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长安的李嗣业刘宏伯在城门外迎接安西军凯旋归来,熟悉了顾青的性格后,李嗣业很本分,这次没有安排什么太常寺歌舞迎接,害怕顾青又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大军到达城门外,李嗣业刘宏伯纷纷上前与顾青见礼。
三人一阵寒暄,正要入城时,刘宏伯沉声道:“王爷,天子怕是越来越坐不住了。”
顾青嗯了一声,道:“天子调动朔方军的事我已见过你送来的军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刘宏伯低声道:“派往各地藩镇的斥候回报,近日各大藩镇节度使频频调动兵马。向长安开拔,打着所谓‘勤王除奸’的旗号,毫无疑问是冲着王爷和咱们安西军来的,请王爷定夺。”
顾青想了想,道:“藩镇兵马出发多久了?”
“河西,北庭,陇右等藩镇的兵马出发大约十来日了,唯独蜀地的剑南道兵马似乎并无动静,不知鲜于仲通如何考量的……”
顾青笑了笑:“鲜于仲通是个老滑头,情势未明朗之前,他是不会轻易站队的,此人最善投机,懂得随时规避风险,我敢断定,这次所谓的‘勤王’,鲜于仲通不会凑这个热闹,无论谁胜谁负,最后他都会上疏请罪,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将没出兵这事儿搪塞下来。”
刘宏伯担忧地道:“就算没有剑南道兵马,陇右河西北庭这些藩镇的兵马合起来也有十余万之数,再加上宫闱里的三万朔方军……王爷,咱们必须提前布置,不可失了先机啊。”
顾青沉吟片刻,道:“我平定史思明叛乱之事应该还没传到藩镇,等消息传到后,再看看各地藩镇的反应,若真有不怕死一心想着勤王效忠的节度使,待他们兵临长安城下,便与我安西军碰一碰,看鹿死谁手,乱世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宏伯迟疑了一下,道:“天子那里……”
顾青语气渐冷:“派人进宫觐见天子,就说安西军为君上平定安史之乱,天下已安,社稷永固,请天子移驾太庙告祭大唐历代先帝在天之灵,并且,安西军将在太庙献俘,请天子降旨,臣民同庆盛事,臣,顾青,在太庙前等他。”
“是!”
……
太极宫,太庙前的广场上。
初春的寒风仍然凛冽,寒风拂过广场,一面面黑色黄色的旌旗猎猎招展,遮天蔽日的旌旗下,一列列安西军将士披甲执戟,肃杀之气在太庙四周弥漫,给向来庄严肃穆的太庙更平添几分沉抑的气息。
广场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将士,朝臣们远远地站着,神情带着几分敬畏,顾青独自站在广场正中,心中忽然涌起天地一人,崇岭之巅的孤寂感。
地位太高的人果然是孤独的,不是天生孤傲,而是旁人根本不敢接近。
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宦官匆匆赶来,扬声喝道:“天子驾至。”
群臣纷纷躬身行礼,顾青也跟着躬身。
没多久,一乘十八人抬的金黄色御辇姗姗来迟,李亨身躯笔直地跪坐在御辇上,旒冕珠垂,仪仗庄穆。
御辇来到广场正中停下,李亨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御辇,面无表情地朝顾青走来。
顾青长揖行礼:“臣顾青,奉旨北渡平叛,圣天子鸿德载天,臣幸不辱命,至德二年正月十一,臣麾下安西军会猎于河北晋州,全歼叛军五万余,其中俘虏两万余,逆首史思明,严庄,蔡希德,阿史那承庆等叛臣叛将尽皆枭首示众,今日得胜还朝,献俘于太庙,告慰大唐历代先帝之英灵。”
李亨脸色渐渐浮起一层铁青,压低了声音冷冷道:“顾青,你果真是‘奉旨’么?朕可从未给你下过这道旨。”
顾青仍保持躬身的姿势,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臣这番说辞,对陛下是最体面的。”
李亨一愣,接着冷冷一哼。
顾青说的是实话,如果换个说法,顾青擅自调动兵马,围剿早已归降朝廷的降军,这个举动可谓是胆大包天之极,而且对大唐的皇威有着无可挽回的损害,此刻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和众多将士的面,李亨只能接受顾青的说辞,大家的面子上都过得去,否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顾青,朕不得不说,你真是好手段,一朝出手既准又狠,不愧是世之枭雄,朕这个大唐天子,只怕也做不了多久了。”李亨含怒道。
顾青面不改色道:“陛下言重了,臣绝无悖逆之意,臣之所为皆是为了社稷永固,天下久安。”
李亨冷笑:“说得好,但愿你这辈子都能记住这句话。”
顾青躬身后退两步,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历时三年余的叛乱已平,南北已重归于吾皇治下,臣请陛下告祭太庙,犒赏三军,并颁旨出宫,天下臣民同庆。”
李亨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总算保持了帝王的风度,端起了仪态,命礼部尚书房琯上前。
房琯出班站在广场上,扯起嗓子悠扬地开始主持告祭太庙兼献俘仪式。
繁琐的仪式流程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君臣在太庙前站得腿都酸了,房琯总算结束了仪式。
两万余叛军俘虏被押往城外安西军大营看管,李亨又下旨犒赏安西军将士,赐下若干银钱和肉粮等物,顾青顺势递上功劳簿和请功奏疏,李亨忍着恶心随意翻看了几页,然后点头照准。
仪式结束后,群臣向李亨告退,顾青转身正要出宫,李亨却忽然叫住了他。
“顾卿于国有大功,卿已爵至郡王,晋无可晋,朕却不能不赏……”
顾青听得眼皮一跳,还是躬身谦逊地道:“为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李亨笑道:“有功自然要赏,否则天下人岂不指摘朕赏罚不公?朕思之又思,决定将太上皇二十九女,万春公主尚予顾卿……”
此言一出,正在躬身往外走的群臣顿时停下脚步,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亨。
顾青也惊呆了,急忙道:“陛下,臣已大婚,陛下已正式册封臣妻为王妃,莫非陛下忘了?”
李亨摇头,笑道:“朕自然没忘,但凡事有破例,顾卿之功可耀于庙堂,朕欲加恩,岂能拘泥于世俗陈规?王妃是王妃,不耽误朕将万春公主尚予你,以后公主可与王妃平起平坐,算是特例……”
顾青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礼部尚书房琯却气得胡子直翘,向前两步大声道:“陛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尚予已婚之臣?此事大坏礼法,乱了君臣纲常,臣拼死反对!”
顾青也道:“臣附和房尚书,臣已是已婚之身,今生怕是与公主殿下无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亨笑了笑,道:“不收回,事出非常,自可网开一面,大唐立国百余年,也曾有过两位公主同许一臣的先例,朕的赐婚旨意不算太坏规矩,就这样决定了,着令太史局监正掐算吉日,择期完婚。”
房琯怒道:“陛下,此非明君之道也……”
话没说完,李亨断然道:“房卿,朕说过,就这样决定了!此事你不必掺和,朕自有主张。”
房琯气得身躯一阵阵发抖,后面的群臣也议论纷纷,目光皆集中在顾青身上。
顾青却摇头苦笑。
李亨打的主意,顾青心里大致有数,君臣联姻能够缓和如今颇为尖锐的矛盾关系,延缓冲突爆发的时间,李亨费尽心思延缓时间的目的是什么呢?
呵,他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了。
他还在等,等各地的勤王兵马到来,在勤王兵马到来以前,他不介意牺牲一个公主出去,来换取矛盾彻底激化的时间。
顾青甚至敢肯定,哪怕他此刻要求李亨把皇室中未出嫁的公主全都嫁给他,李亨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天家的亲情本就凉薄,在李亨眼里,包括万春在内,所有的公主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棋子。
有用吗?站在顾青的立场,就算那些藩镇兵马都来了,他们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最终还是会落得兵败的下场,但是对李亨来说,无论有没有用,这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只能死死地拽住它,没有别的选择。
李亨与房琯争执不下,顾青思索半晌,躬身行礼道:“臣不敢遵陛下这道旨意,请陛下见谅,君臣之事,天下之事,没有必要将公主牵扯进来,万春公主殿下何尝不是陛下的姐妹,请陛下看在亲情的份上三思而行。”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李亨听懂了。
你我争来斗去,打得头破血流没关系,不要把女人牵扯进来当棋子。
李亨听懂了,但他装作没听懂。
这个公主,他送定了,不收不行。
君臣之间的气氛陷入僵冷,顾青果断决定转移话题。
转身看着还未离开的群臣,顾青忽然大声道:“哪位是永王殿下?请永王殿下出班一见。”
人群中,一位身着暗黄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神情惊疑地看着顾青。
李亨也不再提嫁万春公主的事了,好奇地看了看永王李璘,又看了看顾青,不明白顾青何时与这位永王有了交集。
顾青朝永王李璘温和地笑了笑,先长揖一礼,道:“永王殿下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臣今日初识殿下,对殿下的风采万分倾慕。”
永王李璘此刻被顾青单拎出来,最初有些懵,接着眼睛眨了眨,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但当着天子和群臣的面,李璘也知要保持风度,于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回礼道:“顾郡王的风采强胜本王千百倍,郡王折煞我也。”
顾青哈哈一笑,道:“顾某今日孟浪了,单独请出殿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结识殿下,今日一见果真人中龙凤,顾某幸何如之。”
李璘也回以笑容:“顾郡王之风采更令本王倾倒。”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李璘缓缓退回了朝班,与群臣一同向李亨告退,众人慢慢朝宫门走去。
然而顾青与李璘一番没头没脑如同打哑谜般的对话,却令在场的君臣万分错愕,不停地揣测顾青单独叫出永王的用意。
第六百四十八章 偶得辅臣
君臣散去,顾青也出了宫。
刚才顾青与永王李璘的几句对话令君臣满头雾水,但李璘无疑听懂了。
他明白顾青话里的意思,对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但顾青从群臣中当众叫出李璘的举动本身就表达了许多含义。
联想到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门拜访,请李璘归还关中河南圈占的土地,今日顾青又当众点名,这代表顾青已经对他很不满意了,再不识相的话,下次对话必然很不愉快,或许根本就没有下次对话了。
出了宫,脸色铁青的李璘上了马车,上车之前李璘忽然停下,扭头问王府管事。
“咱们在关中河南究竟占了多少土地?”
管事想了想,道:“大约一万多顷,皆是上等良田。”
李璘冷哼道:“事情是交给你们办的,你们是如何办的?”
管事急忙道:“皆是堂堂正正花钱买下的……”
见李璘目光冰冷,管事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声音也越来越虚弱:“……有些是无主之地,安禄山叛乱后,许多百姓携家带口离乡避难,土地便空置了,也有被叛军屠了满村的,安西军收复关中后,那些无主之地自然便归了咱们……”
李璘语若冰霜道:“今日顾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了我的名,此事令我尤感屈辱,究其根本,便是你们圈占土地引起的。”
管事吓了一跳:“顾郡王当众羞辱殿下了?”
“羞辱倒没有,他甚至很客气,但我非愚笨,他的意思我难道不知?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门,我没放在心上,但今日顾青当众点名,本王不可再忽视了……”
管事低声道:“与殿下一同圈占土地的那几位皇子公主,好像都将土地归还了……”
李璘冷冷道:“所以,如今唯有本王没归还土地,在顾青眼里,本王便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管事道:“殿下是天家贵胄,岂惧一个山野村夫发家的小子?不理他便是,就不信他敢对殿下怎样。”
李璘忽然抬腿朝管事重重一踹,怒道:“放的轻巧屁!这个山野村夫如今连天子都惧他七分,他手里握着十万精锐,谁敢把他不当回事?你想害死我吗?”
管事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躬身赔罪。
李璘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
土地虽说是半买半抢得来的,可终究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要他把土地还回去,李璘实在心疼得很。
犹豫挣扎半晌,李璘冷冷道:“咱们所占的土地还一半给当地州县,一半足够了,就算顾青权势滔天,做人亦不可太过分,本王已经给足了面子。”
管事急忙应下。
……
顾青回到王府,刚进门段无忌便迎了上来。
“王爷,学生刚刚接到一封拜帖,欲求见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