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满脸懵逼的乌禚,惊骇非常地看着星舟上的谢茂与衣飞石,甚至都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笃家的贵人们,高不可攀的修士们,就……这么消失了?
“这里边的还不出来。”谢茂还等着笃家的援军。
他故意放了人进去求救,哪晓得笃天刑还算反应迅速,里边的却一动不动。求援的消息砸了进去,就像是石沉大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去看看。”衣飞石道。
“小解。”谢茂不让衣飞石出面,转头继续给解紫唯找茬,“刚才我问你话,你胆小不敢现身,也不敢躲在暗处回答。要不你来说说,这扇门后面有什么惹不起的大boss,吓得你玄元宗新晋的优秀内门弟子这么个怂法?”
解紫唯确实不想出面。
正如副城主所说,笃家的老太爷是修界仅存的几位大佬之一,有不死之身的那种大佬!
他是想祸水东引、趁火打劫,得罪笃家的大公子也罢了,得罪笃老爷子?永生永世被修界巨头仇杀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谢茂询问他时用极其轻蔑的口吻提及“老头儿”时,解紫唯就假装没听见。
结果呢?谢茂居然一口喝破了他的身份。多狠呐!心肝多么地黑呀!玄元宗的内门弟子不少,谢茂非得限定“新晋、姓解”两个条件,那可不就只有他解紫唯一个?!
正气急时,笃家那扇一直紧闭的大门,缓缓地推开了。
一个脸色蜡黄的高挑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雪白大氅,头戴绒帽,看上去很畏寒怕冷。
“原来是玄元宗高足。”
这人走出门来,离着谢茂和解紫唯都有近十米远,将身形隐藏在笃家大门前的防御阵之下。很显然,他很谨慎,也不在乎颜面,笃天刑当初就没躲回大门前,远不及他这么惜命。
他向谢茂报了名:“某笃天野。”当他顺着星舟后方,看见解紫唯缓缓走出的身影时,眼底露出一丝轻蔑:“小唯。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自裁了。”
解紫唯在谢茂跟前一向显得有点无厘头,狼狈又搞笑,这会儿却阴沉着脸。
“你还活着,我怎么会自裁?”解紫唯说。
“少将军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看上去你也如愿入了内门,这会儿良心发现了?想替少将军报仇?你这么恨我,是觉得我出卖了少将军?”笃天野解开自己身披的大氅,撕开里边的丝衣,衣裳底下赫然是一片因辐射溃烂无法治愈的腐肉,“我拼死守护少将军的时候,你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见了从阴影中侧过脸的衣飞石,竟然浑身一震:“少主!”
解紫唯初遇衣飞石时,衣飞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仍在少年时。他所侍奉的那位少将军则用定颜珠将容貌留驻在三十岁上。一个是少年,一个是壮年,仔细一看就能分辨出不同。
七年时间过去了,衣飞石已然褪去了眉目间的青涩,身骨也逐渐长成,与“少将军”越发地相似。
至少,在初见衣飞石的笃天野看来,他和“少将军”的差异太小了。
少将军死了快三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笃天野已经有些模糊不清,陡然看见了与少将军极度想象的衣飞石,二者形象重合,他脑子里嗡嗡地炸开,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的少主又活过来了!
笃天野往前走了两步。
衣飞石随在谢茂身侧的神态模样,让他惊醒了过来。
……少将军不会这么依着旁人。少将军也不会用那么驯服爱慕的眼神看着旁人。
那不是少将军。
“你是……”笃天野艰难地问,“谁?”
谢茂在星舟上的豪华卡座上坐下,将手摊开,衣飞石就给他端来一杯茶。
这好端端地锄强扶弱、诛杀暴凌的戏码,自打这位笃天野出现之后,就朝着孤臣孽子的狗血剧情急转直下。反正谢茂也不着急,端杯茶坐下慢慢看呗。真把笃家那老头子等来了更好。
血饲礼器、冒认神明的帐,只怕源头就在那老头儿身上。
这群人口口声声说那姓笃的老头儿不会死,凡人又岂会不死呢?谢茂和衣飞石这样的圣人,将神躯留在了天外,寻找皮囊进入物质界,遭遇劫难也照样会死,笃家的老头儿凭什么说自己长寿不死?
除非……
谢茂心想,我确实没有做过一具姓笃的傀儡吧?
第726章 皆有来处(39)
笃天野和解紫唯打了两回合嘴仗,那边谢茂和衣飞石坐下来连茶都喝上了。
笃天野才突然醒过神来,意识到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里。
谢茂气势汹汹杀上门来,笃天野的弟弟和家臣、护卫折了几十口子,连尸体都没能留下,这儿可是刹木和星的笃家大门口!谢茂能轻轻松松做到这一点,是何等神仙手段?
那把被笃天刑争抢到手得意许久的二元定矩尺,也被谢茂随手取走,放在那奇葩飞行器的茶几上。
——玄元宗可没有这样的气派。这里是南巢,是笃家的大本营。玄元宗哪里就敢这么单枪匹马上门踢馆?莫说区区一个玄元宗的内门弟子,就算是玄元宗的宗主,在笃老太爷跟前也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道友前辈。
这会儿笃天野也看出来了,谢茂和解紫唯是同路人,却远远不能算是一伙的。
那边谢茂和衣飞石舒舒服服在星舟上端茶看戏,解紫唯就苦哈哈地跟在星舟底下吃屁。
谢茂和衣飞石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很超然,他俩对“戏台”上提及的少将军或许有一丝好奇,却没有强烈地迫切地想要深入了解的欲望,不过是走过路过随便听一耳朵,你们说不说?不说我们进入下一个流程了啊。
笃天野很快就收敛住情绪,直接和谢茂对话:“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解紫唯就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笃天野很肯定这一点。
笃天野与解紫唯相识多年,相知甚深,他深信各人资质所限,哪怕二十年没见面,解紫唯也不可能突然之间修为暴涨。倘若他没有受伤,解紫唯绝不是他的对手,更不可能独自前来刹木和星挑衅。
“打听打听我是谁,我师父是谁,和你家是不是旧相识,知不知道你爹你祖父的厉害……”谢茂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将手舒展开,仰头看着天上明亮的恒星,“这么多年了,永远都是这一套。”
“你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被你奴役欺压的人……”谢茂顿了顿,“哦,这都不能算人,你们称他们为‘乌禚’,不叫‘乌禚人’,没了这个‘人’字,就是可以被蓄养买卖的牲畜,想吃肉就吃肉,想剥皮拆骨就剥皮拆骨,吃得高兴了还能写一篇赞美诗,称赞他们浑身都是宝……”
这番话说得底下的乌禚们眼中泪光盈盈。
他们都是族内的战士,从小在严苛的训练中养出了极其坚毅的性格。幼弱的族人哭泣时,他们总是会第一个站出来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战士,从不哭泣!
可乌禚人也确实经历太多的苦难,在他们口口相传的记忆里,仅有的怜悯也都带着利用的恶意。
类似于一个小族群聚落被圈养在指定的领地上,定期培养战士上供给领地的主人,已然是极大的宽仁和爱护。至少,有主的族群不会被赶尽杀绝。优秀的战士留种之后就被上供,或是充任奴婢护卫,或是被制成傀儡,或是被送上了餐桌……
乌禚是南巢最抢手的“货奴”,就如谢茂所说,南巢的“人类”赞美他们,浑身是宝。活着能役使,死了能利用,至不济还能吃肉呢,那可是战士和修士的最爱,大补。
文明所限,乌禚族群中从未诞生过“强者”,他们弱势了那么多年,终于遇见了谢茂。
谢茂是第一个肯替他们说话做主且处于绝对强势位置的强者。
当他们与笃家对战处于绝境之时,被谢茂施以援手,已然心生感激。
现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竟然能体会他们的苦楚,愿意替他们发出数千年来被强行喑哑的声音,乌禚的战士想起被制成傀儡的同族,被摆上餐桌的亲人,数千年颠沛流离,数千年血腥死亡……
再坚毅的战士也不禁泪目。
“……你就觉得我天生应该和你利益相符,和你一起吃人?”谢茂反问。
笃天野心道果然如此。这是位路不见平的高人,被解紫唯所利用才会和笃家对上。
“阁下误解了。我家从来不用乌禚。”笃天野一口否认,“敢以心魔誓言自证。”
“阁下前辈高人,想来也明白所谓名录注册云云,不过是强权者玩弄弱者的游戏。”
“乌禚一族祖上曾为修士,战败后被逐出天外成为星际难民,一来二去丢了身份与根系,被强行当做未开化的牲畜。他们有语言文字族群与口口相传的历史,绝对是‘人’。”
“反倒是布里星上那群尚未开化的蛮族,尽管有了简单的语言和文字,可他们各个聚落间为了争夺捕食地仇视杀戮彼此相食,居住的山洞里挂满了敌对聚落的尸体。若有父母亲族患病或意外死亡,亲友也围拢一处将尸体分而食之。这样的‘人’,与禽兽何异?”
“我家因修法之故,确有杀戮,不过,我家从未用乌禚血祭,使用的多是布里星上的蛮族。”
笃天野坦然道:“您可以询问在场的乌禚战士,可曾听说笃家血祭乌禚的传闻?”
这倒是不必多问。衣飞石轻声提醒谢茂:“适才笃三听闻下面有乌禚献上,非常激动,从前应该是很少见到乌禚。”如果笃家蓄养乌禚或是曾经拿乌禚献祭,笃天刑不该那么惊喜激动。
谢茂微微点头。
他二人的交流被笃天野看在眼里,心中窃喜。这么容易就说通了?
“你神临人开化之初就没有彼此杀戮相食么?你也承认乌禚是智慧生物,你们神临人现在还吃乌禚呢,看看,这一个,胸口流血的,就你弟弟刚还割了人家一条肉生吃下去。你弟弟也吃人,他是不是畜生?你们神临人是不是要被开除人籍了?”解紫唯冷笑。
不等笃天野反驳,解紫唯已强行定义:“何种文明不得经历漫长的岁月沉淀才能进化?布里人有七情六欲,有文字传承,有社会家庭,他们就是智慧种族,受缔约保护。”
解紫唯这一副疯狂想要煽动谢茂去收拾笃家的嘴脸,惹得谢茂差点笑出声:“得了啊。你就别搁我跟前装大瓣蒜了。笃家血祭布里人,你不也‘血祭’远星舰队吗?论杀人如麻,你俩是一个级别。”
解紫唯脸色一僵。七年没出山兴风作浪,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修真黑社会。
笃天野则是喜上心头,才想顺杆儿往上爬一爬,趁热打铁把谢茂拉到自己这一边,谢茂已缓缓走到星舟船舷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一双眼睛似乎能直接刺入他的心头,让他生不起一丝侥幸。
“你若真觉得布里人与禽兽无异,为何不血祭禽兽,非得采买非法贩卖的布里人?”谢茂问。
笃天野很狡猾,跟谢茂说话自辩时带着话术陷阱。
他一边强调乌禚应该是人,不惜抛出了乌禚人自己都遗忘掉的历史大礼包,一边又举例说布里人原始状态下种种“反人类”的行为,借此指责布里人不该是人。两句话就让人陷入了“如何判定‘人’的标准”中走不出来,将血祭是否合法这件事彻底淡化了出去。
解紫唯就直接跌进了他的坑里,去和他争论布里人究竟是不是人的问题。
谢茂压根儿就不搭茬。
“祭祀神明祖宗是很古老的传统。古人宰三牲备九礼,先祭祀主,再飨信众。”
“我不知道你们这地界是什么规矩,在我那儿,信徒祭祀神明,子孙供养祖宗,神龛上放的都是日常食用的东西。凡人归家,道人歇庙,拎回来的鲜瓜糖果先在神龛前放上一两天,隔日重新换上一批新鲜的,再将换下来的果子分给家人信众吃掉,称之为福果,并不浪费分毫。”
“若是大祭供上了肉食,一旦祭祀仪式结束,也会直接分吃了。还有个词叫‘分猪肉’,说的就是拜神祭祖之后族众分食牺牲的事情。”
“倘若没有肉食瓜果,供上清水鲜花,常供常换,取其精诚心虔,也是礼敬。”
谢茂斥责笃家的口吻相当不客气:“擅行血祭这件事就是邪道异端所为。”
“你们祭的是什么神?什么神需要的供奉不是信众的日常吃食,是特定的血食?布里人是不是人这事且不提,就算你们杀的根本不是布里人,这一口气将禽兽杀上几十几百只,祭台上乌糟糟一片血流成河,仆尸遍地……就只为摆着做仪式?我看你们这想法、做法,也是变态到了极点。”
这一刀捅得太狠了。
不管笃天野怎么狡辩,血祭这件事都躲不过去,谢茂直斥“邪道异端”。
笃天野原本也不认为谢茂很好沟通,此时神色不变,说道:“您教训得很是。”他用上了敬语。
“从前我家也以古礼祭祀,后来……您或许也知道。两千年前,魔气侵蚀圣地,天下震惊。我们笃家也追随九圣君参与了圣战。圣君陨落之前,赐予我家三件神器。”
他在提起神器时,声音顿了顿。在场所有修士,包括解紫唯在内,呼吸都有了一瞬间的紧迫。
这三件神器显然就是笃家最大的倚仗。
“圣君所赐神器,我家岂敢怠慢?神器有灵,显身告诉家祖,它在大战中受伤太过严重,未免归器沉睡,须以血食进补,要求我家每隔六十年献祭童男童女各百……”
笃天野似乎还有点无奈,“渐渐地,我家也就改了祭法。”
解紫唯冷笑着戳穿他:“是你家尝到了血祭的甜头了吧?神器每隔六十年祭祀一次,你家可是但凡年节喜丧都要杀上几百个布里人血祭助兴。你亲口告诉少将军,早几百年前,你家血祭杀死的都不是布里人,是你们家的奴婢,和你们一模一样的神临人。”
这尼玛当初的同事一旦反目成仇,卖起前队友那叫一个刀刀见骨!笃天野也是无语了。
他俩都对每隔六十年给神器杀二百小孩儿的事理所当然。那可是神器啊!神器要吃供奉,弟子岂敢不供?莫说童男女,笃老太爷的长子,笃家的大爷,也被神器要求献祭了,笃家不也得受着?
正是因为神器的存在,笃家在南巢杀人如麻、大搞血祭,其余修士也都保持了默许的状态。
谢茂是外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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