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外玉泉山顶,夜风萧瑟,从此处极目远眺,今夜原本应该灯火璀璨的帝京城内数处都有火光闪耀,而紧邻着帝京城墙一侧的流民聚集的棚户区也是火把的光芒杂乱纷纷,无一不在昭示着今夜这座中原皇城的不平静。
法严寺主持净和静静的站在山门处望着这一切,手中缓慢的捻着一串佛珠。
从他这里望去,能看到的也就是上述这些,更具体的,譬如城中此刻正惊恐奔逃的人流,以及棚户区附近或逃命或求饶的流民,乃至眼下刚刚率兵入城的一队队兵卒,这些更加细微的事物和人,都被深沉的夜色和遥远的距离消抹得没有一丝痕迹,唯有能从极其细微的火把流向中看出些许端倪。
无数生机汇聚在一处形成的律动,在普通人眼中并不可见,但在有修为之人的眼中,却清晰可辨。
原本因为稠密的人群聚集而同样汇聚在一处的蓬勃生机正变得混乱纷纷,人们的恐慌彼此传递,也形成了相互的干扰,净和默默望着,因为年迈而已经有些浑浊的眸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
当沐青霖百无聊赖的也来看热闹的时候,入眼的就是凄清的月色之下,净和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独自站在山门外,宽大的僧袍在寒冷的夜风中微微摆动,竟然显得有些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被吞没在漆黑的夜空中一般。
沐青霖脚步顿了顿,口中轻嗤了一声:“老和尚,出家人也这般沉迷于人间烟火么?”
净和默然无语。
沐青霖也不介意他的闭口不答,转头也望向了那灯火聚集闪耀的皇城。
在那一片明灭不定的光点铺就的景象中,沐青霖精准的找到了禁宫应在的位置,此时那一片光点之中,禁宫所在区域的一角有着些微火光的闪动,但他却只盯着某处漆黑的所在,无人知道他究竟能看到什么或只是单纯的在发呆。
片刻之后,沐青霖收回目光,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正转身想走,始终不发一言的净和却突然开了口——
“这般的走势,已经偏离太多了,失主觉得呢?”
沐青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净和,桃花眼中似有流光:“完全不觉得!”
净和静静的和他对视。
“老和尚,你不如去问问那些人。”沐青霖抬手指了指远方大地上的那一片万家灯火。
“问问他们是愿意现世安稳,还是愿意乱世漂萍。”
“别仗着自己有些许修为就一天到晚天意天意的挂在嘴边。”
“你又知道什么是天意?”
面对沐青霖的讥讽,净和口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低叹了一声。
这是净和的无奈,同时也是他沉默的抗争。
“不过是看到了些许未知罢了,谁给你的勇气就将它当做天意?”
沐青霖冷冷的呵了一声:“所以说,爷烦的就是你们这些习得了些许微末之道就自以为可代天行事的杂碎!”
这极不客气的一语落地,净和却慢慢抬眼:“贫僧敢问施主,你的责任在何方?”
沐青霖微微挑眉,净和了然的一笑:“施主不答,无非是自诩在此没有责任罢了。”
“但是施主可以超然尘世,贫僧却不能。”
沐青霖轻哼了一声,微扬的尾音似乎在说——那又如何?
“施主有一点说的对,贫僧或许真的妄测了天意,贫僧也确实不尽知偏移了轨迹是否就真的会招致祸端,但是施主……”净和双手合十:“这份不确定,是有可能的意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贫僧也不能坐视它发生。”
“老和尚,你这份自大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沐青霖嘲讽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怜悯:“你这点修为,最好还是老实点,否则,你是修不到十世转生的。”
净和不再开口,只继续捻动着手中的佛珠,沐青霖冷冷的凝视了他片刻,慢慢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你想好了?”
暗夜之中的禁宫内,一声震天的轰鸣几乎盖过了众人惊骇的呼唤,甚至有数名飞羽卫已经顾不得颜锐身后那名死士手中火铳的威胁,眼见事态不对,舍命般的飞扑过去。
却仍是慢了一步。
“王爷!”“铭承——”
一瞬间火铳猛然爆裂开来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宫苑,无论是飞羽卫还是禁军,就连建帝段铭启,都紧张的盯着颜锐的动作,火光刹那的耀眼光芒在所有人眼底烧灼出一块耀目的光斑,片刻之后才渐渐消散。
月色清浅的宫墙之前,靖王段铭承挺拔的身形依旧矗立不动,而颜锐此时双掌已经鲜血淋漓,不仅如此,甚至就连他的半张脸,都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数处更是中了利箭,冰冷的箭尖深深没入血肉之中,带着尾羽的箭杆兀自在夜风中轻颤不休。
“你……”
颜锐踉跄着踏前了半步,顿时周遭锐利的破空之声再度响起,眨眼之间已是又添了数处箭伤。
“哦?还没死?”
段铭承目光之中不带一丝温度,抬手一个简简单单的手势:“停止放箭,飞羽卫——”
“属下在。”
“拿下他!”
命令出口的同时,数名飞羽卫已是飞身上前,此时颜锐已经毫无还手之力,飞羽卫对这名让同袍伤亡惨重的始作俑者无不恨之入骨,下手根本毫不留情,扣住颜锐血肉模糊的双掌一拧,喀吧两声脆响就拧折了他的臂骨,与此同时一脚踹在他的膝弯,颜锐双膝狠狠的砸在青石地面上,力道之猛只让人怀疑是不是双膝已经撞碎了。
但即便是这般的痛楚加身,颜锐却如同没有知觉也似,血红的眼眸只一瞬不瞬的死盯着段铭承挺立的身形,神情无比疯狂和难以置信,配合着他半张血肉模糊的面孔,显得极为骇人。
“你……怎么可能!你——”
颜锐难以置信,他花费了无数的手段与心机,好容易从白海那种地方发现了火铳这种强悍且无敌的武器,又费尽心思骗取了纪家巨额的钱财,这才弄到了十余支火铳,这种东西是无敌的存在,堪比鬼神之力,自己到手之后又勤加练习,训练手下的死士,今日随他入宫之人无一不是能将此物如何使用烂熟于心的,而直到方才为止,不论是他还是手下的死士,每人手中的火铳都是从无差错,又怎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
……失效了呢?
不,不仅仅是失效。
脸上的血渍顺着面颊滑落到下颏,又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颜锐垂眼,目光所及之处是被他自己的鲜血溅得斑驳的青石地面,以及……已经失手落在地上的那支火铳……
……的残骸。
这支世间无敌的神器此时已经不复方才的样貌,原本笔直锃亮的黄铜铳管已经从中爆裂开来,宛若一朵开败了的花,在凄清的青砖地面上绽放成一个支离破碎的姿态。
不仅仅是铳管爆裂得难以描述,填装火|药和弹丸膛腹更是已经认不出原本的模样,唯独还没怎么太变形的只剩了最末尾的短短一截把手。
这是他花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弄来的神器,又怎么会……怎么会……
“你——你做了什么?!”纵然是被人牢牢按着跪在地上,颜锐依旧挣扎着抬头望向段铭承,双眼中的一只已经被适才猛然炸开的铜管碎片划破了眼球,如今只好似一只血洞也似,显得面目愈发狰狞。
但颜锐却如同没有痛觉,只努力用尚还完好的那只左眼死死盯着段铭承:“难道你会妖术?!”
——嗤!
他的质疑只换来段铭承一声嗤笑,似乎是对这样无稽的质问懒得作答,只转身小心扶住纪清歌的手肘:“清歌。”
纪清歌此时也刚从适才一瞬间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见他转身,当即便想迈步仔细看他究竟有无异样,孰料才刚想动弹就被段铭承制止了动作。
“别乱动。”段铭承蹲身仔细检查她右腿膝盖下方那一处刀伤,动作轻柔小心。
还好,彼时面对那柄袭来的钢刀,纪清歌虽然后撤不及,却仍尽力躲闪,细致修长的小腿上被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但却万幸并没有被斩断腿骨。
只要悉心医治,将来应当不会有碍于行。
段铭承松了口气,先用帕子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起身的同时就看见纪清歌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剔透的双瞳就如同两把小刷子似得,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胸腹的衣袍上刮来刮去。
少女像只小兽一般认真中透着狐疑的表情看得靖王殿下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别看了,我没事。”
“真的?”纪清歌尤似不敢相信。
……那种东西一旦击发,除非手持之人的瞄准出现了偏差,否则又怎么可能会无恙?
纪清歌适才被段铭承严丝合缝的挡在身后,只听到那一声爆响,并没有真正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算她看到了,也未必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如同持铳者本人的颜锐,至今都还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狰狞表情。
“回答我!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此时的颜锐半边脸都血肉模糊,双臂已经被铁索牢牢的绑在身后,肩背更是被飞羽卫死死按住,却仍是拼尽了全付的力气徒劳的挣扎扭动着,“你——你——”
段铭承已经弯身将纪清歌抱了起来,他的动作顿时惹得纪清歌红透了脸——这里这么多人,除了飞羽卫还有禁卫军,他怎么能……
察觉出怀中小姑娘似乎有些不老实,段铭承眼瞳微眯,凉凉的扫了她一下,纪清歌顿时不敢乱动了,把头一偏,将脸庞尽数躲藏在段铭承胸前被月光从后方照射出的阴影里。
段铭承手上小心的托着她的腿弯,从颜锐身前经过的时候连脚步都没有慢一下,就如同不曾有看到地上那个满身血渍狼狈不堪的大活人一般。
“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妖法,一定是妖法!你——”随着如同野兽般的不断嘶吼,颜锐口中都已是涌出了血沫,约莫是被利箭伤及了脏器,他却如同感受不到,一目已盲,只剩了一只血红的眼睛,仍死盯着靖王的背影,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段铭承微微偏头,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本王什么都没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
“是清歌做的,记住,颜锐,你是败在元贞县主之手。”
靖王这一句不仅听得颜锐一瞬间愣怔,就连纪清歌自己都惊讶得抬头,虽是心中觉得疑惑想要发问,却还没来及出声就冷不防瞥见如今这偌大的宫苑内黑压压的人群被靖王一句话引得都目视过来,纪清歌脸色一红,又将头埋了下去。
“不可能……一个女人……不可能……”颜锐声嘶力竭的嘶吼着,随后声音就变成了喑哑的啊啊声,这是巽组的飞羽卫恨他伤了自家校尉,又险些伤了王爷,毫不留情的摘脱了他的下颏。
身后野兽般的嘶吼传入耳中,段铭承脚步都没有慢半拍,只小心抱着纪清歌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