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羽松了口气,神情顿时轻松起来:“幸得……不辱使命。”
“平叛之战,你冯羽可为首功,接下来不必再冒任何险了,回到长安便给你封官赐爵,你老冯家准备世代享福吧。”
冯羽转眼望向李剑九,目光深情而坚定。
“我……不想当官,此间事了,唯愿归乡,与妻偕老。”
顾青叹了口气,这爱情的酸臭味道啊……
“好吧,那我再换个说法。天下太平还不够,我还要打造一个盛世江山,冯羽,我需要你帮我。”
冯羽这次不再拒绝,毫不犹豫地道:“好。”
顾青笑了:“这次为国立下大功,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答应你。”
冯羽眼神露出熟悉的邪恶光芒,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道:“顾阿兄若真想送,不如送座青楼给我……”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望向李剑九。
李剑九却很淡定,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顾青忍不住道:“你不揍他?”
李剑九眼眉地垂,轻声道:“他的嘴向来贱得很,我已习惯了,揍他不急,待他伤好再揍。”
顾青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我和冯羽皆是农户人家出身,农户人家养了畜生通常是要骟掉的,骟了以后畜生便乖巧听话了,弟妹考虑考虑……”
……
冯羽醒来,顾青卸下了一桩心事,于是下令安西军回师长安。
大军有条不紊地渡过黄河,在洛阳城外扎营时,各大世家在大营外求见。
世家如今与顾青算是利益同盟,双方谈不上交情,只是有着共同的利益追求。
顾青当即在帅帐接见了各大世家子弟代表。
为首的人姓谢,名叫谢传经,是陈郡谢氏族长谢魁之子。
谢传经带了许多世家子弟入营,这些世家横跨大唐的南北,各居其地,每个世家在当地都有着深远隆厚的影响,诗书传世,宗亲治民,当地百姓对他们非常信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世家往往代表着民心。
顾青与各大世家合作,陈郡谢氏是双方的牵线人,自然当仁不让地以首领自居。
入帅帐,世家子弟纷纷朝顾青见礼。
世家就是世家,涵养气度果真不一样,就连行礼也是规规矩矩的周制大礼,双手平举,顶额而拜,行礼时表情端庄且严肃,如同祭天。
古人尤其是世家,对“礼乐”二字非常在意,他们继承了先秦的思想,在礼乐方面是半点都不能马虎的,一丝一毫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要到位,否则便是对人不敬,对天地不敬,是大忌讳。
顾青有些自惭,不知道怎样还礼才算合格,没文化的人就算行个礼都学不会。
幸好世家子弟不敢怪罪顾青的礼节问题,顾青于是草草行了个叉手礼便算对付过去了。
“关陇山东,河南河北,南北各大世家共贺郡王殿下平定叛乱,敌酋授首,从此天下太平,郡王殿下功高至伟,名垂青史,世家为郡王殿下贺。”谢传经大声道。
顾青笑道:“还要多谢各大世家鼎力相助,为我在民间制造舆论,迷惑史思明,促成我安西军对其合围,方有此胜。”
谢传经笑道:“殿下言重矣,我等世家不过是锦上添花,略尽绵薄而已,就算没有我们帮忙,安西军剿灭叛军还不是易如反掌,‘天下无敌’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顾青仍然微笑,心里有些不耐,这番你来我去的彩虹屁何时才是尽头?
谢传经倒也是个心窍玲珑之人,见顾青的笑容有些敷衍,于是赶紧说起了正事:“郡王殿下,如今叛乱已平,郡王在朝野间的恶名我们世家会马上将其扭转过来,正是正,邪是邪,朝野很快有公论。”
顾青含笑道:“世家能帮我洗白?”
谢传经一愣:“‘洗白’?呃,这词儿倒是新鲜,没错,就是洗白。万民愚昧,听风便是雨,各大世家在民间威望颇高,民众对世家还是颇为信服的,我们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顾青笑容不变,心中却对世家越来越警惕。
合作是合作,但不可否认,世家也是个祸患,如今大家是同盟,一致对外时自然顺风顺水,若有朝一日自己与世家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世家也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自己,对这些心怀祸胎又有本事的人,不能不防。
谢传经又道:“前日听长安的族姐说,郡王殿下要考验咱们世家,欲查出趁战乱在河南关中大肆圈占土地的权贵,此人我们已查出来了,准确的说,不止一人,而是一伙人……”
顾青扬了扬眉,道:“哦?是谁?”
“为首者,太上皇陛下十二子,仪王李璲,授河南牧,权从者,永王李璘,延王李玢,盛王李琦,信王李瑝等,共计十余皇子,还有两位公主和驸马都尉亦涉事其中。”
顾青笑了:“这团伙作案居然是一帮高级团伙,豪华无敌阵容呀,天下怕是没人能奈何他们吧?”
谢传经笑道:“郡王权倾天下,天下何人敢不服?”
“意思是,这事儿还得我亲自去解决?”
谢传经叹道:“世家有世家的本事,殿下万莫小觑,这半个月来,世家先后拜见了这十余位皇子,在我们的劝说下,皇子们大多将土地归还了,至于他们损失的银钱,各大世家主动帮他们贴补了一些,此事便算作罢。”
顾青好奇地道:“他们肯听世家的话,心甘情愿地退还土地?”
谢传经坦然道:“在长安城,世家只能对皇子毕恭毕敬,但出了长安城,皇子的势力不如世家。”
顾青恍然。
谢传经又道:“更何况,我们还请出了郡王殿下的旗号,告诉那些皇子,此事是顾郡王亲自过问,并雷霆大怒,诸皇子不敢不还。”
顾青大笑:“我的旗号能震住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子?”
谢传经正色道:“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如今就连大唐天子亦要畏惧殿下七分,那些皇子何来胆子敢与殿下相抗?他们皆是识时务之人,知道破财消灾的道理,若触怒了殿下,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如此说来,关中河南被他们圈占的土地都还了?”
谢传经犹豫了一下,道:“大多归还,唯独……唯独永王李璘死活不肯还,安禄山谋逆后,李璘被授遥领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虽说是遥领,可气焰却颇为嚣张,我等劝说数次,最后被他下令驱赶出去……”
顾青皱起了眉:“永王李璘?”
依稀记得此人跟李白有些干系,前世的历史里,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满怀报国之心欲投军报效国家,结果这醉鬼稀里糊涂进了永王李璘的军队,然后稀里糊涂被牵进了谋反案,幸好涉案不深,流放几年后便被大赦了,大赦之后回京的路上,李白写下了那首小学生必背七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谢传经补充道:“永王李璘占山南道邓州,唐州,襄州土地逾数万顷,一丝一毫都不肯归还。”
顾青笑得有些瘆人:“李璘,好的,回长安后我亲自拜会他,求他归还土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当众赐婚
土地是国本,是核心利益,任何人不能动。
在这样的年代,不可能做到土地国有,也不可能完全杜绝权贵圈占,但是,不能太过分,仗着皇子的身份几乎圈占了好几个州的土地,这就叫过分。
帅帐内接待了各大世家子弟,双方聊天实在称不上太愉悦,气氛有点干巴巴的。
世家子弟与顾青出身不同,受到的教育也不同,两者之间甚至隔着一千多年的代沟,尤其是双方因利而合,没有半点感情基础,聊天能愉快到哪儿去?
一通尬聊之后,谢传经领着世家子弟们识趣地告退。
顾青客气地将他们亲自送出大营辕门外,待世家子弟的车马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上后,顾青立马下令明日清晨全军拔营,除了沈田率两万兵马继续收复北方被叛军占据的城池,消灭叛军的零星军队以外,其余的将士则班师回京。
第二天清晨,大军启程,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前锋率先开拔,顾青下令前锋将士沿途敲锣,所经村庄城镇皆大声宣告叛军已被平定,百姓从此可安享太平。
消息传得很快,有了安西军沿途的敲锣打鼓,黄河南北岸的沿途城镇百姓皆已知晓。
世家的舆论发挥了作用,谢传经等世家子弟回去后,发动各世家的门客儒生再次反转了舆论,安西军原本被朝野臣民唾骂“杀降”“不仁”的名声,几日内摇身一变,成了预敌于先的正义王师,顾郡王杀伐果断,主动出兵剿灭佯装归降朝廷的叛军,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荼毒。
顾青所率中军走了三日才到达黄河北岸,沿途村镇百姓闻讯后赶来,站在路旁箪食壶浆,迎送王师,百姓拿出自家的存粮肉蛋,无私地送给安西军将士。
纯朴的百姓能唯一能表达情感的方式,便是将自己最珍贵的粮食送给将士们。
这场祸延三年多的叛乱终于平定了,未来的日子有了希望。仍如当年一般,播种,耕耘,收获,庆余,跌跌撞撞地过完一生,一代又一代。
年迈的老者领着村庄的农户们跪在尘土里,泪流满面地拜谢安西军,浑浑噩噩的孩子和少年们不明白为何长辈们如此虔诚地向一支过路的军队叩首膜拜,懵懂的他们并不知道和平的可贵。
但是长辈老者们却知道,在他们历经风霜的眼里,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粮食,不是土地,而是太平岁月。
唯有太平,方能安宁,安宁的日子里才能看得到繁盛的希望。
冯羽趴在马车里,李剑九在马车里照顾他。受伤的部位在后背,顾青特意为他找了一辆马车,尽量让他舒服一些。
吃力地掀开车帘,冯羽看着路旁恭敬行礼的百姓们,嘴角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顾青骑马走在马车的旁边,笑道:“民心思定,天下苦战久矣。”
冯羽呼出一口气,叹道:“直到今日,方才觉得我做的事情多么有意义,死都值了。”
顾青摇头:“还不够,我们做的远远不够……天下太平只是基础,我们要在太平的基础上,让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这才是我们的目标,称王称霸的所谓志向其实都是自私的,能让百姓多吃一口饭,那才是大道之行。”
冯羽侧头看着他:“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停顿片刻,缓缓道:“从土地开始。”
冯羽非常清醒地道:“若要从土地开始,那么,你必须先当上皇帝,唯有皇帝的身份,你才能颁布政令,才能震慑权贵,你发出的声音才会被天下人驻足倾听。”
顾青苦笑:“可矛盾的是,我并不想当皇帝,所以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可自保,又能顺利推行新政,同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又不给我添乱,老老实实在后宫玩女人生儿子,别的事情不要瞎掺和……”
冯羽断然道:“不可能,世事怎么可能尽如人意?两全其美不过是凑巧,总的来说,有舍有得才是常情,顾阿兄,你过于奢望了。”
顾青叹了口气,道:“是啊,这话说得矫情,可我心里并非矫情,而是真不想当什么皇帝,皇帝太累了,背负的责任太重了,我为人不够无私,也不够勤勉,有时候还难免犯点糊涂,做点没节操的事情,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皇帝似我这般模样?”
冯羽笑了:“顾阿兄莫欺负我读书少,我在石桥村可读过不少书的,古往今来的开国君主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正因为他们不肯正经,行事不易被常人揣度,方可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功业,依我看来,顾阿兄正有此气象,足可当仁不让。”
顾青眯起了眼:“你拐着弯儿骂我不正经?”
“不敢不敢,我说的是事实,难道顾阿兄敢拍着胸脯说你是正经人?”
顾青嘿嘿阴笑:“你以为受了伤我就奈何不了你是吧?正如你所说,我为人行事不易被常人所揣度……”
说着顾青忽然在马背上弯下腰,朝马车的车厢里大声道:“弟妹,你可知冯羽当初为何被我派去范阳潜入敌营?”
冯羽脸色一变,李剑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事儿倒是真未听他说过,为何呢?”
顾青怪笑道:“因为当初他在我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城不安分,身无分文居然敢进青楼白嫖,而且嫖得异常欢乐,金发绿眼的胡姬他也不嫌挑食,照单全收。为了严正军纪,我不得不对他有所惩处,于是将他踢去了范阳敌营。弟妹啊,你得好好问问他,当初他看上你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因为不忌口,到了嘴边就吃……”
李剑九俏脸仍带着笑,可眼神分明已有了几分寒意,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个理由倒是真有出息……冯家少郎君,妾身确实也有这个疑问呢。”
冯羽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不知是伤口犯了还是被吓的。
顾青坏笑道:“好了,接下来的事你们夫妻慢慢聊,我就不参与了,怕影响弟妹的发挥。”
说完顾青一催马腹,马儿轻嘶,拔足朝前奔去。
马车内,远远传来冯羽的垂死挣扎声:“阿九,你听我解释……”
伴随着一阵含愤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马车内的冯羽发出一阵阵惨叫。
……
行军十日后,大军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