。’”庭霜也笑了:“那我到时候也是个八十八岁的帅老头儿,抽烟,开敞篷车,等红绿灯的时候还得搂着你接吻,谁敢朝我竖中指,我就竖回去,反正到那个时候,别管什么年轻人,那都是我孙子。”
第六十七章 模拟舌战祝敖(柏昌意饰
从中央公墓回来以后,庭霜的情绪就一直很平稳,稳中带乐,不时写个小论文,研究下次视频的时候怎么跟他爸取得共识。
光搞理论研究他还嫌不够,非要拉着柏昌意实践,即模拟他届时舌战祝敖的现场——家里就俩人,谁来饰演祝敖不言自明。
庭霜搬了把椅子,请柏昌意坐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一张书桌。
“可以开始了吗?”庭霜摆出肃然的脸色。
柏昌意:“嗯。”
庭霜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草稿纸:“爸,上次你要我好好想想我老了以后没人照顾的问题……我想了,如果我想要小孩的话,我也可以领养小孩,但是我不觉得领养小孩是为了给我养老。爸,你生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养老吗?”
柏昌意:“对,我生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
“什么?”庭霜傻眼,又低头对了半天草稿,“你怎么不按我们说好的来啊?”
柏昌意:“我现在是你爸,你爸会按说好的来么。”
“也是……”庭霜清了清嗓子,重振旗鼓,“爸,那如果我不给你养老呢?就算我有小孩,那如果他也不给我养老呢?”
柏昌意:“你有赡养我的义务,如果你不履行,我将诉诸法律。如果你的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你也可以诉诸法律。”
庭霜:“但是法律只能让子女支付赡养费而已,法律换不来感情。”
柏昌意:“所以你现在应该结婚生子,抓紧时间和子女培养感情。”
庭霜一噎:“……柏昌意,你比我爸难缠多了。”
“我想想怎么说……”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有力的反驳,“算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说那个点。我们重新开始——“爸,你担心我七老八十没人照顾,但谁知道我活不活得到七老八十?”
柏昌意皱眉,用祝敖的口气说:“庭霜你这个不孝子,敢在你亲爹面前说这种话?”
话音还没落,庭霜就笑喷出来。
柏昌意也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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