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伯玉到了床边坐下,将孩子小心放在锦褥上:“去拿碧玉膏,用玉碗乘来。”
芮娘领命赶紧去取。碧玉膏是去除疤痕和淤青的,统军要它做什么?
一会儿后,苏伯玉拿到了碧玉膏,命芮娘退下,净手后展开襁褓,轻手将孩子微微翻身,看着他满是红疹的小屁股上一团淤青,用食指沾了一些白玉色的药膏轻轻抹在上面,待药膏全部渗进去后他才停止,又重新包好了孩子,抱起他来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孩子稍微动了动,便窝在他怀里继续睡着。
一个时辰后,微不可闻的吱呀声响起,是密道口被打开了,帘帷接着被打起,黑衣人走出来跪在了他背后。
苏伯玉垂下了眼帘,将孩子的脸和光芒都阻挡在了外面,眸底一片黑影:“夫人的尸体处理好了?”
黑衣人低声答:“都照尊主吩咐的。接下来属下要做什么?还请尊主吩咐。”
苏伯玉沉默了许久,微微抬起眼帘望着孩子病重的小脸,看了半晌才道:“你传令曹平,让他把那个得过天花幸存的婴儿送入宫来。”
“是。”黑衣人领命当即离开。
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他又低头专注望着孩子,微微躬着脊背,成了之前动都不动的样子。
也不知何时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中途一直没有醒过来,前两三天也都是这样子,苏伯玉抱得有些累了,换了换胳膊,转眸看看天色,为何还没有人传来消息?当即喝道:“高尽国!”
☆、第100章 渡过危机
卧房门打开,高尽国进来,见人在床边,赶紧压低声音躬身行礼:“奴才见过陛下和统军。”
苏伯玉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哪里来的陛下,过来。”
高尽国才被他弄愣了,狐疑抬眸看了下他身后,统军怎么了?陛下不就…
苏伯玉见他神色,骤然转眸看去,只见活生生的商凌月就站在距离他三步开外,双目泛红望着他,苏伯玉缓缓站起,抱紧了孩子,直愣愣得盯着:“你……”只说了一个字他却头一回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高尽国总觉得他们二人间怪怪的,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自己像是个多余的,悄然退出了卧房,关上殿门。
商凌月看他完全呆住不知所措,主动走到了他身边,伸出手:“把孩子给我吧。”
苏伯玉低头,见她手心里有指甲刺破的血痕,眸光终于有了波澜:“为何没走?”
商凌月见他眸中的情绪,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帘凝注在孩子身上:“我舍不得孩子,我是个不孝女,对不起父母。”说着喉间堵得窒息,她将涌到眼中的泪水都压了下去,才继续道:“我耳边总是响着孩子的哭声,我离不开孩子,我怎么能在他病重的时候抛弃他,可我也想回家,父母还等着我,他们没有我会多么痛苦,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苏伯玉看着她言语间心力交瘁强撑,赶紧就将孩子轻放在她双臂上,商凌月一抱住就低头把整张脸都埋在锦缎上,紧紧搂在胸口。
苏伯玉听见她压抑的哽咽声从襁褓中传来,走近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拥在了怀里,手指在她背上安慰抚着。
良久后,商凌月抱着孩子突然晃了晃,苏伯玉赶紧抱紧了她,晓得她已经是身心俱疲到极限,搂着让她坐到了床上:“歇息一会儿吧。”伸出手要抱离孩子。
商凌月一侧身就猛得避开了他,苏伯玉不得不按住她的手,安抚道:“你今天太累了,躺下歇歇,把孩子放在旁边,任何人都不会碰,我也不会抱走,病儿随后几天都需要你看顾,若是休息不好,你病了谁来照顾他?听话。”
商凌月闻言看他眸色认真,紧绷的脸色才微微松动:“不要让奶娘抱走!”
苏伯玉晓得她是因上次的事才如此,现在只有这孩子才能安慰她,颔首答应她:“我不骗你,放心。”
商凌月点点头这才转身小心把孩子放在了床上,俯身去脱鞋,苏伯玉却早已先她一步蹲下给脱好了,商凌月累极坐着不再动,苏伯玉又扶她躺下,商凌月小心避开孩子侧躺下,将孩子挡在自己和墙壁只之间,苏伯玉展开锦被盖至她腰间,她才阖上眼睛,未几沉沉睡了过去。
苏伯玉起身放下帘帷,便坐在床头低头望着她,看着看着手指不由落在她额际轻轻抚着:“高尽国,去准备晚膳。”
卧房门口伫立的高尽国听见命令,应声赶紧去吩咐。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商凌月骤然睁开眼,见苏伯玉正俯下身要隔着她抱起孩子,登时清醒过来坐了起来:“我来。”说完就抢先抱起来,看他是饿了,掀起衣襟,孩子得了吃的瞬间止住了哭声,只是小嘴吸得很是急促,只有他饿得狠了才会如此。
商凌月看着他着急皱着的小脸,比之前难受沉睡的样子多了许多生机,一股热流涌入心间,只觉不再是那么无望,手指抿了下他的小额头:“慢些。”
苏伯玉则立在床头看着她们母子二人。
一会儿孩子吃饱了,但没立即就睡着,睁着小眼睛呆呆望着她,肿起的疹子布满了整个脸,怏怏虚弱,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也不咿咿呀呀,异常乖巧的躺在怀里,商凌月想着往日他在怀里咯咯欢闹,一刻都不能安生的模样,嘴里又有些发苦,换了个姿势,竖抱着他下了床,苏伯玉扶住她,给她穿好了鞋。
孩子赶忙搂住她的脖子,生怕掉下去,就这么一瞬间还能见到往日的机灵劲儿,随即便蔫蔫地靠在她怀里。
商凌月抱着他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动,边走边说着:“娘带你晃悠晃悠。”
病儿抬起小眼懵懵懂懂看了她一下,见她眸光温柔,咧开小嘴“啊”了一声,便矮下身去,继续虚弱地窝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没过多久小眼皮就疲倦耷拉下来又睡了过去。
就在此时,高尽国进来问可要传膳,苏伯玉走近她问过后允准,晚膳传入后,她才把孩子放在了床上。
用膳间,她却只见苏伯玉看着她用,停下,抬眸看他,这才注意到他眼底有血丝,有些心疼,低声问:“你怎么不吃?你都没用午膳。”
苏伯玉看着她:“我现在还不饿,你吃吧。”
商凌月哦了一声,便低下头继续用起来,用完后才想起好有事情没说:“不要让你的人送婴儿入宫,病儿一定会痊愈,我绝对不会让他出事。”
苏伯玉看她完全感情用事,孩子究竟如何,没有人敢肯定,但也没有反驳,轻轻点了点头:“随你。”
第二日,天明以后,商凌月发现孩子身上的本只是疹子的地方全都变成了水疱,而且体温烧得吓人,小脸烧得通红,比之前一开始的高烧还严重,惊得胆颤,慌传韩卧来看。
韩卧脱了孩子的衣服查看了所有红疹,见大部分都转成了水疱,本还是忧虑的面上顿有了喜色:“好消息!”
商凌月不解赶紧问他,韩卧给孩子穿好衣服后,才详细告诉她,很多孩子都过不了出疹这一关夭折。疹子出来是好现象,康复的可能性增大了。商凌月听罢欢喜坏了,韩卧又嘱咐道:“若是顺利,孩子身上的这些水疱会变成脓疱,逐渐干燥,结成黄绿色厚痂,到了这会儿,陛下要特别小心,小皇子会觉得剧痒难忍用手抓挠,容易留下疤痕。”
商凌月一一记下,忙不迭点头:“我知道,到时会注意的。”
韩卧继续:“那时候皇子的体温也能降下来,病情会好转,再过数日就会开始脱痂,这便算是痊愈了。”
就在此时,“统军到!”话音刚落下苏伯玉走了进来,看商凌月和韩卧脸上微微带着喜色,定是孩子的病出现了转机,几步走近:“韩先生,皇子今天怎么样?”
韩卧刚要说,商凌月已扶上了他的胳膊,高兴说了刚才的话,苏伯玉看她竟然忘记了在别人面前伪装,反手轻按她激动的手,不动声色拂开,商凌月暗怔,才想起韩卧还在,见他接着行礼,让他起来,苏伯玉才转向韩卧行礼笑道:“皇子病情有好转,韩先生功不可没,苏某代陛下在此谢过韩先生。”
韩卧急忙扶住他:“苏公公不必如此,是皇子洪福齐天,韩某没做什么,如今皇子只是好转,切不可大意。”
苏伯玉笑着颔首:“苏某记下了,有劳韩先生再辛苦些。”
韩卧笑道:“苏公公客气,韩某先告退,给皇子熬药去。”
苏伯玉颔首,目送他离开,这才看向正在给孩子穿衣服的商凌月道:“还有个好消息,京都的瘟疫已经得到控制,再没有新增病人,各地的奏报过不了多久就入京了,照这情况看,应该也是好消息。”
商凌月听完抱起孩子,转向他复杂道:“总算熬出来了。”苏伯玉凝视她坚韧不屈的面容,笑笑,轻按在她肩头:“是啊。”
接下来一个月,孩子的病情变化都在向他们期望的好方向进展,商凌月看着孩子身上一天天增多的厚痂,脸色和精神也渐渐好起来,孩子的体温降了下来,每日也不再蔫蔫的,醒来都会呀呀得跟她玩一会儿,苏伯玉也就专门挑着孩子醒来的时候来看他们,卧房里传来的声音,让死气沉沉的紫宸殿总算有了活力。
等孩子彻底度过了危险期,身上的厚痂都脱落时,天气已经大暖,柳枝发芽,地上抽青,灰蒙蒙的皇宫有了生机勃勃的绿意。
这日早上到了上朝的时辰,苏伯玉叫醒她,她穿好衣物后,看着还在熟睡的孩子左眼皮和额头上的两处疤印,刺眼得很,转向苏伯玉叹息道:“我怕宫女们尽不上心,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留下了,只怕这些疤会随着他长也一起长。”
见苏伯玉要给戴皇冠,商凌月说完后站正,苏伯玉给她戴上后,才安慰她道:“无妨,男子有些疤痕也不打紧。”
商凌月透过眼前的珠坠瞟他:“你的脸好看,没人会说,你肯定那么说了”
苏伯玉闻言脸上倏然浮现笑意,抚了下她的肩:“孩子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日后绝没有人敢因相貌轻视病儿,你不用担心。”
说着顿了顿,他微微眯眼回忆道:“我小时被人背后说的也不少,但现在我还在这皇宫中,那些人却不在了。”
说到这里抚着她的脸笑道:“日后我肯定不会让孩子受委屈,放心,相貌没什么。”
商凌月怔了下,她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没真把病儿的相貌放在心上,没想到引出了他这些话,看着他双眸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探究之意,苏伯玉看见,未做掩饰,自然而然转身对奶娘吩咐了些事。
商凌月不知他笑什么,收回视线,等他说完后,一同离开去上早朝,苏伯玉在銮驾前手执拂尘走着,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望着他的背影。
☆、第101章 又临抉择
早朝上,大臣们汇报了各地的瘟疫进展情况和处理办法,病死的人全部都掩埋了,剩下的是正在康复的患者,等这些人都痊愈,这场令人心惊的疫情就结束了。
商凌月听罢高兴,赏了为这次瘟疫贡献最大的数人,办事利索的大臣们也都有赏赐。
下朝后,商凌月召了凤耀灵到紫宸殿议事。
商凌月道:“因为孩子的事,我已经许久没私下召见过你了。”
凤耀灵笑道:“陛下不必自责,皇子无事便好。”
商凌月叹了口气道:“若是孩子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幸好这次朝臣们齐心协力治理瘟疫,也省了不少心。”
凤耀灵赞同她所言,分析道:“才不到一年,朝廷风气跟苏朝恩在时已大不相同。”
商凌月听罢笑了笑:“是啊。”
话音落后,想到为何会如此,脸上笑容又散去,凝视他道:“你可想过是为什么?”
凤耀灵直言不讳道:“苏伯玉的功劳。”
商凌月轻叹一声:“他和苏朝恩不一样,他替换了的各部官员都尽心尽职做事,如果还是以前的人,这次蝗灾连着瘟疫,还不知道帝国会乱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也有你的功劳,如果这次我们任何一方想要借机生事,都不会这么顺利。你愿意配合苏伯玉,完全听他差遣调令,心胸也非同一般,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么?”
凤耀灵哈哈一笑:“陛下让我无地自容了,他如今假借陛下名号发号施令,臣并非遵从他,而是奉陛下的命令行事。幸而大家目标一致,否则臣这次仅仅是要对付他就得耗费太多心力,救灾便力不从心了。虽是敌人,但苏伯玉能在这种时候以百姓为重,臣也不得不对对他刮目相看。”
就在此时,殿门外远处传来了:“统军驾到!”商凌月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说看向殿门口。
片刻后苏伯玉进来,行礼后看向凤耀灵:“凤相也在,正好。”
凤耀灵闻言看他面色不好,开门见山道:“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苏伯玉点点头,从袖口抽出来奏折转身呈给了商凌月:“刚刚收到的,是两日前廊州发出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吐蕃犯边,仅用三日攻陷了我威戎、神威、定戎、宣威等军,现正挥军直进廊州。”
商凌月震惊皱眉:“吐蕃怎会突然入侵?”
苏伯玉道:“现在正是我朝春耕前,吐蕃犯边定然是早就拟定好的,绝非偶然。不巧我们又接连发生蝗灾和瘟疫,更是助了他们,对我朝极其不利。”
凤耀灵眉头都锁在了一起,看向苏伯玉道:“这些守军是吐蕃和帝国边境的第一道防线,他们竟然三天就攻破了,是吐蕃军队太过强大,还是我方守军疏于防范?四万驻军怎会这般不堪一击?”
苏伯玉叹了口气凝视他道:“是我军战力不济。永和二十年,吐蕃攻占了盘镐,当年代宗皇帝吃亏后加强了防线兵力,但是后来佞臣苏朝恩执掌大权后,派宫内太监去做了监军,不懂军政却指手画脚,导致将监不和,矛盾日盛,腐败贿赂成风,加之粮饷多年不派,动摇了军心,军队疏于训练,现在的四万守军已比不上当年。而当年吐蕃兵败后发生内乱,老赞普一气身亡,其子赤松赞普执政,平定了内乱后就任用贤臣良将辅政,数十年了,政治清明,军力强盛,现在三日内能攻破西南第一道防线也不足为奇。”
说完就向着商凌月跪下:“是我统军不利,请陛下责罚。”
商凌月闻言看向凤耀灵道:“凤相以为朕该惩处苏伯玉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内忧才刚解决,外患就起。
凤耀灵拱手道:“统军夙兴夜寐,刚一当职便开始整顿军队,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中改革也非一蹴可就,并无什么过错,要怪只能怪天不假时,还请陛下圣裁。”
商凌月合上奏折,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虚扶他:“凤相说的不错,阿兄起来吧。当务之急是怎么收复失地,打退吐蕃大军。”
苏伯玉起身:“臣多谢陛下。”
商凌月凝视他道:“立即召集六部到甘露殿议事,阿兄派人去传旨。”
苏伯玉领命:“是。”
下午六部商议拟定了应对措施,商凌月立马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
人心惶惶的等待中,二十天后,终于又收到了急报,商凌月拿到奏折当即看去。
信使在殿里也急促禀报:“吐蕃又取廊、霸、岷等州及河源军队、莫门军,张帅、林将军殊死抵抗,不敌战死,吐蕃大军正向临洮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