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色大师平日里对于穿着并没有什么讲究的,基本上就是一件青色或者灰色的僧袍,遮住他肥胖的身躯便是了,然而此刻的他,却郑重其事地穿了一件黄色祖衣,外罩袈裟,青黑布鞋,脸上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油光,宛如大节或者尊礼之时的正式打扮,迈着方步,从远处一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路人之中有认识这位大和尚的,纷纷朝着他行礼,呼喊着大师名字。
面对这些人,戒色大师很是客气地行礼,随后往前走着。
也有人壮着胆子,问戒色大师时下之要事,大师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半句。
他缓慢地走着,一路来到了虹口一家叫做东亚株式会社的建筑之前。
这东亚株式会社表面上看着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金融机构,然而近日来却已经歇业,内中人员出入频繁,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高手居于此处,而八坂神社的大神官浅草荒木,便是落脚于此。
在背地里,大家都知晓这东亚株式会社,便是日本特高科与鬼武神社联合创建的菊机关总部所在。
戒色大师在前面走,身后跟了一大批的人。
这些人有先前早就集聚于此的各路江湖豪雄,也有街面上的青皮混子,还有许多听闻此事的寻常百姓,以及许多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人们……
这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的人在此处汇聚。
一时之间,人潮汹涌。
然而戒色大师完全没有去管身后之人,一路走到了东亚株式会社的门口来,瞧见那门口有两个持枪警卫将枪口指向自己,随后从建筑里涌出了二十多个不同打扮的日本人来,脸上没有半点儿慌张神态。
戒色大师就在门前站着,然后看着这一堆如临大敌的日本人,淡淡说道:“叫你们管事的人出来说话。”
他话音刚落,从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身材不高、双目锐利的老者来。
那老者留着丑陋的仁丹胡,穿着一件宽敞的蓝色和服,盯着戒色大师,然后说道:“我叫浅草荒木,是八坂神社的大神官,阁下有何指教?”
戒色大师淡淡说道:“指教不敢,你能够给你们半神凉宫御传话么?”
浅草荒木傲然说道:“我乃半神于凡世间几位至交之一,自然可以。”
戒色大师点头,说:“很好,鉴于之前贵国修行界的凉宫御,曾向我友甘墨下了战帖,受甘墨所托,我特来此处,作此答复,请阁下帮忙带回日本,告知凉宫御本人……”
浅草荒木听到,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
不过作为大神官,他的礼数倒是不缺的,当下也是拱手说道:“请讲。”
戒色大师说道:“我接下来所讲的,是甘墨的原话,一个字都不会差,请听好了——这个人真是的,就会捣乱,我最近手上的活路好多啊,忙着呢,行吧行吧,让那叫做什么娘娘宫的把脖子洗干净点,八月十五是吧,到时候见吧……”
戒色大师用并不是很好的川普说着,完毕之后,浅草荒木有点儿懵,估计是没有琢磨过味儿来。
而这时,戒色大师笑了笑,说道:“他答应了,回见。”
法师这边帮小木匠应了战之后,转身就打算离开,这时旁边有一个浪人打扮的日本人却是一下子反应过来,知晓对方话语里,是在侮辱他们心中崇高如父亲一般的半神阁下,顿时就恼怒无比,口中怒喝一声八格,然后抽出腰间长刀,就朝着戒色大师这边劈了过来。
浅草荒木瞧见,却并没有出手阻拦。
因为他也听懂了。
正因如此,他心中的愤怒也是很盛的,想着能够让足利野君能够上前偷袭,给这胖和尚一点儿好看。
足利野在日本国的剑豪之中,至少能够排进前十,或许能够给这家伙一点儿颜色。
这般想着,浅草荒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来。
但这笑容,在下一秒,却凝固了。
第八十三章 大匠如山
日本十大剑客之一,神道无念流的新锐剑豪足利野,从侧面踏步向前,只用了三步,人便已经冲到了劫色大师的左侧方,紧接着心随意动,手中名器“童子切安纲”陡然飞出,宛如皓月一般,从斜下角陡然往上斩去。
这一刀不但突然,而且凝聚了足利野对于剑道的无数感悟,无论是力度、角度还是气势,都已经达到了他的人生巅峰。
唰!
刀出鞘,仿佛能够斩破时光那般,让人感慨。
但就在众人为之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个连走路似乎都有些喘气的胖大和尚,却避开了这汇聚无数精气神的一刀。
这是必杀的一刀,眼看着就要将对方斩成两半,那胖和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很是自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让对方击了一个空。
随后他还伸出手来,一把攀住了那挥空一刀的足利野,开心地说道:“你要送我?这么客气的么?不用的,不用的,大和尚我长得虽然胖,但走回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足利野被戒色大师如同老友一般揽着肩膀,脸色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戒色大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回过头来,对着浅草荒木说道:“大神官,十三他是个小木匠,没有读过什么书,不像你们家凉宫大人一般,出身高贵,是个文化人,所以他回的话,虽说粗鄙,但江湖嘛,所有的恩怨,擂台上见分晓,你说对吧?”
浅草荒木被戒色大师一番话说完,脸色恢复了平静,低下头去,客气地说道:“是的,大师说得对。”
戒色大师又伸出手来,指向了周围那帮蠢蠢欲动的日本人,说道:“不管之前到底是什么局面,现如今十三既然应下了那战帖,那么此事,便交由他们两人来处理吧……据我所知,这些天从日本本部,来了许多如浅草大神官一般的顶尖高手,还请大神官阁下帮忙约束一下,如果这些人真的想要在沪上犯事的话,中国修行界,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您能理解吧?”
浅草荒木点头,说道:“当今一切,都以凉宫御大人,和甘墨之间的决斗为重。”
戒色大师听到了他的承诺,这才点头说道:“好,很好,我希望大神官您能说到做到……”
说完,他又拍了拍旁边这足利野的肩膀,说道:“好了,不用送我了。”
他往前方走去,而足利野则如同一根柱子那般,愣愣地站在原地,等戒色大师被一众人等簇拥离开之后,方才有好几个与足利野相熟的同伴走上前来,冲着足利野喊道:“足利君,你没事吧?”
足利野依旧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座雕像那般。
而这时候,大神官浅草荒木走上前来,在足利野的肩膀上拍打了几下,那足利野仿佛才从凝固状态挣脱出来。
只不过他却已然连站立都困难,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张开嘴巴,却是呕出了一团团的黑色血块,甚至是碎肉来……
众人诧异无比,而浅草荒木的脸色却显得十分平静。
早在那个胖大和尚身形微微一晃的瞬间,他就猜到了眼前的结局。
不愧是被称之为“华夏佛门第一猛人”的戒色,此人禅修已经达到了让人畏惧的境界,显然是修出了神通,方才能够在那一瞬间,避开了足利野的巅峰一击,随后还不动声色地拍碎了足利野的五脏六腑,作为报复……
此刻的足利野,显然是活不成了。
不知道,浅草寺的主持真鱼禅师,与这个胖乎乎的大和尚相比,到底谁更强一些啊?
这般想着,浅草荒木的双目,竟然出现了一丝迷惘来。
而当暴起偷袭戒色大师的足利野最终断气之时,戒色大师也终于被无数群众给围住,再也难以往前走去了。
人们心中的好奇已经达到了顶点,所有人都期待着戒色大师能够给他们一个交代。
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着无数充满着渴望的双眼,戒色大师即便是有满身神通,终究还是没有用处,而是将手抬了起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不要喧哗。
在场的人员构成,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除了先前所说的各路人等之外,甚至还有日本以及国外的情报人员隐藏其间,所以足足等了两分钟左右,这才平静下来,随后无数人都朝着场中的戒色大师望了过去。
戒色大师是见过大场面、大阵仗的,瞧见这一幕,他并没有心慌,而是显得越发平静下来。
普度众生,而非一人。
他双手合十,朝着周围绕了一圈,向众人行礼之后,开口说道:“诸位,刚才我与日本人所说的话,有人听到了,有人没有听到,那么在这里,我恳请诸位与想要知晓此事的朋友和同道们带个话,那便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甘墨甘十三,会赴约,于东海迎战凉宫御……”
他说完准备离开,却还是有人拦住了他,满脸渴求地问道:“大师,大师,等等,我们想知道,为什么是你来,鲁班圣手他在何处呢?”
戒色大师打量了一眼这人,瞧得出是个贩卖消息的情报贩子,不过此人还算懂事,说话做事,十分客气。
他也正好有一些话要与众人分说,当下也是左右打量着,瞧见旁边有一处高台。
戒色大师一转身,人便已经来到了高台之上。
他看着周围众人,平静地说道:“诸位,我知道你们都是心怀天下,以及民生疾苦之人,也是热血未冷、血气犹存之辈,你们想知道甘十三在哪里,想知道他这些天到底干嘛去了,为什么迟迟不应战,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站出来,还让我一个大和尚来出头……”
高台之下,成百上千、黑压压的人群,都朝着戒色大师望了过来。
这里有一宗之门的领头人,有成名已久的大人物,有某个片区的顶尖豪雄,还有和尚、道士、乞丐、尼姑、窑姐儿、学生、农民、船工、士兵,以及无数种职业身份的人们。
有的人是坐船来的,有的人是坐火车来的,甚至还有坐飞机的呢……
当然,也有人是一步一步,从穷乡僻壤,走到这远东最繁华的城市。
有的人出门背上一大口袋的馍,吃到最后,兜里没有一分钱,就这么硬生生地讨饭讨过来的……
多年之后,这些人,还能够有这般的热血么?
他们还愿意为了信念和尊严去赴死么?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还会有这样的人么?
谁说“崖山之后无中国”?
这些滚烫的热血,这些充满了希望的双眼,这些拿大锤砸下去都弯不了的硬骨头,难道不是中国人?
民族之觉醒,就得有牺牲。
而这些人,便是。
戒色大师看着这些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这位定力颇深的大和尚,眼眶之中,却是有了一些泪光,浮现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情么?
呼……
长呼了一口气之后,戒色大师说道:“这两个月以来,前面一段时间,十三在准备点东西,他告诉我,有了这东西,他就算是不能战胜凉宫御,也能够帮大家伙儿,守着国门……”
这话儿一说出来,众人都为之惊诧。
鲁班圣手到底准备了何等物件,竟然能够有这等奇效?
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戒色大师又说道:“随后他赶来了这边,但是在路上的时候,碰到了好几户被大水冲走了房子的人家,其中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孙女,一个孙子,无家可归……老太太原本有两个儿子,身强力壮,但一个死在了辛亥年的武昌起义,另外一个,死在了二次北伐——十三瞧见了,于心不忍,于是留下来,帮着老太太和周围的邻居盖了几天房子,等大概弄好了,这才赶了过来……”
“有人可能会问了,这么多人在等着他呢,还有三万人的生死存亡,与他有关,他怎么能够抛开这些人,去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老太婆盖房子呢?孰重孰轻,他这么大的人了,难道都掂量不清楚么?”
戒色大师绘声绘色地说着,一部分原本有着这样想法的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大和尚,当真是个有趣之人。
说完这疑问,大和尚摇头说道:“我没有问他,但我认识的十三,他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当作一个小木匠,给人盖房子、立架上梁,砌砖盖瓦的手艺人——何为‘匠’?说文解字里面,讲的是为筐里背着刀斧工具的木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也并不想要留下什么名声,对他而言,给有需要的人盖房、打造家具,凭借这手艺给人带来幸福,便是最大的追求。至于他为什么要那么去做,我在想……他,大概是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吧……”
那个男人,想留下的,不是像故宫、长城、颐和园一样的雄伟盛名,而是给孤寡老人与孩童,一处遮风挡雨的家。
台下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甘墨甘十三,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什么性子,做过什么事……
但现在,他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