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京华传来消息,说观山下的乱葬岗刨出许多陪葬宝物。”李景允坐得端正,声音很轻,“看标记,是前朝的东西,伴着一口楠木棺。”
霜降一顿,脸色骤然发青,拍案而起:“你想做什么?”
楠木棺材,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但用得起的人,不会埋在乱葬岗,除非是前朝的老王爷。
那是她父王生前就备好的棺材,死后她偷摸藏下的,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全放了进去,埋得极深,没想到还是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平静地抬眼,李景允看向她:“我让人迁了地方,重新入了土,你若有一日还要回去京华,便去看看吧。”
说罢,递给她一张写着地方的纸。
霜降愕然,僵硬地伸手接过纸条,打开看了一眼,眼眸微动。
花月做好最后一道菜端进来,就见人已经坐齐。她没看李景允,只将菜放下,朝霜降道:“动筷吧。”
飞快地收好纸条,霜降抹了把脸,神色复杂地朝李景允抬了抬下巴:“客人先动。”
花月挑眉,颇为意外。霜降是极为不待见李景允的,还以为这一顿饭她一定不会搭理人,没想到竟挺有礼貌。
李景允也不推辞,拿筷子夹了菜,两个小孩儿也跟着动起来。
花月是要给释往喂饭的,有介就老实多了,自个儿拿着勺子吃,李景允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舀鸡蛋羹,其余想吃什么他自己动手。
桌上没人说话,气氛怪闷的,有介吃着吃着就看了自家爹爹一眼,后者皱了皱眉,终于伸筷子给旁边的人夹了肘子肉。
花月微愣,闷声道:“您不用客气。”
“不是客气。”李景允道,“爷乐意。”
有介听得摇头,眼含愤怒地看着他。
“……”缓和了语气,李景允道,“你身子太差,吃点肉补补。”
花月看了有介一眼,轻咳着低声道:“大人,您不必如此,这俩孩子都不傻,做戏不做戏的,看得出来。”
舀了一碗汤放在她手边,李景允侧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
“不是做戏,您还能是上赶着对我好来了?”花月嗤之以鼻。
“嗯。”他点头。
这答得飞快,连一点犹豫也没有,反而把花月给说懵了,皱眉看着他,活像见了鬼。
余光瞥着她的神情,李景允哼笑:“是不是觉得稀奇,像我这样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孽障,竟会跟你低头?”
用来说自己的这几个词也太精准了,花月忍不住跟着笑:“确实。”
“我也不想低头。”把蛋羹舀给有介,李景允垂着眼道,“要不是真的喜欢你,谁愿意来找不痛快。”
筷子一松,夹着的鸡肉“咚”地一声落进了面前的汤碗里,溅起两点汤水,吓得她半闭了眼。霜降眼疾手快地递了帕子来,花月摆手,掏出身上带着的,抹了把脸。
李景允斜眼看着她手里的方巾,闷声道:“你走的时候没有拿休书,按理说不能改嫁。”
这话哪儿出来的?花月低头,却发现自己拿的是先前赵掌柜给她的帕子,一直揣着,还没来得及洗干净还回去。
她挑眉,又看向他。
李景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的东西却很复杂,筷子戳着碗里的豆腐,也不正眼看她。
她突然有点好奇:“那若是我非要改嫁,是不是还得求您写一封休书?”
然后求他,他就会用各种法子羞辱为难她,老招数,她很熟悉。
戳着豆腐的筷子顿了顿,李景允侧过头来,一双眼幽深得带了怨:“不用。”
“你若真想另嫁,休书我给你写。”
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花月左右看了看他,很想去摸摸他脸上是不是有人皮面具。三爷哪会这么宽宏大量啊?
“但是。”他又开口。
一听这个但是,花月反而放心了,她就说么,这人诡计多端,哪会那么轻易饶了她。坐直身子,她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
李景允看着她,眼里硬邦邦的东西一点点化开,声音也跟着软了些:“但是,你要另嫁之前,能不能……”
“能不能再多想想?”
第98章
想什么?
花月有些没反应过来,霜降却是听懂了,柳眉轻撇:“你们大梁的律法,为人妻妾两年不归府邸,等同被休弃,还用得着什么休书?主子傻,您也不能拿这个来蒙人。”
这么一说,花月回过神了。也是,她现在与他已经没什么干系,就算是要再嫁,也用不着过问他。
调整好情绪,她一边夹菜一边道:“您且放心,暂时没这个打算。”
捏着筷子的指节有些泛白,李景允闭了闭眼。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在给她服软,可她好像听不出来,轻飘飘两句话就又岔开了去。
怎么办?他看向旁边的有介。
有介正吃着豆腐羹,吃高兴了,头也没抬。
哪有大人向两岁小孩儿求助的?他咬牙。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办,万事开头难,这都开了头了,没道理半途而废。
定了定神,李景允夹了菜送进嘴里。
这一顿饭吃得花月浑身不舒坦,饭后一下桌子就抓着霜降问:“他们要在这附近停留多久?”
霜降想了想:“班师回朝是定了日子的,左右不能拖延过五日,否则就有不忠之嫌。他们驻扎在此地也许有别的事要忙,但应该不会太久,您且忍忍,忙活着把香囊的单子完成就是。”
花月叹了口气。
这世上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爱过的人,若说无动于衷,那不可能,但若要像以前一样怦然心动,她又不是记吃不记打。
一看见这人,什么旧事都能想起来,好的坏的,在脑子里一起翻涌撕扯。偶尔也有那么一丝想依靠的冲动,但念起这人无情的时候,又觉得何必浪费这一腔热血重蹈覆辙。
两年过去了,李景允还是这么丰神俊朗,眉目含英,一眼就能让她想起当年练兵场上看见的那个模样。但他身上的傲气是只增不减的,一开口也能让她想起生释往和有介那天的无助和茫然。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里都会遇见这么个劫数吧,忘记了怪可惜的,可要是去记挂,又有些膈应。
将自己埋在一堆布料里,花月想,忙活儿也是个好事情,把这段日子忙过去也不错。
然而,李景允好像无处可去似的,成天就在她身边。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或站或坐,端茶看书,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但就是不走。
花月有些沉不住气,霜降却懒洋洋地道:“随他去,毕竟是客官,人家定的单子,来看着点也没什么不对。”
是她太敏感了?花月嘀咕两声,看看霜降脸上坦荡的神色,埋头继续干活。
刺绣是个累人的事,哪怕她们把布庄暂时关了,没日没夜地绣,一天也只能绣二十来个,尤其殷花月这身子,捱不过亥时就会睡过去。
霜降很体贴,每回她睡着,第二天起来都在床上,旁边放着霜降替她绣好的香囊。花月很过意不去,拉着她道:“你到了时辰就跟我一起睡吧,总不能老累着你。”
“没事。”霜降移开目光,含糊地道,“也不是很累。”
这么多香囊一个人绣,哪能不累呢,花月心里有愧,干活就更快了些,但一到亥时,她还是睁不开眼了。
就靠在桌上小憩片刻吧,她想,眯一会儿就继续绣。
霜降看了她一眼,以为她睡着了,一如既往地没有打扰她,大概是想等她睡熟些,再扶她上床去。
花月闭着眼欣慰地想,余生有霜降这样的人陪着,也不是不能过。
然而,一炷香之后,门突然响了一声。
花月睁开眼,就见霜降起身去开门,门外进来一股夜风,夹杂着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心神一动,她飞快地又闭上了眼。
霜降没跟来人说话,转身又回到了桌边继续绣花。那人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练武的手就是稳啊,花月想,如同在京华时某个抱她回府的夜晚,她若不是醒着,绝对察觉不到自己在被抱着走。
这人极为小心地把她放上床,拉了被子来一点点给她掖好,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绣不完了。”霜降声音极轻地道,“您意不在此,就把这单子转出去,别累坏了人。”
“给别人,她乐意?”李景允问。
霜降没答话,应该是也知道布庄需要这生意糊口,但片刻之后,她还是耐不住性子地道:“当年轻贱人的是您,眼下巴巴地来讨好的也是您,玩的这是什么路数?”
“没有。”
“您看看您现在这做派,不是讨好人的路数?”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李景允的声音又轻又无奈:“爷的意思是,当年没有轻贱人。”
“呸!”霜降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声儿大了些,花月下意识地跟着动了动,屋子里两个人像是察觉了,纷纷噤声,没一会儿,脚步声就往外去了。
门“吱”地一声半拢住,花月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李景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且看霜降那见怪不怪的模样,好像也不是头一次。
两人站在屋外房檐下,声音还是压得很轻。
“您真以为谁都是傻子?心上搁着人的才是傻子,不搁的时候都是人精,您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风流事,用在这地方听我掰扯?”
“年少轻狂。”
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噎了一会儿,霜降冷笑:“那您现在就是活该。”
“没有要避罪的意思。”
“话说在前头,咱们如今只是平民百姓,您手里的蝼蚁,您非得这么着我拦不住,但您别仗着权势压人。就这么些日子,您讨得来宽恕便讨,讨不了就走。”
“可以。”
霜降皱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没疯,才一脸纳闷地推门回屋。
花月在床上睡得纯熟,她看了一会儿,摇头继续绣香囊。
有介和释往玩得越来越熟,两人最近都是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她们忙着活儿,孩子就在院子里同李景允玩。偶尔释往撒个娇,李景允就会把他举过头顶,逗得他咯咯直笑。
花月在绣花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释往朝李景允伸出两只小嫩手,胖胖乎乎的,在光里有些透红。
“娘亲。”有介拉了拉她的裙摆,捧着一张纸朝她递过来,“这个字念什么?”
回神低头,花月咋舌:“你怎么就开始认字了?”
有介皱着小脸道:“会背,但是不认识字。问爹爹的话,他要笑我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