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一手抱着小猫, 一手抓着长寿的袍角,“小哥哥,抱。”
她走累了, 适才找猫逛遍了园子,这下心里有了着落, 立即失去了独立行走技能。
长寿被她缠得手足无措,脸上红透了,抬眼望着杏枝,露出乞求神色。
杏枝噗嗤一笑,也不知这长寿是沾了谁的光,每回小猫或小姐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出现伸援手的。小姐也格外的黏他, 在他跟前一点都不认生, 总是伸出小手要人抱。
杏枝见长寿实在没法子, 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走上前, “小姐, 长寿还得去给官人看守马房,走不开的,万一马儿跑了,可就追不上了。小花走失了,您都这么着急,马儿要是不见了,长寿不也要着急的吗?”
安安似懂非懂,仰头望着长寿道:“哥哥不哭,马儿不肘(走)。”
长寿脸色更红了,杏枝牵着安安,笑道:“来,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太太和官人要着急了。”
安安听到她提起“太太”,扬起眉头扭过头,对长寿得意地道:“娘生宝宝,安安是姐姐。”
长寿一时没听懂,安安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她挺着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肚子,高高仰起头,像在炫耀什么似的,那语气格外骄傲。长寿有时会恍惚,面前这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和他同胞妹妹仿佛变成了一个人。他对她,无法当成仇人之女一并怨恨,他总是忍不住心软,想帮她,怕她哭,替她着急。
他妹妹姜雅和他娘一并走了,两年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妹妹的模样。每每看见这个小姑娘,妹妹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就更肖似她一点。慢慢的两个人影重合,他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小姑娘了。
长寿忍不住噙了一抹笑,脸上红晕还未褪,抬手抚了抚安安怀里的小猫,“那大小姐要好好照顾弟弟,当个好姐姐……”
他声音温柔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安安重重点头,“安安听话,叫(照)顾弟弟。”
杏枝笑道:“好啦,小花也饿了,咱们要回去喂它吃东西啦大小姐。”
长寿道:“适才给它吃了一块儿鸡肝,回去不用喂太多。”
杏枝点头,“好了,谢谢你啦,长寿。”
她拖着安安的手,带安安往回走。小姑娘还不住回头,大声对长寿道:“小哥哥,明天玩……”
长寿目送他们走远,等他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转身离开。
子夜时分,上院气氛越发紧张。三个时辰已过,柔儿似乎要脱力了,孩子个头颇大,生起来不轻松。
赵晋在暖阁佛龛前,对着两座牌位和上面供着的佛像沉默着。
他在无声祷祝。
人在未知的恐惧面前,才会借托鬼神之力,祈盼心愿达成。
他并不贪心。
他要一家四口好好的过日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即便他的生意回不去从前,势力不如从前,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陡然一声啼哭打破了屋中的沉静。
那孩子好像积攒了无数的力气,在降生这一刻,用尽力量为自己的到来助威。
赵晋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他飞速拨开帘子走进去,“怎样?”
乳母擦去孩子身上的血迹,用事先准备好的襁褓把它包裹严实,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俯身行礼,含笑道:“恭喜官人,贺喜官人,太太跟大少爷母子平安!”
赵晋窒了一息,平安啊……
帐内,柔儿听着外头的说话声,侍婢乳母们的贺喜声,她躺在这儿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的流着泪。她是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的冲动。
片刻,赵晋走了进来。
他撩开纱帐,见她已经擦洗过换过衣裳,脸色雪白,连唇上也没血色。他抓住她的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柔儿闭眼靠在他腿上,她头发适才汗湿透了,几缕发丝黏在额上,他轻柔替她把头发拂开,垂下头一遍遍吻她的眉心。
他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才最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想喝水。”她开口道,声音暗哑,喉咙疼得厉害。
赵晋未及起身,金凤就含泪把水捧上来,“太太受苦了。”
跟生头一个孩子相比,这回家里准备充分,生产条件好,人手也足,疼了几个时辰孩子就降生了,对柔儿来说,上天已然是眷顾着她了。她很知足,也没什么好怨怼的。
她摇摇头,被赵晋扶起来饮了两口茶,抬眼望着门帘,“孩子呢?”
“在稍间儿,乳母抱着呢。你安心睡一会儿,天快亮了。”赵晋扶她躺好,替她掖好被角。
柔儿闭目道:“我不想睡,我想听您说说话。”
赵晋叹了声,伏低下来,浅啄她的耳珠,“谢谢你……我刚向菩萨和爹娘祈愿,要把往后我的福气分一半给你,什么都给你。我会好好的,你也会。咱们一家四口,快活的过……”
他又道:“我心里觉得歉疚,对不住你,阿柔,我会珍惜你的。过往没做好的,我给你赔不是……”
他声音低沉得像呢喃。她甚至从中听出一抹沉痛。
“我也有不对的……”她抬手抚着他的脸,摸到他下巴上新生的几乎看不出的胡茬,“晋哥,我真喜欢您……”
他怔了下。
柔儿拉起被子遮住脸,红着脸偷笑。
这称谓在二人之间有些别样的意义。
每每床笫间她被欺负狠了,才被逼无奈软下嗓子来喊哥哥,求上一求。
赵晋咬牙,扯下被子捏住她的下巴,“你这人……你是不是欠收拾?”
她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在他腮边吻了一记,“是了!”
他无奈地苦笑,“我警告你,给我老实点!爷可不是什么温良无害的正人君子,真收不住了有你哭的。”
——
洗三礼没有大张旗鼓的摆宴席,只几家格外亲近的朋友携亲眷上门祝贺。
新生儿取名为“彦”,意才德出众。
夫人们聚在柔儿房里,轮流逗弄着孩子。
“瞧瞧这眼睛鼻子,活脱脱是个小一号的赵官人。”
“赵太太有福,三年抱两,儿女双全。有什么秘方么?可真让人羡慕。”
“赵太太本来就一脸吉相,当时头回见,我就知道太太福泽深厚。”
“瞧这小少爷,天庭饱满,浓眉大眼的,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男子啊?赵太太,我们家丫头虽比小少爷长了三岁,可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能不能考虑跟我们结个亲家?”
说得屋里头都笑了。
片刻,适才那说要结亲的妇人被她妯娌从屋里拽出来,躲到墙角下斥道:“你浑说什么?赵家跟原来还一样么?跟他们家结亲,你真是想不开!”
那妇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官人大部分生意都还在,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能再起来?再说,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都是奶娃娃,哪里能当真?”
“就怕你没当真,人家当真了,借口这个,扒着你不放,你倒是没什么,反正你不掌家,钱也不用二兄弟赚,全靠我们两口子里里外外操持,你一句话把人情送了,可是半点不心疼。”
那妇人也带了情绪,“嫂子若是这么瞧不上赵家,适才巴结那赵太太做什么?你不是最看不起这种偏房扶正的人吗?怎么单单我说句话凑趣就不行,嫂子嘴甜如蜜就应当?”
妯娌恼道:“我那是场面话,你懂不懂?罢了,我不跟你说。”
妇人牵着她袖角冷笑道:“您别走啊,怎么这就急了?您比我们两口子知道的多,那您说说,赵官人怎么就落魄得不配跟咱们家结亲了?”
她妯娌拍开她的手,狠狠盯着她,“行,那我就教教你,赵晋原来跟睿王,本来就受新帝猜忌。他得罪过的兴安侯,又把女儿送进宫做了贵妃,当朝最厉害的两个人都容不下他,你觉得他还能有什么前程?如今这满院子来贺喜的人,真心的有几个?不过是碍于过去的情面,兼之有生意上的牵扯,不得不应酬罢了。怎么,现在我说的够清楚明白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扬声道:“大小姐地上脏!”
两人连忙住了口,寻声看去,见是梅蕊追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方三岁,穿了身厚厚的水粉色袄裙,兔毛滚边镶领口,毛绒绒粉嫩嫩,衬得一张明艳的小脸越发白皙柔嫩,加上那张红艳而小巧的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当真是好看极了。只是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知为何沾着满手脏兮兮泥。
妯娌二人含笑道:“哟,这不是赵大姑娘吗?可真水灵白净。”
安安仰头甜甜一笑,“婶婶好。”
二人都很惊喜,这么点儿的孩子,不用人教就知道该怎么称呼怎么行礼。
“哎哟,可真乖,来,婶婶送个见面礼。”那嫂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葫芦吊坠,“来,好孩子拿着。”礼都是事先备好的,赵家有两个孩子,自然要多备一份。
安安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没接吊坠,却是一把抓在了那嫂子的袖子上,“婶婶抱抱。”
妇人垂头看见自己袖口沾上了一大块黑糊糊的脏东西,登时瞪大了眼睛,“哎?你这孩子……”
“大小姐!”梅蕊忙上前,把安安护在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来,“对不住,对不住了秦夫人,实在对不住,我们小姐喜欢您,想跟您亲近,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会弄脏您的料子……”
“不是……”也不必跪下来请罪吧?妇人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这、没事儿……我不过顺口……”
话没说完,梅蕊身后的安安忽然小嘴一扁,连眉头都红了,水葡萄似的眼里蓄满了泪,“婶婶凶安安,呜……”
她仰起头,大声地哭了起来。
两个妇人都骇了一跳,这孩子胆子这么小,这点事也值得哭?她袖子被这小东西抓脏了,她还一句都没怨呢,怎么这小东西倒是又怕又伤心,哭得这么厉害?
安安一哭,登时惊动了屋里的人。
夫人们忙不迭挤出来,一瞧这情形,立时瞧妯娌二人的眼色都透着不解。
安安抽抽噎噎地扑到金凤怀里,说:“安安不小心……婶婶不要骂梅梅……”
金凤一听,登时冷下脸。倒不好直斥客人,可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弄哭了小姐,对方未免太小气了吧?
“不是,我哪有,你这孩子,怎么能撒谎?”那嫂子满脸通红,急于辩解。妇人也在旁急道:“我嫂子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
大伙儿看向安安,一个三岁小人儿,路都走不稳,胖乎乎的一团,眼睛都哭红了,苦着小脸,紧抱住金凤的脖子不放,显然吓坏了。
大人会说谎,这么小的孩子岂会说谎?
金凤笑道:“对不住秦夫人,我们小姐年纪小乱说话,委屈您了。”
这句明显是正话反说,听在秦夫人耳中极不舒服。
“我正给她送见面礼呢,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屋里兴师动众,杏枝和乳母着急地劝,“太太,您不能见风,不能出去啊!”
帘子撩开,柔儿立在门前,俯身行了半礼,“秦夫人,小女不懂事,还望您别怪罪。”
人家产妇尚未出月子,就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出来替女儿赔不是,礼数已经尽无可尽,秦夫人这下更说不清楚了,她涨红脸一再解释,可大伙儿都忙着劝柔儿去了。“您不能见风,不能下地啊。”
“就是,快回去躺着,小事一桩,秦夫人大人大量,不会怪罪大姑娘的。”
“赵太太也太客气了,小孩子家懂什么?大小姐还小呢。”
谁也没说秦夫人不对,可秦夫人却好像被所有人骂了一般,心里像吞了只苍蝇,偏偏又无从辩驳。
金凤把安安抱进稍间,帮她洗了手换过衣裳。柔儿命安安过来重新见礼,“给你秦婶婶赔不是,快点儿。”
安安小短腿弯了弯,立马又回过身扑到金凤怀里,怕极了那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