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河流经西昌府内的堤坝,共有十多处需要修筑,其中五六处只需要稍加营缮,其余四处需要的工程量则比较大。”
西昌府已是连续十年没有出现过汛涝情形,河坝自然失于管理,不独有些地方已然塌陷,甚而个别地方的堤坝根本就没有了。
这种情形,不发生大的水灾也就罢了,真是有大灾发生,以西昌府的地形,怕是必成一片泽国。
按照工匠们的叙述,陈毓在手里的地图一一认真标注好。
旁边的裘英瞧得愈加惊诧——难不成三公子之所以这么大手笔的送来粮食,是得到了什么高人指点,知道西昌府可能会受灾?
若是这么一想,之前所有古怪的举动,包括这会儿陈毓询问地形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就只是风雨雷电俱皆上天所赐,神仙只说又太过缥缈,裘英实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人竟然能预测出西昌府将来的情形。也就三公子和面前这位陈小公子钱财丰裕,可以赌一把。
“唯有这里,”一个叫陈巷的工匠上前,在陈毓手里的地图上点了一下,“这个地方叫渔峡口,乃是武原府所辖,堤坝已是完全坍塌……”
武原府的堤坝塌了,又和西昌府有什么关系?裘英心里暗自诧异。
陈毓带来脸色却是一下凝重起来——
之前已是研究了好几遍西昌府的地图,陈毓如何不知道渔峡口那里于西昌府的意义。
如果说西昌府地形是一个葫芦的话,渔峡口那里就是葫芦嘴,一旦坍塌,于武原府影响不大,大量河水却会倾倒入地势更加低洼的西昌府境内,这也是西昌府根本不管那一段堤坝的根本原因。
陈毓回到府里后,径自去了书房。
毕竟很多事陈毓自己是根本做不成的。
听陈毓说让自己派人着手修建堤坝,陈清和不由蹙了下眉头,半晌缓缓道:
“给我一个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儿子的优秀,陈清和心里儿子只是比同龄人强些罢了,这么坐在一起谈论政务还是很不适应。
而且不得不说,年龄使然,毓儿看问题方面未免还是有些稚嫩。不说修建堤坝是很难体现执政者政绩的,更兼眼下可不是征发民夫的季节,怎么说清理河道修筑堤坝的话也得到冬天枯水时节才好,这个季节修筑堤坝实在是有些大违常情。
可许是父子天性,陈清和又直觉儿子这么说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陈毓静了一下,手不自觉攥紧——早就知道终究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从前陈毓都是选择逃避的态度,却明白这次怕是不说出来什么,是无法过得了父亲这一关的,毕竟,真是按照自己的话做,西昌府怕是必有一番大动静。
以父亲之勤政爱民,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是绝不会同意自己方才说的事情的。
罢了。事关重大,自己再若隐瞒,真出了大事后悔就要晚了。
陈毓很快计议已定,站起身形来至书房外,叫来护卫裘方,令他着人看守书房,自己和爹爹谈话不结束之前,决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间内的陈清和不由越发狐疑,却也隐隐约约明白,儿子怕是要告诉自己一个惊天大秘密。
安排好外面的情形,陈毓很快回转,父子俩久久对坐,好半晌,陈毓终于开口:
“我之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者说有时候我甚而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其实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陈毓思量着,拣上一世的事情说了几件,包括秦家的败落,李家毁弃婚约……
陈清和越听越心惊,实在是越听越觉得,陈毓方才说的事情怕是真的发生过。却也发现了不对之处:
“我呢,我在哪里?”
自己即便不为官,好歹也是举人身份,阮家又如何就敢生生吞了岳家留下的生意去?还有儿子虽然没有细说,却完全可以想见的在李家受到的种种屈辱,这所有里面都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自己却没有丁点儿作为?难道是……
陈毓顿时缄默。上一世失去父亲后的遭遇实在是太过折磨,甚而只是把曾经所有当做一个梦说出来,可潜意识里陈毓依旧不愿说出“父亲离世”这几个字来。
“难不成我,不在了?”陈清和怔了一下,半晌缓缓道,心却是一下揪了起来。
陈毓转头,眼睛直视窗外,却是不敢眨动,上一世的经历实在太过凄惨,陈毓担心自己一个忍不住,泪水就会掉下来。
看着红了眼圈的陈毓,陈清和不觉内心大恸——如果是因为那样,儿子之前所有异于常人的行为竟是全都迎刃而解,甚而陈清和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陈毓每日里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怕就是想要尽快强大起来,保护这个家……
“爹——”看陈清和久久不说话,陈毓心慢慢下沉,爹爹不会是把自己所言当成胡说八道了吧?
“你信我,很快西昌府就会连降大雨,然后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泽国,甚而引起饥民暴动……”
最后一句话陈毓说的有些含糊,毕竟眼下实在无法找出那个会揭竿而起的郑庆阳,而且有自己的布置,陈毓相信即便发生大的水灾,西昌府也不知落到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境地,天灾虽是不可抗,**说不好能够避免。
“方才说过的话全部忘掉,以后即便是你的妻子,也不要告诉她知道。”陈清和盯着陈毓的眼睛,缓缓的一字一字道,“毓儿,你要信爹。”
“信爹?”陈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要让爹爹相信自己吗?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陈清和再次点了点头:
“是的,相信我,不要再逼着自己,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开心心的就好。”
相信爹,这一辈子一定不会先弃你们而去,更会承担起保护这个家的所有责任。
“现在回去睡觉,所有的一切交给我便好。”陈清和探手把陈毓拽了起来,甚而如同陈毓幼时那般亲自把陈毓送到房间,父子俩一起泡了脚,甚而盖着一个被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一直到陈毓彻底睡熟,陈清和才离开房间,再次回到书房。
依着毓儿所言,那场连绵暴雨势必难以避免,西昌府的堤坝会毁坏到什么情形,陈清和也完全能够预料到——
近几年来,西昌府一直干旱少雨,最发愁的事情也是雨水太少,何曾担心过水太多冲垮堤坝?
因而,怕是大部分堤坝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还有毓儿特别标注的那处位于武原府交界处的河坝,据自己所知,武原府太守和西昌府守备严家是亲戚,以这些日子以来守备府和知府发生的摩擦,陈清和敢断定,不独自己这边想要借助军力修建河坝绝不会被答应,便是武原府那里也定然会对自己的提议置之不理。
而且事关儿子的秘密,陈清和决不允许旁人发现稍微一点端倪。
一直到天光将亮时,陈清和心里终于有了决断——
西昌府也好,武原府也罢,这会儿旱情都严重的紧,眼下又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以致好多人家拖家带口乞讨度日,大量流民涌入西昌府……
第二日,便有官差到处张贴告示,言明知府大人有令,但凡生活无以为继的百姓可以去府衙中报名修筑河堤,但凡去的百姓,每日里管饱之外还可以另发一斤高粱面。
消息传出,西昌府百姓无不感激——不是无可奈何,谁家愿意沦为乞丐?一斤高粱面虽不多,无疑能保证家中一个孩子的吃食,知府大人所为无疑是一大善举,定然会救济活人无数。
一时百姓奔走相告,人人称颂陈清和是青天转世。
适逢西昌书院书法盛会,正好有途经此处的朝廷御史在此停留,消息很快上达天听。皇帝听说此事,也不由赞了一声“善”,并诏令各地效仿此处行事。
“消息传到武原府,知府程恩却如同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那陈清和也不过欺世盗名之辈罢了,以西昌府近几年的情形,不大旱就不错了,还筑河堤防涝,开什么玩笑。
☆、第121章 毒蛇
小塘镇。
又是一个艳阳天。虽说不过是初夏时节,可这才刚吃过早饭,太阳就跟个火球似的,好像能把人晒化一般。
住在村口的沈老汉蹲在池塘边。
那池塘本来应该足有五六米深,往年虽也干旱,可好歹积起来的水也能盖住池塘底,今年倒好,偌大的池塘也就最中间有个小水坑罢了,至于池塘的其他地方,则全是因为干旱而翻卷起来的土黄色泥土鳞片,像是受不了饥渴不住喘息的小孩的嘴。
沈老汉拿了个碗,一点点的从水坑里往外舀水,每次几乎要半刻钟的时间,才能积满一碗,好半晌,才把手里的小桶给装满。
老汉站起身,提着水桶佝偻着身形往地里走去——地里的庄稼旱死了不少,沈老汉每天瞧着,心里都跟刀割一般,只是这会儿到处缺水,河渠里也都是干的透透的,老汉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庄稼一片片死去。
只老人是倔强惯了的,怎么也不能接受庄稼全都死去的事实。每日里不管家人如何阻拦,都坚持着到烂泥塘这儿舀水,装满一桶后就提着到地里一棵秧苗一棵秧苗的浇灌。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刚走了几步,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小跑着过来:
“爷爷,我帮你——”
看着小姑娘,沈老汉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妞儿,慢着些——”
待小姑娘提了水桶,自己就蹒跚着跟在后面,不停絮絮道:
“我们家妞儿是个有福的,碰见了陈大人这样的好官——妞妞啊,咱可不能忘了陈大人的恩情啊。”
不怪老人如此说,实在是若非陈大人想了种种法子给老百姓找些活计,不知要有多少人家卖儿鬻女了。
儿子媳妇儿都去修筑堤坝了,每天可往家拿足足两斤高粱面了,多挖点野菜什么的放到一起煮,爷孙俩一天一斤面就尽够了,还可以省下一斤来。
听说河坝也修好了,儿子媳妇儿也快回来了,这些日子省下的这几十斤面也够对付一些日子了。
爷孙俩一个提着桶,一个拿碗往外舀水,禾苗渴的太狠了,小半碗水浇下去,哧溜一声就不见影了,那蔫蔫的秧苗却好歹精神了点。
沈老汉叹了口气,喃喃道:
“老天爷,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点儿活路吧。”
“爷爷,您跟谁说话呢?是不是咱们恩人啊?”妞妞从小桶上抬起头,天真的瞧着沈老汉。
“啊?哦。”沈老汉笑的更加慈祥,“可不是吗,咱们恩人啊,比老天爷都实在呢。”
声音却是忽地一顿,却是正南方向,一大朵乌云正飘过来。天空瞬间暗了下来,太过激动之下,沈老汉忽然翻身一下跪倒,边磕头边嘴里不停祷告着:
“老天爷啊,恩人啊,给我们送点儿雨吧……”
直到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手面上,沈老汉才无比幸福的意识到,老天爷,真下雨了!
村庄、原野顿时陷入了一片狂欢之中,无数的人从家里跑出来,在雨里不停的跳啊、笑啊,那情景,真是比过节都要热闹。
唯有知府衙门内却是一片肃静。
陈清和和陈毓每人一披蓑衣,仰头望着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的天空。
两人严肃的神情令得旁边侍立的裘方诧异不已——西昌府干旱太久,这一场雨明显太及时了,即便之前庄稼旱死了,雨停之后大可补种,定然还是可以解些燃眉之急的。
怎么大人和公子却是一番如临大敌的模样?
却不知陈清和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如果说之前还对陈毓所言有着那么一丝丝不敢相信的话,这会儿却只余震惊和担忧了——
这场雨果然如同毓儿所言从天而降,现在而言固然一场大惊喜,可要真如毓儿所言下了足足半月之久——
活了这么些年,陈清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雨势,雨水当真是从天上往下倒一般。
就这么会儿功夫,脚下已是积了厚厚的水,纵横流泻之下,打着旋儿往低洼处而去。别说十五天,就是一天,庄稼便得受灾,再下去,百姓房屋真不知要被浇塌多少。
到了晚间,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可依旧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等到陈清和起身,出来才发现,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甚而刚用过早饭,倾盆大雨再次从天而降。
陈清和一推饭碗就去了府衙,又令下面衙差速在城中寻访高地,搭上毡棚,又冒雨去了衍河旁。
不过一夜之间,衍河水已是暴涨,两岸小河中的水不停汇来,以致昨儿个还干涸的快见底的衍河这会儿却是浊浪翻滚,好不壮观。
好在堤坝刚刚修筑过,陈清和更是全部动用了最好的材料,工匠们之前的了吩咐,也完全是依照最高规格去修筑的。
那些浊水扑到崖壁上,又无力的退回去。
跟在后面的衙役看着陈清和的神情已是充满了钦佩——自家大人果然是神人吗?这边刚把堤坝建好,就迎来了这么一场暴雨。有这道堤坝在,便是再下几场这样的大雨,西昌府也可以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