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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密信乍一看确是楚明的手笔,连他写信的习惯、口吻都学了个九成九,唯有一点。”
楚烜扫了眼棋局,随意落下一子,吊足了薛妙胃口才慢条斯理道:“楚明身边从前有一位乳母,在他六岁时为救他死了。那乳母的名若白,自那以后,楚明从不写‘白’字,便是当真避不开也以‘百’代之。”
当时皇帝未登大宝,楚明险些死在那场算计中,亏得乳母拼死相救以身代之才保住性命。此事并非无人知晓,只是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小小乳母的名字,更不会想到,堂堂太子,会因为一名乳母从此有了个忌讳。
皇帝曾因此事私下呵斥过楚明,自然印象深刻,是以初初看到那封密信确实勃然大怒,待看到末尾的‘白’字立刻便知这信绝不是楚明所写。
“至于那宫人,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前些日子找着了,她便在永宁坊买了处院子,将妹妹安置在那里。”
这回不等楚烜吊胃口,薛妙自个儿就能想明白,“永宁坊在城东,地处里坊,那里买一处院子少说要上百两银子。这宫人品级不高,这两年又跟着楚明在鹿幽台,一下子拿出上百两银子买了这处院子,韩立严只要能查到这院子,立刻便知这宫人有问题。”
她还是觉着好奇,问:“这宫人也是你安排的?”
楚烜却说不是,“她本是叱力阿绰安排在楚明身边的细作,不过还没能做些什么就被楚明发觉。楚明知道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将消息递给我,我便与她做了个交易。”
“你替她找妹妹,她为你全了今日的局?”薛妙立刻接道。
楚烜颔首。
细作被发现本该立刻自尽,那宫人多活了这几年,又替妹妹谋划好后半生,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薛妙心想,依照楚烜的行事作风,如今在永宁坊那处院子里等着韩立严去查的应当也不是那宫人真正的妹妹,真正的妹妹恐怕早被楚烜命人送的远远儿的,让叱力阿绰就算发觉也找不到人。
一问,果然如她所想,薛妙圆圆的杏眼弯成两弯月牙,双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楚烜,得意道:“我与您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呐!”
谁能想到,这先后发生互为印证,看似是要将废太子楚明彻底置之死地的大案,实则是楚烜专为楚明设下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场局。若是放在明面上轻易能看出的陷害,不免显得假了些,正是如这般百真一假,放在旁人眼里几乎要板上钉钉落实了楚明谋逆之罪的局,才能叫皇帝真正觉得,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欲要了楚明的命。
皇帝秉性多疑,当初楚明不过为楚烜说了几句话,皇帝便心生不满将谋刺楚烜一事栽赃到了楚明身上,以此为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然而后来楚烜醒来,皇帝将楚烜对楚明展露出的敌意收入眼中,恍觉即便楚明心知肚明楚烜遇刺的真相,也没有选择揭穿他,而是代父受过一般认下了这个罪名。
再就是城郊那桩挪用军资案,楚烜毫不掩饰地欲将罪名栽赃给楚明,楚明又恰在此时大病一场,到年尾除夕家宴还咳嗽不止,更激得皇帝心中生起几分愧意。何况楚明还是皇帝的长子,出生在他潜邸之时,父子之间曾有过数年不掺任何权利心机的寻常人家的情分。
除夕家宴过后皇帝看似是心情不好随口寻了个由头将内廷司好一番呵斥,实则是为了家宴之上楚明排在末尾的席位,其后又命太医署为楚明请脉,种种做法传到楚烜耳中,他便知皇帝心中已生愧意。
其后千秋节后皇后出立政殿,不过是让皇帝心里愈发念着昔年的情分,再顺理成章想起楚明罢了。如今时机已到,楚烜布下此局一为再激皇帝一把,二来也算是给皇帝寻个由头“重查”当初太子刺杀秦王一事。
薛妙将这一件件的事串在一起,不由在心中暗叹,楚烜这般步步为营为楚明谋划,楚明那一声“皇叔”叫得可真是值呐!
楚烜如此耗费心力,薛妙自问在这勾心斗角阴谋阳谋上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让楚烜费心之余过得舒坦些总是可以的。这般想着,她便缠着楚烜出府,先去永兴坊吃了宝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胡式汤饼,又拉他去平康坊听曲。
那边废太子陷入谋逆案,这边秦王难得一见地出府,还甚是有兴致地去了平康坊听曲。旁人看在眼里,越发觉得秦王与废太子“不和”。
薛妙犹不知她这一遭误打误撞打消了皇帝心里最后一点犹疑,她拉着楚烜在飞音阁高高兴兴地听了一个多时辰的曲,熏熏然出了包厢正要回府。
走到楼梯转角处,恰好遇上几名女子往上走,楚烜和薛妙往一旁让了让,就听一名女子揶揄道:“只我们几个出来玩儿有什么意思?怎么不把你那林大哥叫出来一起?”
“你又胡说!什么我那林大哥?”
“可不就是你整日林大哥长林大哥短地挂在嘴边?还不许我说……”
她们调笑着热热闹闹上了二楼,楚烜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冷哼一声。
薛妙不知他怎么好好地又不高兴了,她坐在马车上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晚间沐浴时,回想起今日飞音阁内种种,她越想越觉着不对,猛地拍了下水面,随手扯过一旁寝衣胡乱往身上一裹,气冲冲地出了湢室,朝着坐在一旁边看书边等她的楚烜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说!你今日在飞音阁下楼时是不是看中了那几个女子中的哪个?”
楚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上了哪个女子,他满脸莫名,放下手里的书正要说话,一抬眼就瞧见薛妙站在他面前。她气冲冲地裹了寝衣就跑出来,连身上的水都没顾上擦,雪色寝衣沾了水半透不透地贴在身上,轻易就能看到其下的腻白和被她拢着衣衫的手臂遮得若隐若现的凸起的山峦之上的一点姝色。
楚烜只觉方时安开的那药药效又猛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坐着,半晌才又想起方才欲说的话,“什么女子?我怎么不知道?”
薛妙才不信他,学着他当时的模样冷哼一声道:“那当时你忽然冷了脸‘哼’什么?话本里说的果然对,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还没叫你囫个吃着呢,你就看上别人了!”
眼看着她越说越气恼,还委屈得红了眼,楚烜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更顾不上自家二弟,及时打住她跑马般的胡思乱想,略有所指道:“还记得她们当时说了什么?”
薛妙自然记得,她早在脑中将那几句话想了好些遍了!她想也未想便道:“不就是什么你的林大哥我的林大哥的!”
她说着,恨恨一跺脚,咬牙道:“人家还没跟你看上眼呢,你就开始拈酸吃醋不许别人有林大哥了?”
怎么越说跑得越远。楚烜赶紧把人拉回来,道:“她有没有林大哥与我何干?”
“不是为她吃的醋难不成为我吃?我有……”
薛妙不假思索地追问,话说到一半心头忽而闪过一道灵光,拨开楚烜罩在她头上为她擦头发的布巾,既惊又喜道:“您真是吃孟大哥的醋啊?”
她眨了眨眼睛,喜滋滋之余又生出几分不敢置信,道:“您怎么连孟大哥的醋也吃?”
况且她给孟大哥写信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就这么拈酸吃醋在心里悄悄酸了这么久都没告诉她?可真能忍啊……
楚烜面无表情地拨开她掀着巾帕的手,待巾帕重新落下遮住她那一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满道:“叫什么孟大哥,他没有名字?”
……
擦干头发换了身干爽的寝衣,薛妙爬上床,还陷在楚烜竟为一封信悄不作声地拈了半个月的酸的喜悦中。她躺着躺着,想起此事忍不住笑出了声,爬起来跪坐在楚烜身侧,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就在楚烜被她看得险些受不住之时,她终于开口道:“您想听我叫您什么?楚大哥?”
楚烜心里生出几分怪异。
薛妙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抖了下,放轻声音改口道:“子晟?子晟哥哥?烜哥哥?好哥哥?”
再让她喊下去,这觉也不必睡了。楚烜猛地睁开眼正要让人住嘴别喊了,却见薛妙似是很满意最后一个叫法,倾身趴了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好哥哥,别睡了,疼疼人家呀。”
楚烜忍无可忍,一掀锦被把人罩了进去。
是她说的别睡了。
不睡就不睡。
……
此刻宫中,黎贵妃看完韩立严传来的密信,将手里水头极好的翡翠放下灯下照着看了看一会儿。
韩立严查到那咬舌自尽的宫人在宫外置办的院子,找到了那宫人的妹妹。他带人去时正赶上一伙黑衣人要杀人灭口,虽说没抓到一个黑衣人活口,好在是把人救下了。
没等韩立严问,那妹妹惊慌之下什么都说了,说姐姐前些日子就心神不定,前日更是忽然塞给她不少银子,叮嘱她若自己两日后没回来,就让她先走,走得远远的。
可她心里不放心,一再犹豫还是多等了一日,谁知就等来了这群黑衣人要杀她灭口。
韩立严救了妹妹,妹妹便依着姐姐临走前的嘱托,在姐妹俩床下一块松动的砖头下拿出了一封信,那信是宫人亲笔所书。
信中写她乃是被人胁迫,不得已才背主,只是主子素来对她极好,她心里始终内疚,若有人能看到这封信,定要去敲登闻鼓,为废太子喊冤。
有了这封信,废太子这谋逆案想来是做不实了。总归要翻案,不如好好利用一把。
黎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翡翠,缓缓地开口道:“去跟柳侍郎说一声,明日是个好日子。”
第071章 就棍打腿
第二日早朝, 兵部侍郎柳少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发兵部尚书王翰伙同尚书右丞傅元钰勾结废太子楚明,欲行谋逆之事。
柳少全言之凿凿,还说自己曾无意间听到王翰酒后为废太子楚明鸣不平, 言辞中多有不甘,想必早起不轨之心, 且近日王翰与傅元钰屡屡私下会面, 会面之时不许第三人在场,加之昨日废太子之事,可见其早已暗中勾结。
王翰是个直性子, 哪里受得了如此莫须有的诬陷,当庭急赤白脸地和柳少全吵了起来,骂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兵部尚书王翰昔日是废太子楚明阵营中人,尚书右丞傅元钰是废太子正妃的父亲, 至于兵部侍郎柳少全,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三皇子楚慎的人。
楚慎在朝中素有贤名,从前更是多次为废太子楚明求情。柳少全忽然跳出来告发废太子旧部,还是在这个时候, 没有人不会觉得他是暗中得了楚慎的授意。
一时之间当朝众人心中纷纷有了思量,暗道三殿下隐忍多年, 这一回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看来是铁了心要置废太子于死地啊,真可谓是就棍打腿,趁你病要你命!
楚慎阵营中的其他臣子当下却是满头雾水,柳少全确是三皇子的人,可他们先前得到的吩咐是先隔岸观火, 静观其变,难不成三殿下私下给了柳少全别的指示?
他们不由得暗中去看楚慎的脸色, 然而楚慎立于众臣前列,他们便是把楚慎的后脑勺盯穿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无人胆敢偷偷抬眼去窥视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只听他在王翰与柳少全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蓦然开口,意味不明地开口:“老三。”
楚慎心下骤然一跳,向一侧迈出一步,恭敬应道:“儿臣在。”
皇帝却不说话了,楚慎只觉得一道目光久久垂落在他身上,让他不由绷紧了身子,姿势愈发恭谨。半晌,才听皇帝接着道:“你怎么看。”
楚慎深吸一口气,掀袍跪了下去,大声道:“皇兄绝不是那等心怀不轨之人,请父皇明察!”
“你当真这么想?”皇帝的话听不出喜怒。
楚慎俯身重重顿首,道:“儿臣所言即所思,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皇帝又盯着他看了会儿,移开视线,让他起身。
楚慎松了口气,后退一步归列,心中不安之感愈发浓重,下一息便听皇帝道:“宣内卫副统领韩立严。”
韩立严早就候在殿外,皇帝的尾声还在殿里余音未消,他已大步走到殿中,单膝跪下将查到的东西呈了上去,同时将他查到的种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此事尚有诸多疑点,谋逆乃是大罪,万不可轻易定罪!”
韩立严话音刚落,大理寺卿周正出列奏道:“陛下,关于此案,臣也有本要奏。”
傅阶昨日被这一桩从天而降到自己头上严重些甚至会牵连全族上下的大案惊得魂飞魄散,到夜里才忽然回过神一般,嚷着密室里所谓的他与废太子楚明暗中商议谋逆之事的书信有问题。
“依照傅阶所言,那书信中写明的时日,他人不在宝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秦淮。”周正顿了顿,一板一眼道,“赴名妓林真真之约,为其与姐妹作画去了,到的第一日便大醉一场,三日后才醒。”
“臣命人连夜提审傅阶身边的小厮与他口中所说平康坊飞音阁多位伶人,又问过城外驿站与当日的守将,这些人的说法与傅阶口供所说无二,皆能作证他确实骑马出城,往金陵去了,二十余日后才堪堪回转。”
“至于金陵那边,臣业已命人连夜快马加鞭去查,至多五六日便会回来,到时傅阶所言是真是假自可见分晓。”
宝京到金陵,八百里加急一日半便到,一夜过去,周正派去的人马恐怕已离金陵不远。
周正把事情瞒得紧,竟连与大理寺一道协查此案的御史台与刑部众人都没得到一点风声,此刻若有人心里有其他成算想去追早已为时已晚。
而周正又在朝上毫不避讳地把事情先说了出来,即便有人想要路上截杀或是做些其他什么,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投鼠忌器,生怕一个不小心变成了不打自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朝中诸人便知废太子谋逆一案在皇帝心里恐怕早有了决断。
这一日一夜,真可谓天翻地覆,原以为大厦将倾,倏尔之间却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挽大厦于将倾。
到这时候,有人才把目光又放到了数刻前言之凿凿参了兵部尚书王翰与尚书右丞傅元钰一本的柳少全身上。
“陛下,臣亦有本奏。”兵部尚书之下设侍郎两位,此刻出列的便是另一位兵部侍郎吴晏。
这回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变成了黎贵妃一派。
“臣要参兵部侍郎柳少全,玩忽职守,营私舞弊,贪墨受贿,如今再加上一桩诬告上首!”
……
这一年的四月可谓多事之秋,先是一个娈宠失踪扯出废太子谋逆案,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兵部侍郎柳少全一桩诬告案,又将如吏部尚书龚连忠、御史大夫曹冠林等重臣牵扯在内。
一时之间,刑部与大理寺监牢里住进了一波又一波的朝臣,往往是这个还没审完,那边又进来一个。刑部与大理寺众人忙得脚不点地,多日齐刷刷地宿在了衙司里。
经纬万端之间,又有一件并未被许多人知道的事被查清。
春猎之时,秦王妃在西山脚下遇刺一事韩立严抽丝剥茧查了许久,中间又叫废太子谋逆案耽搁了几日,近日总算有了头绪,一鼓作气查下去,结果却叫对这等事见多不怪如韩立严都不免露出几分异色。
当日谋刺一事幕后主使之人竟是如今沦落至教坊司为奴的南阳平郡王妃。
至于傅阶,该说不说他今年实在时运不济。据那庄子上看门的仆从口供里说,这位尚书右丞家的小公子,当时只不过是凑巧路过,忽而腹痛难忍,无奈之下敲门借个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