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上一辈子,自己钟意这个有了道侣的玄柘,周峰无所谓,也不感兴趣。
重活一世,就是新的一辈子,虽然周峰背负着上一辈子的愧疚与亏欠,但也信奉是完全崭新的自己。
他现在既然对那劳什子剑仙没有异样的情愫,应当也不会给彼此的关系带来困扰。
这一辈子玄柘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情义,抽个空报答就是了,至于旁的,既然脑子里没有那片记忆,他也不在乎。
周峰也知晓自己记忆有缺,八成忘了上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那件事情,可能就是关于玄柘的。
既然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这辈子蓄意接近?
好奇的同时带着点茫然,周峰现在宛如白纸一张,虽然打定主意当个萍水相逢的表面朋友就算了,可是听闻上辈子有个喜欢的人,还挺莫名其妙的。
上辈子自己从小痴迷于刀意,眼里除了刀几乎就没别的什么东西,虽然也爱欣赏些好看的东西,好看的人,但总不至于就,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了。
现在的局势来不及让周峰思考太多东西。
一直沉稳冷静的菩提僧开始疯了一样靠近这头圣兽,利益驱使之下,谁都想当那个真正进入上林界的第一人。
而这位菩提僧恰恰是能力足够,野心又大的,自然要当这出头鸟。
他义无反顾的一头撞入天空当中,眼也不眨的跳进已然静止的漩涡里。
漩涡永不停歇的在转动,眨眼就吞噬了他,谁也不知道菩提僧跳入漩涡之后是死是活,是否又有什么奇遇。
随着菩提僧的跳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总不能让便宜都被别人占了去。
已经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独行者跟在菩提僧后头跳了进去。
也有几个人警惕的看着周峰,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刀客会怎么做,毕竟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
周峰并不急着寻找某刀,他能感受到,某刀之魂虽然在上林界不假,可又不在这里。
自从麒麟出现的那一刹那,熟悉的气息就铺天盖地,包裹住周峰目前并不算太好的身体,似乎是可以温养人体的灵气。对于周峰来说,简直雪中送炭,
这股子气息,竟然是来自于现在正蹲守在剑仙面前的麒麟身上。
周峰可能和这头麒麟,有善缘。
莫非上辈子,和这麒麟认识?
周峰把视线投在麒麟身上,还是不耐烦,懒惰的,漠然的眼神,飘过去,和相隔不远的玄柘对上个正好。
那仙人可算带了点算是急切的情绪,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玄柘开始和那头麒麟沟通了,传闻中,倘若有人得道飞升之后,可以知晓前世今生,可以窥破生死迷局,自然也可以通古存今,玄柘如今在和这麒麟大眼瞪小眼,看起来是老熟人了。
麒麟瑞兽的瞳孔湿润,黑如耀石,像是在示弱,低吼着吐露人言,压抑又痛苦的,感染到每一个人。
四周静悄悄,落叶可闻,唯有麒麟厚重的声音在此方天地回荡。
我开疆破土,勤耕夜不休,护佑上林,修练至此,不是为了求与天同寿,更不是为了举世无敌,不过是想再见那人一眼罢了。
好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从这句话里,感受到带有着希望的绝望。
麒麟的这一眼,穿过了近在咫尺的玄柘,望向了周峰。
浑圆巨目里含着薄薄水意,麒麟看着前方,清澈的瞳孔里仿佛透过了千年时光。
其实巨兽瞳仁巨大,即使是目视前方,也能囊括所处上林苑中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有一种错觉,这头上古瑞兽在看着自己。
可是周峰莫名的笃定,这头麒麟就是在看着他,因为就连前头的玄柘也侧过头,又快又轻的扫了他一眼,无法辨认出情绪。
周峰如坠火炉,上古的气息奔腾,陌生又熟悉,梦里没见过。
总不能是上辈子,修仙者哪有上辈子。
不,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上辈子。周峰在断了片的记忆里挣扎,脑子里像迷了一团雾,什么都似是而非的不甚明了。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盘亘在周峰心里,像是蛰伏了很久的猛兽,你以为它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了,可谁知道。
自己所以为的凶猛兽只是卷了卷尾巴,冲你翻露出肚皮,撒娇卖个乖。
某刀的体在腰间颤抖,周峰的指节有些苍白,他几乎是花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近乎已经沸腾的刀意。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漩涡开始缓慢转动,有些修为不足的人被吸进去绞成了碎片。
他们必将为他们的贪欲付出代价,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空手套白狼的东西。
欲求某物,必得有自知之明。
也有一些幸运的人,修为尚可,能抗住漩涡的巨大撕扯力度的,被吸入到了半空中那个巨大的漩涡里,不知踪迹。
周峰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步伐不被漩涡吸走,却还是前移了半步,狂风裹着血腥气席卷了他,破碎的记忆像是有了可以汇聚的源头,分明发生在过去某个时间节点的,可是却已经延展到了未来,周峰看向那双眼睛,用尽力气艰涩的开口,又好像不是他说出的话。
是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节有两个引用。
分别是引用自
《大戴礼.易本名》: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
《宋书》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
第8章 上林苑(四)
入星盘
千年的等待太过于沉重,纵使周峰尚且还记不起只言片语,仅有的也是似有若无的几个模糊片段,却依旧能够感受到泰山压顶的沉甸甸。
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又说给谁听,他不知道,目前这种状况下,也不太想深究。
玄柘本就一直关注着他,瞧见周峰如此模样,再忍不住回身,几乎是瞬间,手臂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腰肢,很细,触摸上去的那一个瞬间,灵魂都在颤栗,他压低声音,焦急的呼唤他。
周峰,醒醒,周峰。
周峰撩起来本就窄的眼皮,眉峰压得很低,很难受的样子,脸色苍白,透着一点平常不示于人的脆弱,借力撑在玄柘手臂上。
他想像往常一样,用懒洋洋的语气说。
别喊了,没晕。
可是效果不尽如人意,他太虚弱了,像蚊子哼哼。
原来孤身只影,孑然一身,行遍荆棘坎坷,当自己回头再去看时,竟然还有一头麒麟,在等着他么?
玄柘的眼神很冷,压着怒气,搂着他腰的手臂用劲很紧,锢得他不舒服,周峰试探着挣扎了一下,又被摁住。
俩大爷们搂搂抱抱,实在不好看,周峰脸很黑,脾气也不算太好,本来就带刺,如今也不想妥协,干脆新仇旧恨一起算,抬手打算和他过两招。
玄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瞳仁黑如夜幕,聚焦在周峰的眼睛上,在这种情形下,也必不可免的牵动他所有情绪。
那头麒麟,和你什么关系?
玄柘从未感到如此挫败,他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周峰,才不可避免的嫉妒那头麒麟。
麒麟可以直抒胸臆,让周峰体味那种否极泰来的珍重感,可玄柘什么都不敢说,他只能把满腔的情意藏在心里,老老实实任由那一团剧烈跳动的心脏的被黑暗掩盖。
他当然知道,珍重与陪伴,对于周峰有多么重要。
他又是多么想让周峰知道,他历受的绝望等待之苦,一点也不比那头麒麟少,甚至是十倍百倍的多。
从小到大,周峰有什么呢?
除了已经故去的师父,就只有现在已经碎掉的某刀。
一周前,周峰在那间竹楼里同玄柘饮酒,大醉酩酊的时候,玄柘看着月下,已经醉了的刀客,忐忑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周峰其实从未如此快活过的同人大醉过,也甚少对旁人抒发什么情感,毕竟家住寸草不生的荒地,四周只有个不怎么爱理人的老头。久而久之,他的语言能力几乎都要退化了。
那日玄柘问他,为什么那么珍重他的刀,即便是睡觉时候也抱在怀里的时候。
周峰当时是转移了话题,可后来还是回答了玄柘。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许是醉意太深重,让这啥事都憋在心里的闷葫芦也学会尝试着,吐露真情。
当晚在临别的时候,周峰突如其来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玄柘愣了一瞬,福如心至的理解了周峰是在说什么,是在回答那个没能当时回答的问题。恍然间想明白这些难言于口,藏在心里的东西。
其实那日他未必是认真问,只想从只言片语里打探,周峰重获一世的执念是什么,究竟还记不记得他,可是当时,玄柘又只顾着心疼。
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会想要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么。
当万物褪去光芒,归于晦暗,它们的主人睡在四海八荒的泥土里,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才能属于一抔土?
他也认识三三两两混不吝的朋友,行走江湖,也多多少少救过人,欠过人情。
就像玄柘救了他,来不及报恩,又匆匆消失在人海中一样。
父母几乎于无,师父羽化,握在手里的东西不能抓太紧,会失去。
周峰怕到抓都不肯去抓,才会什么都得不到。人与人的牵绊本就那么少,他所以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当真是如水一般平淡,随着记忆的流逝忘却了。
而这又正好,周峰眼里只能看的到刀,不会因为太过在意的刀本身而忽略他人,他的身旁也没有别人了。
玄柘可是神仙呐,他怎会瞧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它怎么敢等着他,区区麒麟,它可知道他是谁?
那双似冰纯粹的眼睛也曾被融化过,现在却很黑,带着莫名的怒气,瞳仁深处有喷涌的火苗,仙人一怒,先前的和煦如春风消逝的一干二净,凛冽杀气对着的是那头麒麟。
目光触及到周峰时,又很快的偃旗息鼓,罢了罢了,不过切肤之暖,给的还是周峰。
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同一头兽类计较什么,玄柘恶狠狠的想。
其实周峰在听到玄柘的问话时,一度不知道怎么回答,难不成实话实说,讲,其实他也不认识这个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的麒麟。
只因那种感觉太过熟悉,口不择言下,才说了那句话,是他来的太晚,让那份等待,失望了太久。
年少的时候,老道士曾经找来过一个小姑娘陪他玩耍,小姑娘粉雕玉砌,很是冰雪可爱,是蓬莱仙岛的小公主,叫姜姚的,会奶声奶气的喊哥哥。
那时候周峰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平时不爱讲话,只知道一遍又一遍的练刀,不用什么招式刀谱,像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执着于一物者,前路必寡之,周峰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人想要接近他,除了姜姚。
姜姚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执着,死心眼。
小姑娘被惯会坑人的亲爹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为了找老头治病。
四周都是黄沙,三人都过了辟谷期,也不需要什么吃食。
小孩子怕寂寞,姜姚就想跟小周峰当朋友,蓬莱的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夏日西瓜,也要给周峰第一口,孜孜不倦,锲而不舍,以为用满腔柔情就能感化干冰,她虽能令粗鄙之地开出雪白的花,却无法让一把刀拥有自己的情。
一年又一年,昔日的青梅竹马也成为了少年和少女。
周峰当时不太知道和人打交道,身无外物,精神浸于无穷奥秘的刀意里,他知道,姜姚待不了多久,治好病就会走。
与其到时候习惯陪伴,不舍离别,不如干脆就把思绪断在开始。
可周峰太过投入在刀上了,只要一进入那个奇妙的世界,眼里就空了。
小姑娘照常找周峰玩耍,看他练刀的时候,也没能注意到狂躁的刀意,任由凛冽的锋芒撕碎了她的灵体。
种种记忆,不堪回首。
他一个人惯了,孑孑然然,不觉得孤寂,只觉得干净。
在黑暗里孤独行走的人,本不觉得多么委屈,毕竟早就习惯寒冷,也无所谓有没有人陪。
周峰自己一个人长大,老头放养那么多年,也好好的过来了。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发现自己走的路,从来不是荆棘满地,不是充斥着鲜血和死人,而是本身就光芒璀璨,繁花似锦。
尤其是繁花丛里还藏着一只撒娇打滚的小兽,百年,千年的那样执着的等着他。
不知何时,玄柘捏住了他的一节手腕,用力很大,攥得很紧,以至于出现了血痕。
这点疼痛终于让从遥远的记忆里抽身,肯分给他一点目光。
周峰稳了稳身体,干脆也没正面回应,他推开了玄柘的手,掌下接触到的皮肉,是冰冷的。
周峰的视线不带有丝毫感情,可以说毫不留情的问。
你究竟是谁?
那样的目光也像周峰的刀一般凌厉肃杀,玄柘在这样的眼神下无所遁形,伤得全身都在痛,仿佛经受凌迟,可是到底也不能回答他。
周峰释然的笑了笑,平日里不经常做这个表情,乍一来,有点僵硬。
刚才的风言风语他可以当做不在意,因为毕竟是上一辈子的事,如今他重获新生,又不记得。
可这玄柘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他也不介意用曾经去搪塞玄柘。
周峰毅然决然的转身,飞向了那个巨大的漩涡,星通亘古,他猜想,这是一条前往芥子世界的路,也许进入这个世界,能够告诉周峰一些答案。
有关于麒麟的,有关于刚才玄柘问的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玄柘几乎寸步不离的跟在周峰的身后,他行一步,他就跟一步,颇显得可怜巴巴,刚才还凶狠的眼神也变得湿漉漉。
那可怜的剑仙轻轻拉了一下他的一角,在周峰拒绝之前快速的松开,像是怕被拒绝一样,没有发问,干脆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
周峰,我们一起去。
周峰没说不,也没说同意,毕竟他又不能管住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剑仙。
于是乎黑衣在前,白衫居后,两人一前一后,宛如下饺子一样跳进那个漩涡里。
漩涡是由刚才坠落的流星碎片汇聚成的一条隧道,有细小的固体在旋转,成为可以伤人的利器。
他和玄柘还是被短暂的冲散了,周峰怕没有魂的某刀即便在自身灵力和刀意的加持下也无法抗过这股力量,碎成片。
他只好用自身的灵力拟成刀,用来承载刀意,碎掉就再换一把。
这种情况估计坚持不了多久,灵力必然是有限的,还好不一会玄柘就找到了他。
仙人来势汹汹,看到周峰心有余而力不足,知他是内伤没好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