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汤面端进抱厦,低垂了双目,立在食案旁,一副恭敬疏离神色,看的江陈蹙了眉,平息了一瞬,才冷声道:“坐。”
他瞧见小姑娘挨着圈椅边缘坐了下来,才挪开目光,落在那碗汤面上。
没有煮成一坨,倒是进步了不少。
他拿起银箸,顿了顿,又啪的一声放下了,终究是问:“你这两年……”
他想问,你这两年好不好?可视线在小姑娘身上一转,看见她舒展的眉眼,娇俏的唇,便知她日子愁苦不到哪里去。
他早该想到,她既到了江南,有季淮这个“大哥哥”在,断然不会让她受苦。
可笑他这几日脑海中都是初见时她凄苦身影,疼到揪心,一心想要呵护她,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她并不需要他。
其实以江陈缜密心思,放在平日,如何会想不到?世上也唯有她一人,能让他乱了心神,不断自欺欺人。
余下的话他没问出来,连梗在心中的那句:“你既得救,为何不来寻我?”一并咽了回去。还问什么呢?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问。
厅内有一瞬的静默,让音音低垂的眼睫不安的颤动。
其实如今再见,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她已感到莫大安慰,开口便接了句:“大人,我很好。”
江陈没再言语,低下头吃面,待那碗汤面见了底,才慢条斯理放下银箸,道了句:“煮面的本事倒是长进了。”
不但未煮成一坨,还有几分鲜香,再不是他吃过的味道。
“嗯,跟着大哥哥学过几次,渐渐也能煮出味道了。”
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让江陈在热腾腾的汤面中柔和下来的眉眼又浮起了阴沉的历色。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立时岔开话题:“来江南的路上,生怕盘缠不够,时常也自己架起锅,煮一碗汤面,这才益发娴熟。后来又经大哥哥点拨,才有如今的味道。”
江陈看她那双柔嫩的手,想不到这样一双手,如何煮面操持,风餐露宿的来了江南。
她终究还是受苦了。
他沉默了许久,修长的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敲,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随我回京,我会.”
可话还未说完,却被小姑娘急急打断了。
音音仓惶抬头,没料到他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既已娶妻,还要如此荒唐,急急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我……我不能再随大人回去。”
她看见男子不悦的暼过来,一咬牙,道:“你能不能别再强迫我,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第46章 她似乎真的比在他身边时……
直到那清丽身影隐没在假山后,隐约出了院子,于劲才觑着主子神色,小心翼翼道:“爷,人走了。”
江陈手边的那碗面已彻底凉透了,那玉盏上的凉意透过指尖,一点点漫延。他垂下的凤眸敛了光,听不出情绪:“走了便走了,本官岂会留她?”
她说她不愿随他回去,她说是他强迫她!
他眼角微跳,竭力隐忍的平静。
于劲隔着几步远,都能觉出主子身上凛冽的寒气,不由缩了缩脖子。他琢磨着,自家爷这样孤傲的人,估计沈姑娘这句不愿出了口,他也不会再去寻她了。
只,谁难受谁知道。
但他是万万没料到,他向来骄傲肆意的爷,在良久的压抑的沉寂后,忽而问了句:“女子.女子大抵都喜何物?”
于劲觉得,真是□□见了鬼,他家主子也有这一天,慌不迭道:“想来不过珠宝饰品,绫罗绮衣。”
顿了顿,又及时给江陈递出台阶:“爷,沈姑娘不愿跟您回去,想来不过是因着经历了那场惊吓,怕了。您若是告诉她,往后再不会让她受欺辱,大抵,她也就释怀了。”
江陈没作声,拿起杯盖,轻轻抚了下茶汤,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许久,于劲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何必”。
何必放不下这骄傲,她毕竟是吃了苦头,他想,他会放低姿态,承诺她一句,往后再不让她受旁人的欺凌,受流言的伤害,她是会同自己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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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寺的这场谒见,不过半个时辰便散了。
江首辅并未事无巨细的询问江南事宜,却似乎早已了然于胸,点出的每一句话,都直指官员七寸。让这广寒寺的偏房里,战战兢兢一片。实在想不明白,这江首辅是开了天眼吗,怎么才来,便将南方灾情摸的这样透彻?
唯有季淮,还是自持的冷静。
待得散了场,他步伐间才露出一丝匆忙。他急切想知道,小姑娘可是安全到了家?
待下了山,却见母亲正匆匆往回赶,见了他,开口便道:“阿淮,这半道上将我们召回来,可是有事?”
季淮心里咯噔一声,温润的眉眼透出凌厉,瞥了眼王至。
王至觉出不对劲,呐呐道:“爷,方才有小沙弥传话,说是.说是你令我去将老夫人同阿素姑娘接回来,我这才.”
季淮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牵过王至的马,便往内城奔。
待纵马进了泗水巷,却见音音裹了件簇新的氅衣,迎面走了来。
他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护在了身前,来来回回打量她:“他.可有为难你?”
音音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淮,像是被触了逆鳞,平素的温润都散了去,是不管不顾的沉寒。
她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摇头道:“大哥哥放心,江大人并未为难我。”
季淮扶她的手落了个空,修长的指顿了顿,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的克制,并不多问,牵了马,同音音并肩往文户巷季家而去。
林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急得团团转,看见小姑娘平安回来,上下打量一番,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音音搀着林嬷嬷进了厅堂,安抚道:“嬷嬷勿扰,这次是好事。我同江大人讲明,并不愿随他回京,他也并不欲为难。”
她解开氅衣,随手递给了阿素,眉眼弯弯,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往后,再不用刻意避着那人了。
林嬷嬷愣了片刻,一连问了好几声:“可当真?”
在看到音音颔首后,竟是泛起了泪光。屋子里有一瞬的静谧,谁也没料到,能这样轻易脱开。
林嬷嬷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转而笑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往后我们音音,也能光明正大的过日子了。”
她转头吩咐廊下摆饭,又拍着音音的手,道:“明日,季家的几位表姑娘来送年节礼,音音同她们见见,小姑娘一处玩闹,也能开怀些。”
这几年,她看着小姑娘活在暗处,时时谨小慎微,便是来季府,也从来都是偷偷来去,她看的难受。如今没了负担,林嬷嬷也想要她与同龄的姑娘一样,有烂漫的时光。
第二日一早,季家府门前热闹异常,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挽手说笑着,往花厅走。
进了正厅,喊了声姨母,抬眼看见姨母身边站着的小姑娘,俱都愣了一下。那样好看的姑娘,肌肤瓷白,眉眼柔媚,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嬷嬷见了几人,慈爱的笑起来,拉了音音的手,道:“难得几位姐儿来的这样早。这位乃是故人之女,唤作沈音音,如今暂居季家,你们小姑娘能说到一块,几位姐儿闲暇时多走动,也省得我们音音无处消遣。”
她说完,指了对面容长脸蛋,细眉细目的姑娘,对音音道:“这位是王蓉-蓉姐儿,家里世代从医的。”
又指了另外两位道:“这是许言,这是杨惠,俱是季家的表姑娘,音音不妨同她们玩在一处。”
林嬷嬷祖籍江陵,亲眷也多在此,是以当初才同季淮迁来了江南。
音音晓得,林嬷嬷这是担心自己骤然见了江陈要难过,找了这些侄女儿来陪她,当下也欢喜的应了,同几位姑娘攀谈起来。
几个表姑娘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神仙妃子似的人物,俱都有些拘谨,挑些场面话说说。
这里面王蓉是最体面的一个,祖上出过御医的,家里也殷实,说起话来便舒展许多。她忽而想起,前几日,林姨母要给个姑娘相看人家,据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只是失了贞洁,不好高嫁,不会便说的这姑娘吧?
她试探着问了句:“音音姑娘,前几日姨母便是在替你相看人家?”
在看到音音点头后,王蓉竟是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这姑娘再貌美,毕竟不是完璧,想来也入不了季淮哥哥的眼。
她对音音生出怜惜,拉了她的手道:“你小小年纪,便.可是遭了歹人?”
音音听王蓉语气,自是晓得她问的是什么,只她还是坦然神色,轻笑了下,道:“非是歹人,前几年家里遭难,逼得没法子,伺候过一位贵人。”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是她的过去。
另外两位姑娘愣了一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不免瞪大了眼。
女孩子相处起来,免不了小心思。起初几位姑娘还觉得音音容貌太盛,气度又远盛她们,便生不出亲近的心思。如今晓得,这样的人也非完人,有那样不堪的过往,连她们都不如,又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疼惜。
接下来说话便随意多了,从替她叹息开始,慢慢熟稔起来,到午后用过饭,已能随意开起玩笑。
林嬷嬷瞧着音音又能像幼时那样,有了小姑娘间的交际,自然欣慰。到了傍晚,又遣了小厮跟着,让几位姑娘去年会上逛逛。
江陵年会从腊月十五开始,一直到年底方歇。从白下长街一直摆到了泗水巷,酒水饮食、钗环布匹、花灯烛火,凡是寻常百姓想买的,俱可在此寻到可心的,为的便是方便江陵百姓置办年货。
音音有几年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了,在这烟火气的街头,不免露出少女心性,她笑吟吟买了几朵绢花,抬头又看见有叫卖糖人的,便又停下,买了几个糖人送给季家表姑娘们。
王蓉掩帕轻笑,点了她调侃:“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话虽如此说,却仍是伸手接了。
许言同杨惠接过来,亦是边吃边羞她,笑闹做一团。
音音咬了口薄薄的糖片,也不说话,只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透着纯澈的欢悦,仿似又回到了少年时,那些无拘无束玩闹的日子。
她正要抬眼去看小贩卖的花灯,却忽而被王蓉拉了一下,转头便见她细眉蹙起,跺脚恼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也不知哪里的登徒子!”
几个小姑娘闻言,下意识去四下搜寻,待看到前方那挺拔颀长身影后,俱都看愣了去。
男子一身玄黑海水锦,背手立在明晃晃的花灯下,一双微上挑的丹凤眼,越过人群,浅淡的落在她们身上。
这人相貌实在是好,又透着股子不羁的张扬,让几个姑娘一时都失了言。
音音却不自觉的往人群中躲了躲,还未站稳脚跟,却隔着这汹涌人潮,听见那清冷沉冽的声音在喊:“沈音音,你.过来。”
她心下微沉,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她怕触了他的逆鳞,这人又不管不顾,不若好说好散。
江陈看见她拨开人群,朝他而来,清冷的眉目间透出些许温柔笑意,在璀璨灯火下,益发显得清俊矜贵。
他轻咳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方檀木小匣子,往前递了递:“收着吧。”
于劲替主子捏了把汗,哪有这样送人礼物的,不禁斗胆插嘴道:“我们爷寻了许久,才寻到这样一枚簪子,罕见的蓝宝石,与姑娘最为相衬。”
江陈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也未打断,修长的指一抚,开了那匣子,露出里面精致的宝石簪。一颗湛蓝的宝石镶嵌在顶部,明丽又光华,的确最衬人气度。
音音顿了顿,抬眼去看他仍旧淡然的眉眼,一时有些想不清楚他的意图。她以为按照江陈的心性,那句不愿出了口,他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我.”
江陈握拳抵在唇边,又轻咳了一声,那几句话就在嘴边,他想说:沈音音,往后,我断不再让你受委屈,定然护好了你,再不能有人能将你逼上江堤,你可放心同我归京。可这话,竟是如何吐不出来。
官场上向来果决狠辣的江首辅,踌躇了又踌躇,忽而拉过于劲,道:“于劲.于劲有话同你讲。”
于劲只恨为何方才没躲远去,站在主子身边作甚?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他能有什么话对沈姑娘讲?若真有,怕他们爷,早剁了他了。
他搓搓手,额头上急出了汗,斟酌道:“这个……乃是我们家爷,有几句话想要在下转达。”
他说着,瞥了眼主子神色,才接着道:“我们爷,其实想对姑娘讲,往后他定会护好了你,再不会有人能欺你,你就放宽心,随他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