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突如其来的收徒未果的闹剧给一打岔,直到纪清歌下山上了回程的车驾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她好似忘了问小师叔净和方丈究竟是因何圆寂的……
纪清歌掀开车帘探头回望了一眼被粼粼马车遥遥甩在身后的苍莽群山,罢了……下次记得再问便是。
此时此刻,纪清歌心神仍然缠绕在沐青霖既然执意要收裴元鸿为徒这件事上。
不过……想起裴元鸿愤然离去时身上多了的那些许人气,纪清歌觉得这或许也并不是件坏事。
与其让那个年轻人暮气沉沉了无生趣,她到宁可多一个师弟。
反正这件事估计裴元鸿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纪清歌对于裴元鸿的了解并不算多么深刻,但她却知道自己小师叔是个什么德性。
能叫沐青霖上心的事很少,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那几乎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端看这位裴公子究竟能不能扛住她小师叔的死缠烂打了……
“姑娘,是有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么?”曼冬动作娴熟轻巧的斟了一杯茶水递到纪清歌手边。
纪清歌抿唇一笑:“这都看出来了?”
“比您上山之前看起来轻松许多。”曼冬老实答道。
纪清歌啜了几口热茶,醇香的茶水一路暖暖的熨帖进心口,徐徐透出口气:“算是听到个好消息吧。”
对于裴元鸿来说,若真能跟随沐青霖这位玄微真人修道的话,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不论如何,比他就此意志消沉要强多了。
适才见到裴元鸿的时候,纪清歌甚至觉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是在做弃世的准备。
曼冬望着她的神情,不由也柔和了眉眼:“姑娘开心就好。”
主仆二人正在闲话,冷不防马车一晃,停了下来,曼冬立即掀帘问道:“周叔,怎么了?”
“有人候在路边,说是想见姑娘。”
咦?
纪清歌听得疑惑,曼冬此时也回身,轻声道:“姑娘,是……纪家人。”
纪家?
纪清歌心中一动,“去见见。”
等扶着曼冬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果然前面路边停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青油布马车,车前正站着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兄妹。
“文柏见过大……见过县主。”纪文栢见到纪清歌,上前两步冲她行礼,身后纪文雪犹豫了一瞬,也随着纪文栢低低的福下身去。
“免礼。”纪清歌忙道,看着这一对兄妹的装扮和他们身后的车驾,心中似有所悟,问道:“你们这是……”
“我与文雪准备启程回转淮安。”纪文栢答道,又冲纪清歌深施一礼:“谢过县主此前对文雪的援手。”
纪文栢这一揖十分郑重其事,直将礼数做全,这才直起身来。
他之前因为皇后千秋宴上鬼方余孽的行刺一事中被牵连入狱,但其实那只算是段铭承见这小子在外边实在有些惊惶无措自乱阵脚的意思,才将他丢进牢里醒醒脑子。
虽然狱中到底艰难几分,但也有下令不使人为难他,所以纪文栢在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自己单独被关了一间,又有狱卒看着,其他人犯也不敢欺负他,直至将颜家残党一网打尽了之后这才放了他出来。
今日整理了行装准备带着纪文雪启程返乡之际,他也先去了安国公府,这一次卫家虽然没有让他入内相见,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刁难,只令门上家丁告诉他县主今日去了城外法严寺,并不在府中。
纪文栢听闻,就带着纪文雪候在城外这条路上静静等候。
他在狱中的日子清冷孤寂,却并不如何难捱,纪文栢也终于从那一朝毁家纡难的冲击中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做错的事只怕不止一两件。
就譬如他轻而易举就听信了人言,将纪家偌大一份家业都交与了人手,更还险些让纪家再与行刺帝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扯上关系。
所幸靖王殿下多少看在他同是姓纪的份上,并没有真的给他扣一个同党的罪名,只是与之相对的,那些几乎被他散尽了的家财,靖王也并没有义务去给他追回。
纪文栢对此倒是出奇的坦然。
早在颜锐暗中与他接触,想从他手中榨取纪家钱财的时候,纪文栢其实就知道,这件事只怕有诈。
只是那个时候的纪文栢,没有其他选择。
他姓纪,身为人子,他不可能在有人找上门来说可以有办法相救父母的时候摇头说不。
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他都不能拒绝。
礼法不容,他自己也不容。
纪文栢知道,他如果拒绝,今后只怕一生一世都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所以他干脆想都不想的就点了头。
散尽家财又何妨?
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是不是值得,又何须旁人评说呢?
纪清歌望着这对兄妹,心中也有几分感慨,“你们今后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县主无需挂心,纪家……”纪文栢话音顿住一瞬才接了下去:“二房三房还在,日后继续从商也好,还是务农也罢,总归我和文雪不会无处栖身。”
口中说着日后,纪文栢到底还是现出了一分落寞来。
他的父母获罪,纪家长房儿孙三代之内都不可能再走科考一途,而他自懂事起就刻苦攻读的诗书也……没了用武之处……
黯然神色转瞬就被这少年重新压回了心底,纪文栢重新挂上了微笑:“文桐还在二房,等我回去之后将他接到身边抚养,纪家……虽然败落,但仍有田亩店铺,今后只要好生经营,安稳度日还是不发愁的。”
“想来县主也知道,我……不是经商的材料,真要让我接手父亲的路数,对我而言并非好事,到还不如现在这般,也算不太超出我的能力之外。”
似乎没料到他能看得如此透彻,纪清歌有些惊讶的望了纪文栢一时,终于点了头:“你心中有成算就是好事。”
别看纪文栢现在说得云淡风轻的,纪清歌心里明白,光是他几乎一手败光了纪家产业这件事,等他回到淮安之后,就势必会要面对纪家宗族的兴师问罪,二房,三房,旁支等等,曾经的纪家靠着庞然巨兽一般的产业养活了多少人,等着向纪文栢要个说法的就有多少人,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就从此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只是……这是纪家之事。
这是纪文栢这个纪家长房长男避不开躲不掉的责任。
这一关,旁人没法替他度过。
一念及此,纪清歌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开口道:“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书信告知与我。”
纪文栢怔了怔,似乎没料到纪清歌会出口此语,这个清瘦的少年眼圈一红,噎住了片刻才答道:“文柏……多谢县主慈心。”
纪清歌与这一对纪家兄妹,彼此之间到底还是可说的不多,甚至都还不如裴元鸿能有几分交浅言深,纪文栢似是也有同感,并没有再言辞牵扯,规规矩矩的道别之后携着纪文雪登车而去。
纪家入京之时迤迤逦逦的车队,无一处不是富贵景象,而现如今离京却只剩了这两辆减薄的油布篷车,纪清歌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直到回到安国公府进了自己的院子,还没来及换上家常的衣裙,就被少夫人秦丹珠风风火火的找上了门。
“清歌妹妹,你……”秦丹珠望着纪清歌欲言又止,一脸古里古怪的神情,将纪清歌看得不禁狐疑了起来。
“表嫂?”
“你……你……”秦丹珠卡住半晌,自己没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个圈,居然一甩手,“算了!”
转身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将纪清歌闹了个莫名其妙,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卫邑萧和卫辰修两人联袂找了过来。
“妹、妹妹!”卫辰修同样也是欲言又止,憋得脸都涨红了也没吭哧出一句完整话来,而卫邑萧却笑眯眯的只顾笑。
“二表哥,三表哥,怎么了?”纪清歌心中更是奇怪,然而不论她怎么问,两人都不答话。
最终卫辰修实在坐不住,只说了句要去习武就脚不沾地的逃之夭夭,而卫邑萧也想走的时候纪清歌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二表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越是这样不说,纪清歌心中就越是狐疑,就如同有只小爪子不停抓挠似得,跑了一个卫辰修没拦住,如今只剩了一个卫邑萧,纪清歌干脆来了个不放人,一定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邑萧笑吟吟的望着自家小表妹,一声都不吭。
纪清歌无奈,不得已也只能诱之以利:“日后我给二表哥绣个荷包可好?”
卫邑萧失笑:“一只荷包就想换我的情报是么?”
“那,一对?”
卫邑萧眯着眼望着眼巴巴的纪清歌一时,露出一个坏笑:“表妹可知道,如今整座帝京城都在谈论——表妹的未婚夫婿……不、太、行,这件事呢。”
一句话把纪清歌给听愣了。
不太行?说的是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不太行?
然而不等她再开口询问,卫邑萧已是笑着离去,还不忘提醒:“一对荷包,表妹要记得,言而有信。”
习武出身的人脚步都快,眨眼功夫卫邑萧也没了影子,而这边纪清歌却还没想明白——表哥怎么话都不说明白?段大哥到底什么事情不行?
元贞县主懵圈的同时,禁宫之内的一国之君正拍着御案咆哮——
“自你白海归来,太医署中你的脉案朕就几乎倒背如流,你——”段铭启气得语无伦次的指着一旁淡定喝茶的靖王殿下:“你是当朕是傻子?伤在胸肺,你竟然能编出个有碍子嗣的毛病来?!”
“朕怎么不知道你几时有了这么个隐疾?!”
皇帝陛下脸色铁青,拍了桌子尤嫌不够,气得几乎砸茶盏,没能砸成全是靠了靖王殿下忙不迭说了句:“钧窑的杯盏,前朝古物,兄长砸一只,那一套就再难配齐,只能废了。”
骨子里仍是个抠门帝王的段铭启顿时一僵,随后才反应过来,气得深吸口气,向左右喝道:“愣着什么!给朕把他茶盏给收了!今后朕这里没他的茶喝!”
杵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的首领太监福春只能磨磨蹭蹭的近前,赔着笑脸收走了段铭承手边的茶盏,眼光溜了溜皇帝陛下的脸色,干脆连案几上配茶的点心也一并收走,这才又蹑手蹑脚的退回到角落里继续将自己当成了一根木桩子。
靖王殿下无可奈何,自家亲哥正在气头上,若是骂他一顿就能消气的话,那骂就是了。
然而他越是一副闭嘴听骂的模样,皇帝陛下心中的怒火就越是旺盛,饶是靖王殿下再淡定,也只能叹着气劝解:“兄长何必动怒,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陛下咬着后槽牙冷笑:“朕唯一的亲弟弟突然就昭告天下说什么旧伤缠身恐难有子嗣?!”
“你还有胆子说这不是大事?”
“莫非你白海之行伤的不是肺而是肾?”
眼看皇帝陛下气得开始语无伦次,段铭承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答道:“不曾!”
两字出口,不等天子再骂,靖王殿下紧跟着解释道:“不过若是伤后体弱之时染上甚病症,或许会牵连出某些症状也是说不定的。”
皇帝陛下气得额角上的青筋都在跳,“你——你这——”
“就是如此,皇兄只当做是……嗯……并发症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