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兴庆宫的安西军将士也只有数千人,然而仅仅数千人已令宫中的宦官宫女们心惊胆战。
与太极宫的景象如出一辙,兴庆宫也是一片乱象,无数宦官宫女收拾卷裹细软准备溜出宫逃命,宫中许多珠宝财物被宫人们窃掠一空。
花萼楼内,年迈的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泣不成声地哀求李隆基逃离长安,而李隆基这次却坚决拒绝。
“安禄山攻陷长安时,朕已逃过一次了,这一次,朕不想再逃了……”李隆基流着泪道:“再逃,江山可就真的亡了,顾青不是安禄山,他比安禄山聪明,他懂得掌控朝堂,掌控人心,人心被他掌控了,江山也就改姓了,祖宗基业在朕的手里丢了,朕……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李隆基说着忽然挺起了腰,咬牙道:“传旨,朕要出宫,朕要走到顾青的面前,看他敢不敢弑君!他若弑君,便是得位不正,天下人永远不会服他。”
第六百七十五章 卸兵归降
太极殿前,两军对峙,随着李嗣业的一声令下,三千陌刀营将士将手中的陌刀挥舞起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陌刀营,进——!”李嗣业扬刀嘶吼。
黄昏日落,血红的残阳照映在雪白的刀刃上,折射出一片骇人的血光,如同地狱的熔浆。
朔方军将士心惊胆战,步步后退,阵列出现了骚乱。
他们也曾是精锐边军,多年来担任抵御北方突厥部落南下寇边的重任,北方辽阔的草原荒漠也曾是他们跃马扬刀保卫家国的战场。
但是,今日在这太极殿前,朔方军与安西军两相交战,他们却胆寒了。
军队的气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许多有丰富经验的百战老将只要在战场上随便扫视远处的敌人一眼,心里便清楚这一战的胜负。
老将看的无非便是双方的气势,气冲云霄之时,以寡敌众不是传说,而是必然的结果,数千年以来,许多著名的战役里往往有数十人扬刀策马追杀上千人,这也是气势。一支军队的气势往往代表着一场战事的胜负,当军队里最普通的军士也有了不死不休的战意,胜负基本已没有了悬念。
眼前的安西军将士便是如此。
作为一军主帅,顾青从未对他们说过安西军的未来,也未向普通的军士们灌输过任何信念,顾青只告诉过他们,安西军要做的,是让天下再无烽烟,有安西军在的地方,便是以绝对碾压的实力换取和平。
“和平”是沾满鲜血的刀剑缓缓归鞘,是敌人站在面前却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
将士们记住了顾青的话。
每一次血战,都将它当成今生的最后一次冲锋,天下若无烽烟,便是太平光景。
“太平”成了安西军所有将士的信念。
此时此刻,朔方军果然失去了拔刀的勇气。
是安西军骇人的战意震住了他们,还是鱼朝恩假传圣旨威胁将士从而乱了军心。
原因有很多,此刻安西军的陌刀营挥舞起陌刀,与他们近在咫尺,朔方军将士只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座高耸巍峨不可征服的高山,他们连握兵器的力气都失去了。
李嗣业满脸杀气站在队伍前列,两侧的令旗不停挥落,每一次挥舞陌刀营便向前推进一步。
一步,又一步,如墙而进,所向披靡。
朔方军将士在后退,一步,又一步,军心颓崩。
顾青骑在马上,静静地站在陌刀营方阵的后方,冷眼看着步步紧逼的陌刀营,还有节节败退的朔方军,顾青眉头越皱越紧。
都是军中袍泽,都是抗击过外侮的大唐王师,朔方军没做错什么,如果可以,顾青不愿多伤人命。
眼前这个结,怎样才能以尽量避免伤人命的方式解决?
思忖良久,顾青扭头对韩介道:“传令,调拨一万兵马,各自分兵五千,从皇宫芳林门和丹凤门穿插而入,对朔方军形成四面包围,两支兵马以盾牌为前阵,缓步拒止,尽量不伤人命,若敌军反抗便可杀之。”
韩介领命匆匆退下。
两支兵马很快从太极殿两侧绕行而过,顺利解决了芳林门和丹凤门的守军后,一炷香时辰便出现在朔方军阵的后方。
当朔方军将士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四面包围时,涣散的军心愈发崩颓,军阵已现乱象,侧翼的方阵内甚至出现了逃兵。
顾青站在阵中忽然大声道:“传令擂鼓,前阵喊话,命朔方军将士放下兵器,归降者免死。”
军令很快传到前阵,四面八方顿时回荡着整齐的吼声。
“放下兵器,归降者免死!”
“归降者免死!”
隆隆的战鼓声中,一声声大吼令朔方军愈发心惊胆战,无论将领如何催促进攻,仍然没人敢动,他们已完全失去了斗志。
顾青盯着远处战场上几名声嘶力竭催促进攻的朔方军将领,皱眉指着那几名将领道:“传令调集各营神射手,将那些将领射杀。”
百余名神射手迅速被调到前阵,众将士搭弓瞄准朔方军的将领,嗖嗖几声后,将领应声倒下。
将领被射杀,朔方军将士顿时愈发无心再战。
随着四面包围的安西军逼近,四个方向的安西军前阵都手执盾牌朝朔方军逼近,朔方军不得不一退再退,他们的阵列早已乱得不成形状,甚至连站立的空间都被四面八方的盾牌推进挤压。
盾牌阵如同无法阻挡的铁墙,步步推进,步步挤压着朔方军将士的空间,直到这时,朔方军中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忽然大吼道:“我等究竟为谁而战?”
远在安西军中军阵的顾青听到了这句话,扬手下令将士暂停进攻,独自策马朝朔方军驰去,韩介正待阻拦,顾青已一骑绝尘而去。
行至前阵,将士们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韩介和亲卫们将顾青团团围住,警惕地注视四周,随时准备为顾青挡下冷箭。
顾青却不在乎,只盯着相隔数丈的朔方军将士,缓缓道:“你们需要为之舍生忘死战斗的,不是天子,不是我顾青,而是天下子民。今日休戈止战,天下太平。”
“放下兵器归降,我仍视尔等为袍泽兄弟,绝不加害一人,大唐健儿的刀剑,只能指向国境之外,而非同室操戈,同根相煎。”
朔方军将士犹豫,迟疑,面面相觑,仍然无人肯放下兵器。
顾青等了半晌,见状沉思片刻,忽然大声道:“安西军将士听令,后退三步,收起兵器。”
轰的一声,将士们令行禁止,纷纷收起兵器,往后退了三步。
然后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朔方军将士。
本来毫无悬念的一场战事,就在安西军的刀剑即将从朔方军将士的脖颈挥落时,他们选择了后退。
这是安西军对朔方军释放最大的诚意和善意。
同为军中袍泽,大唐健儿不应战死在同室操戈的战场上。
两军依旧对峙,只是空气中已没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杀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沉默地对峙许久,一名朔方军将士忽然将手中的兵器一扔,大声道:“我降了!”
有人带头,别的将士自然忙不迭跟着效仿。
一阵清脆的金铁敲击声过后,朔方军将士纷纷将兵器扔在地上,就连打定主意为天子战死的将领们见此情势,不由悲怆地叹了口气,然后也将自己的刀剑扔在地上。
顾青静静地看着,心底深处也长松了口气。
不到逼不得已,他不愿屠戮袍泽,大唐健儿的每一条性命都不应该死在袍泽的刀下。
手中有刀,心中有佛。
幸好苍天不负,他们为自己挣得了生机,而顾青,也为自己守住了一丝善良。
“未执兵器者,宫门外列队,等待收编。”顾青下令道。
朔方军将士老老实实垂头赤手走向宫门。
还有极少部分不愿放下兵器者,这些人大多是朔方军中将领,尽管麾下将士已纷纷归降,但他们仍不甘心,手中的刀剑始终不曾放下,目光仇恨地盯着顾青。
“篡位国贼!且看你猖狂到几时!”一名朔方军将领瞋目大吼道。
顾青笑了笑:“我从未猖狂过,我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剩下不愿投降的人,顾青已不必再劝,是非对错,忠奸善恶,分辨这些太复杂,既然铁了心与自己为敌,那么,顾青也不会做白莲圣母。
“都杀了。”
顾青说完转身就走,他的身后,无数刀戟朝那些将领身上屠戮而去。
声声惨叫中,顾青踏着满地鲜血,一步一步走向承香殿。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宦官颤声喝道:“太上皇陛下驾到——”
话没落音,宦官看到满地的尸首和鲜血,吓得两腿一软,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浑身哆嗦。
宦官的身后,高力士搀扶着李隆基蹒跚走来。
李隆基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满地尸首和鲜血视而不见,只是见到那些一队队赤手空拳往宫门外走去的朔方军将士时,李隆基的脸色终于变了。
停下脚步,李隆基绝望地闭上眼,仰天叹息,泪流不止。
“完了,一切都完了!朕对不起列祖列宗!”李隆基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顾青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位毁誉参半的帝王,此时哭得像个孩子,那些峥嵘岁月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城府和算计,此刻全然不复,只有发自心底深处的绝望和悲哀。
顾青整了整衣冠,缓步上前,仍以臣礼见之。
“臣顾青,拜见太上皇陛下。”
顾青行了礼,周围的安西军将士也纷纷向李隆基行礼。
李隆基没理他,犹自大哭不已。
顾青也不急,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发泄情绪。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平缓了心情,望向顾青时眼里充满了仇恨。
“顾青,从今以后,大唐江山都是你的,你满意否?”
顾青摇头:“臣无篡位之意,太上皇仍是太上皇,天子仍是天子。”
李隆基冷笑:“而你,便是汉时的霍光董卓,可擅行废立天子之事?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顾青叹道:“太上皇不必将臣想得这么坏,不管你信不信,权力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实现志向的工具,它本身对我并无吸引,我只想手握权力,踏踏实实做点事情。”
李隆基冷冷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顾青苦笑叹息。
是的,除了身边的亲人,顾青的想法没人相信,他们都以为顾青在做一件古往今来所有野心家都在不停重复的事,拥兵,篡位,得国,改朝。
数千年的历史,大抵便是如此周而复始循环着,为天下黎民谋福的正义理由听起来像半掩门的娼妇故作羞涩的掩面,那些谋朝篡位的人,口里喊着正义的口号,然而他们真正的最终目的,只是想坐上那把椅子。
顾青不是野心家,他若真想篡位,早在当初龟兹城完全掌握了安西军后,便有争雄问鼎的实力,不必磨磨蹭蹭等到今日。
他需要的,只是“权力”这个工具而已。
李隆基走到顾青面前,仰起脸露出他的脖子,道:“今日得偿所愿,朕也该授首了,大好头颅尽管拿去。”
顾青叹息一声,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