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贴着墙听了一会儿,竟然仿佛听到了燕无恤的声音。
她心中怦然而动,眉梢微挑,面上忽起喜色,一瞬过后,又转为忧心疑虑。攥住手中残余的三根箭矢,并在一起,狠狠扎向瓦当和墙壁相接的缝隙。
好容易刨开小小一个缝隙,暖光火光像流水一样倾洒进来。
她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只见殿外乃是一片洞天,一弯廊桥,接着足可纳下整个凤鸣堂的平地,立以十数根盘螭巨柱,排列数十盏宫灯,还有军士举火把,将洞天照得白亮如昼。
有许多人,兵甲锐利,杀气腾腾。空中呼呼响着箭矢飞过的声音。
廊桥处有军士百人,围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矫若游龙,又凝如铁山,手持陌刀,刀光雪白,纵横入阵,疾风过处,血绽如花,悍勇之处,千夫难挡。
苏缨将眼睛贴在了缝隙上,睫毛抵着墙壁,穿过细细的缝隙,再穿过涌杂繁复的军列,在那人身形穿行刀枪剑戟中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侧脸。
看清他的面容,心口跳得更加厉害了。
这时,数十人一同合击,眼看刀枪锋芒聚集一处,恰好有时一波乱箭飞至,苏缨摸在墙面上的手,猛地攥紧。
见他履险如夷,沉着化解,方松下提至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发觉胸口响如擂鼓,脖子后都出了汗。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就在殿前不远处,没有在她视线中,却隔得很近。
他低语:“幸好留了一个密道退身,不然被他擒住我,简直不堪设想。”
一女子回应道:“让左都尉受惊了。”
“现下怎么办?被他直捣黄龙,还有五个机关都废了。”
“燕无恤狡诈如此,难怪怎样都奈何他不得。”
听声音是偃师师。
男子道:“倘若苏缨尚在,还可拿捏,你倒好,直接把人弄丢了。此事若太傅知晓,你这辈子也别想救你师父了。”
偃师师声音颤抖:“左都尉,太傅答应我,今日之后便放了我师父的,怎可食言而肥?”
左怀元冷笑:“你放走了苏缨,此局功败垂成,还现在还想救你师父?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罢。”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又响起了偃师师的声音,低低的:“左都尉,若我说我有办法,能要了燕无恤的性命。你能答应我让太傅放了我师父么?”
左怀元顿了一顿,应道:“那是自然。只要他死,一切好说。”
偃师师深吸了一口气,悄声吩咐旁人,取出了最后一个傀儡。
苏缨心中涌上了浓重的不安,暂挪开眼,深吸一口气,翻过手掌,猛击天顶,瓦当碎落,大殿微微颤动了一瞬。
望在青阳子眼里,只见这娇俏少女,从洞中过来一路都温文尔雅,即便是散万箭伤人,都像散绣花针一样的,精巧有余,凌厉不足。
然而,此时却不知看着了什么,像一只暴怒的小兽一样,接连不断的朝房顶推掌。
很快,她就面上生红,额间起汗,而那房顶却像是封死一样,比山壁还要牢固两分。
青阳子忍不住出声:“小丫头,你作甚?”
苏缨却理也不理他,蕴力于掌、臂,面门、几乎是用撞的,一下、一下,重重撞向大殿的天顶。
……
苏缨第一次见到偃师师的时候,她黑衣凤眼,眼丝妖娆,旁边站着一个燕无恤的傀儡。
那是她入白玉京的第一日,便被偃师师的姿态和行为所激怒,无意中触动了湛卢剑意,令它似冲破围坝的汹涌洪水,掀翻了抚仙楼。
此时,再度见到偃师师,她却是抱着自己的傀儡,一步一步朝燕无恤走近。
苏缨被困殿中,猛烈的击打,撞击着比抚仙楼坚固许多的大殿天顶。
却不知这一次,湛卢剑意能否冲破殿堂?
左怀元站在牌楼后的大殿底下,感到整个大殿在微微震动。
他回头看去,殿宇威严,虽有明烛高照,仍有一大半掩藏在深不可窥的黑暗之中。
此殿早已完工入宝,怎还会动?
左怀元心里掠过淡淡的疑问,却并未深究,他即便是疯了,也不会想是苏缨这样一个看来娇弱无比的少女在摇振大殿。
顶多以为是那边的打斗让地面震颤。
他将目光锁定到偃师师的背影上。
偃师师抱着苏缨的最后一个傀儡,慢慢走到了大殿前的玉桥边,在距燕无恤十几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脆生生,唤他的名字:“燕无恤,你看这是谁?”
刀光剑影纷杂,燕无恤余光一掠,见她双臂之间抱着一个女子,昏迷不醒,面色微白,乌发垂曳,是苏缨。
或是,她的傀儡。
燕无恤眼瞳肉眼可见的微微一缩,盯住了偃师师。
关心则乱,他动作稍微的凝滞,陌刀回防,脚步后退了半步,索性点足疾掠,想要朝偃师师欺身而近。
左怀元在后配合,此刻立时下令放箭。
一波箭雨来的及时,又将燕无恤逼退了些许。
偃师师轻盈的掠上玉桥,桥下,是地底深渊,不知从那里盘旋而来的气流阴风,吹得她和苏缨的袍袖迎风鼓舞。
此刻,刀枪箭矢,竟停了。
然而四下也无人敢动,因她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燕无恤捏着刀的手,紧了又紧,关节泛出紧张的青白色。
足下如凝鸾胶,一身的气力,尽泄于指间。
他在偃师师苍白僵死的面上看到了死志,握的刀身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她就这般抱着苏缨跳下去。
风极大,偃师师方才在密道之前与他短暂交手,虽因人多掩护,得以脱身,然而她身已负伤,发髻散乱,乌发垂落,紧紧贴在苍白的面庞上。
她睁大眼睛,目中有闪烁泪光,遥遥望着燕无恤。
“燕大侠,我并不恨你。”她身子微微颤抖着,臂膀就悬在深渊顶上,“苏缨”朱红色的衣摆,轻轻飘摇。
她语带哽咽,幽幽道:“我爹虽被你杀了,他是作茧自缚,我知道怪不得你。”
燕无恤脑中弦已紧紧绷作了一条,此刻已毫无静心思索的余地,满脑满眼皆是悬在深渊一头,苏缨垂落的发丝和被风吹得打晃的苍白手臂。
他心乱如麻,面上却强作着镇定,面色微白,抿紧唇角:“你休想再用这傀儡戏的把戏来哄骗我,难道我会一而再、再而三上你的当?”
偃师师惨然一笑,抱紧了怀中的女子:“燕大侠,何苦再口是心非,她这一副样貌,怕是化作了石头,也能砸你一砸。”她轻笑出声:“我说的是也不是?”
燕无恤无声握紧刀柄。
她急道:“你休要靠近!你若敢动半分,我就抱着她跳下去。”
“燕大侠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再也不得寻觅斯人之时,自然就知晓,今日随我偃师师去死的,究竟是一个傀儡,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苏缨了……”
她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神态沉静,声音低沉若诉,一字一句,尽是诛心之言。
燕无恤张了张口,咽喉因为绷紧,带着些微沙哑滞涩:“你要我做什么?”
偃师师莞尔一笑:“请燕大侠放开你的刀,将它扔到桥下去。”
燕无恤照做了,他站的位置离深渊还有几步,运力将刀抛下深渊。
许久许久,深渊底下才想起金属落地的锐响,其深邃可见一斑。
左怀元只觉身后大殿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来不及去细探,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燕无恤身上,见他如言放下陌刀,登时心头大为松快,竟没想到这样顺利,向偃师师投去赞许的眼神,正要下令拿下燕无恤,不妨偃师师给他投过来一个雪亮如刀的眼神。
那一眼如含着冰凌,能将人心扉洞穿。
偃师师张开口,对他比了一个口型,两个字“记住”。
然后,毫不犹豫的,抱着苏缨的傀儡,自桥上一跃而下。
……
嘶哑欲裂,不知是谁因惊讶发出的呼唤。
风声呼呼,像惊雷一样滚过耳畔,偃师师收拢双臂,猛地直坠之时,模糊的视线中,果见黑沉如铁的身影也自上而下,俯冲而来。
她的坠落太快,而那人不住在山壁之上借力,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然后随她一同下落。
电光火石之间,他似袖中有利刃,不住在壁上划着,终于找到一方平台,手指已是鲜血淋漓。
三人挂在崖壁上,燕无恤一手拉着偃师师,偃师师一手紧紧抓住怀中与她用傀儡丝绑在一起的“苏缨”。
有几块石头,坠落渊底,四分五裂。
底下的风,像藏着呼啸的鬼魅亡灵。
偃师师面上已是两行泪雨,她全身的重量皆坠在燕无恤的手臂上,仰面看去,见他手指紧紧掰住山崖边的平台,尝试着将她一点一点上拉,忽然有一种,他是舍身在救自己的错觉。
然而怀中傀儡相接的生硬触感,空空的碰着她,提醒她这是一场她拿命下的赌注,赌的是这个青年大侠,会不会为另一个女人失掉分寸,舍去性命。
她赢了,想笑,也想哭。
偃师师抬着一张苍白的脸,发丝纷乱,目中带笑。
她喘着气,启口:“我真羡慕她,有人待她这样。”
她摩挲着怀里冰冷,毫无生气的傀儡,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到最后,已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
她抬起一只手,猛地将傀儡抛掷向了燕无恤。
燕无恤立时便放开她,伸手去接苏缨,一把搂过,入手僵硬如蜡,针扎一样的疼痛传入手臂,僵麻贯骨透髓而来。
他立时心凉了半截,一掌击碎傀儡,知是中了偃师师的计——
偃师师以命为诱饵,让他相信这个是真的苏缨,诱他来救,在傀儡上下了带着毒药的钢针,只要稍令他在空中失力,便可置他于死地。
毒性发作得很快,燕无恤立时便感觉晕眩,掰在崖壁上的手,一点一点僵直、脱力。
他来不及多想,取出怀中匕首,将自己钉在山壁上,却发现随着他的动作,血液流动,心跳越来越快,眼前隐隐一黑。
他只得用龟息之法,让自己呼吸放缓,心跳减速。
他的手指僵直,身体逐渐脱力。
忽然,整个山壁,传来了一声剧烈的震颤,顶上迸出一声有如天崩地裂的巨大响动,兵士哗然而啸,紧接着便是一个红影,手握长绫,自上而下,猛的俯冲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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