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爸应声的同时叹了口气。
李清一走到床边坐下。
“你请假好请吗?现在这么忙。”
“不好请也得请。”怒意被激起, “不是我说你, 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哪不舒服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吗?还自己住院、转院,还让别人告诉我。”
“我确实没啥事儿。”
“确实没啥事, 你自己跑省二院来?”
李爸被堵得不说话了。
“我心里有数,真有必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们总是这样!我妈就是这样!有没有必要不是你单方面判断的,我有知情权, 首先你得告诉我!我也要判断!”
李爸翻了个身,女儿义正严辞,他有点招架不住。
李清一情绪收不住:“我妈就是这样,只图自己心安理得,一闭眼万事皆空,连个哭的时机都没留给我。”
李爸想了想:“哪有那么严重……”
“爸,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我妈就那么把我扔下,你也要学她吗?你过得好,才是真正对我好,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对,李爸确实不明白,因为他不想明白。所谓“代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这一代父母与子女,好比顽石与活性炭,在沟通效果上,李爸想要灌输给李清一的,渠道开放,轻而易举。而李清一想要传递给李爸的信息,亲爹压根儿就不想接收。
李爸思维拐向岔道:“这回还多亏了那个当官的。”
李清一:“嗯?”
李爸探向李清一,紧盯着她说:“看着不像滥用职权的人。”
“谁?”
“不管怎么说,我这回住院多亏了人家。不管你们之前怎样,一码归一码。”想了想又说:“欠人个大人情。”
姑姑带了钱来,预交了五万元手术费。
李爸从医生办公室回来,躺在病床上,还是心事重重。趁着屋里没人,望着天棚对李清一说:“刚才医生说,造影费用一万多,支架国产的三万,进口的四万,咱就下国产的吧,你说呢?”
万万没想到,爸爸在忧心钱的事。“爸,还是用进口的,钱不是这么省的。”
李爸还在思索:“大夫说了,堵的可能不是一个地方,要下一个支架没问题,万一要下两个,咱交的钱不够……”
李清一心中微微一梗,故作轻松:“不是还有我呢。”
“你一个小孩,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什么也做不了,钱不够医生又不能给我下,你不得急死。”
胸腔中一阵浑浊的酸涩。李清一被问住了,在此之前的二十余年人生里,她虽没有锦衣玉石、车马珍馐,可也没为钱发过愁。
母亲在时,爸妈都有收入,在消费水平上,李清一觉得自己跟班上其他孩子没差别,吕县的经济水平就那样,贫富差距在她概念里也没那么明显。
母亲去世后,爸爸支持她读完大学,这期间,她也没与人攀比,觉得钱多钱少都还过得去。
现在她已成年,自己有了收入,也没觉得比别人穷、比别人差,没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程度,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意识到钱的重要。
她找个理由走出病房,在夜里逗留过的窗边远眺。
李爸一年年老去,原来也有可以困住他的问题,身为女儿,这世上相依为命的唯一的血亲,这时本应该立稳站牢,让爸爸安心上手术台。
可她没有那么多——她卡里的余额远远不够。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弱的,弱到精神与物质皆疲软,弱到没有可以拿来击退灾祸、保护亲人的本钱。
※※※※※※※
当天下午,李清一让姑姑照看爸爸,自己出去一趟。
她找到那家珠宝专柜,递上那条项链,跟店员说想退掉,或者,暂时抵押一些钱来,日后再赎回。
无巧不成书,店员仍是那位胖婶。
胖婶看了实物,再看面前这姑娘,渐渐唤回记忆。
她表明坚定的立场:“女士,珠宝类产品退换时效只有24小时,这是行业规定。另外,您的商品有什么问题,如果在保修范围内,我们可以为您免费修理和保养,但需要您出示当时的购物凭证。”
李清一没有。
她在北京与人合租,贵重物品和几件细软宁可放在公司或带在身上,也不想放在家里。
刚好回来前,这条项链是装在包里的,可购物小票在北京。
胖婶说:“姑娘,我觉得您戴这款挺合适的,您的锁骨很美,这件很考验肩膀和锁骨的线条……选它的人还是很有品位,也很了解您。”
李清一也是病疾乱投医,碰了壁只好再想别的办法,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焦急失落。
胖婶说:“这位女士,我这边查一下购买记录,如果确实是我店里的货,可以给您做免费保养。”说着敲击旁边的电脑键盘,“您报下消费时的手机号,还有,大约什么时候买的。”
李清一哪还有这个心思,致谢后离开。
※※※※※※※
李清一赶回医院时,收费窗口正在相继摆出“暂停服务”的牌子。她跟人说明情况,才补存入3万块手术费。
其中2万是抵押项链的钱,另外1万是自己的积蓄。
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她的脸上泛着油光,但事情终究有了着落,总算心安了。
病房里,李爸的病床边围了好多人。她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一侧是姑姑和表弟,另一侧是杨劲和一个女人。那女人脖颈修长,穿着宽大的医生手术服,也掩不住端庄体态,年纪原因,皮肤线条不那么紧凑,她坐着唯一的板凳,脸上尽显疲态,却是泰然自若。
姑姑、表弟显然已经完成初见面的招待,见到李清一,二人自动退出病房。
换李清一站在他们原来的位置。
前一夜跟杨劲说的一些话,似乎有些“超纲”,她这会儿有些许不自在。
杨劲却没什么异样:“这不是回来了——正说你呢。”
李清一向陌生女人点头致意。杨劲顺势说:“我姨,省二院呼吸内科大拿,人称方一刀。”
李清一忙再次点头致意:“阿姨您好。”
李爸说:“很巧了,在门诊碰上了。”
相遇的因缘,杨劲已经跟李清一简要叙述过了,当时焦灼于李爸的病情,有些疑点未经细想。
比如,呼吸内科的方一刀怎么会在心内科门诊,杨劲怎么也在旁边?更离奇的是,李爸和杨劲怎么相认的?去年夏天,杨劲在小区里出现过,李爸远远见过,但据李清一了解,二人没有过正面交锋过。
这种情况下,时隔一年半,在熙熙攘攘的医院门诊,认出对方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眼下是和谐友好的会面,又有长辈们在,李清一只淡淡看了杨劲一眼。
方杰侧身坐着,她穿了一套深绿色手术服,医院过于频繁的洗涤让宽大的裤脚多处磨白、开线。而且长不长短不短,刚好露出粗跟踝靴,她大概早习惯了,倒没太不自在。
方杰说:“听说造影检查改到明天,刚好杨劲过来,我就跟过来看看。这不是——”她侧了侧身子,大腿外侧和衣襟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刚做完手术,衣服还没换。”
李爸说:“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是您,恐怕住院也难办,上午这边的医生还说,床位紧张,很可能要排到半个月以后……”
杨劲故意打趣:“您不必放在心上,就把这当作病友的互助式分享吧,因为我们方医生与您同病相连。”
李清一和李爸不约而同地看向方杰,方杰扶额:“呃,对。半年前植入的,我当时的症状比您严重多了。”
四人相谈甚欢,李清一感觉到,杨劲对她态度冷淡,而且有刻意为之的成分。
杨劲和方杰走后,李清一父女吃晚饭,她实在想不出杨劲别扭的原因,只好自我催眠,一切等李爸明天手术结束再说。
李清一让李爸不用担心手术费的事,她已经预存了足够的钱,让他今晚好好休息,安心等待手术。李爸问她哪来的钱,她说是攒的工资。
连日劳累,李清一总算有一天按时入睡,但夜里被李爸叫醒,手机显示,将近零点。
两人小声说话。李爸说睡不着,大概白天睡多了。
李清一说明天要手术,您可别今晚失眠。
又应李爸要求送他去了一次卫生间。
沿着走廊往回走,李爸说:“让你替我操心了。”
“操心是应该的呀,我愿意操心,您就给我个机会吧。”
走廊墙上装有扶手,李爸靠着说:“我跟你妈,虽然没让你吃多大苦,可你跟着我们也享什么福。迷信说法,孩子投奔父母来,是孩子选择了我们,你小的时候,总觉得一家人有大把时间,会永远在一起。等回过神儿来才发现,你已经独立了,飞走了。”
“我不是在这呢。”
“你上小学时,我老往外地跑,你妈上夜班,你晚饭经常对付一口。你喜欢动物园,可我们好像只陪你去过一次。”
“爸,你想这些肯定越想越睡不着啊。”
“一眨眼的事,现在陪我住院,给我交住院费了。”李爸轻轻叹气,“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叫我女儿公主。小时候,你妈不让叫,说不能让你太娇气,公主公主的,就觉得要啥有啥,把你养娇了。”
“我妈还说我小时候丑呢。”
李爸说:“嗯,这点她倒没说错,不过现在好看了……我的公主,现在没有可以发展对象吗?”
李爸突然这么问,李清一没想好怎么回答。
“你们这一代,跟我们当年不一样了。经济独立、思想独立,这都是好事,可人也总要有个家。人都是有优缺点的,你择偶也要适当取舍,不能强求完美。”
李清一:“爸,道理我都懂。”
“我、你姑姑,这些人不会害你,但我们的话,你也要辩证地听,今年夏天咱俩爬山,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当时的态度,现在想来,也难保百分百正确。”
“你是觉得人家帮了你,之前在背后议论人家,你不好意思了?不用吧爸!”
“不是,我想说的是,没有一眼望穿的人,杨劲这人,通过后来的接触,我对他有改观——没像你说的那么糟糕。”
“嗯。”李清一低下头去。
“还是想治好病,活得久一点。怎么也要看着我的公主出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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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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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爸手术结束, 被推进病房时, 姑姑、表弟、杨劲都在。
医生言简意赅交待了病情。李爸的造影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心脏血管正常、通畅, 没有堵塞现象。诊断不是心梗, 没有下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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