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扣枕拿起挂在木捅边的毛巾,沾了水,细细的替云纵擦拭起身子来。他从未对人如此尽心尽力的服侍过,平日自己沐浴还要人伺候的,现在却用著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动作对待著云纵。
小时候,师兄也曾这般替他洗过澡的。
秦扣枕面上挂著微微的笑容,多年来一直如同缺了个洞的胸口,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第15章
云纵在沈沈的黑暗中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皑皑的一片雪白。
床帐是白色的,棉被是白色,床单是白色的,连自己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他慢慢的转过头,看到一张勾魂夺魄的美丽笑脸:“你醒来了。”
云纵的双眸呆滞的望著秦扣枕,张了张嘴,吐词还有些模糊不清:“阁下……是谁?”
秦扣枕呆住了,他仔细的瞧著云纵。道者的脸依旧是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双眸里只有满满的疑惑,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杂质。
良久,秦扣枕缓缓开口道:“你……不认得我了麽?”
云纵摇摇头,垂下眼:“你很眼熟……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他皱起眉,很是困惑,“这里……又是哪里?”
秦扣枕说不出话来,他完全震惊了。在云纵清醒前,他设想过无数个他醒来後的反应,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
云纵竟然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排除了。
或者说……这只是云纵的诡计?
“那你……”秦扣枕试探著开口,“还记得自己是谁麽?”
云纵脸上浮起一片迷茫之色,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半晌,颓然摇头:“我也记不起来了。”
秦扣枕定定的瞧著他,云纵的神情惶惑中带著无助,如果是装的,以云纵素来的性子,只怕宁可自尽,也绝不不屑於耍这种手段的。
他是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
秦扣枕忽然想起,有些人若是遭受打击太大,无法接受,便会患上失心疯,举止失常,状若疯癫。也许云纵……便是变成如此了吧?
无法接受自己内力全失,功体俱毁的打击。无法承受自己一直被欺骗被利用的事实,在昨晚那场绝望的情事之後,再醒过来,便选择了忘记一切,舍弃一切,连同伤害和痛苦,全都从心底丢弃了吧。
秦扣枕沈默著,良久,忽然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容,轻轻贴著云纵的耳边道:“你想知道……自己是谁,我又是谁麽?”
云纵愣愣的望著他。
“你叫云纵,是我……”他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吐息,“师兄。”
是从小伴著他长大的师兄,是最疼他最宠他的那个男子。
是软软倒在他怀里,最後还带著微笑的那个人。
是他每次想到就会心痛到连呼吸都要停止,永远永远忘不掉的──一辈子的伤痕。
云纵面上闪过一丝困惑,艰难的开口道:“你是我……师弟?”
秦扣枕轻轻的笑了:“再叫一声。”
“……师弟?”
身子被一把拖过,紧紧的搂在了怀中。云纵吃惊之下,下意识的挣扎著,却被抱得更紧。
“别怕……我会保护你,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谁也别想伤到你。”
云纵皱著眉头,似乎极难受,却又挣不开那双手臂。
“无论你想要什麽,我都会给你……”双臂忽然更加用力,云纵几乎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秦扣枕压抑的声音缓缓响起,“只要你不再离开我。”
不再背叛我,不再伤害我。
我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你,云纵……师兄……遗水……
云纵自那日苏醒过来後,身体就变得极为虚弱了。他体内的真气几乎流失怠尽,又被秦扣枕体内的寒气所侵,原本一头泼墨般的乌发,一夕之间,竟已灰白了大半。
秦扣枕此刻正细心的替他梳理长发,然後用碧玉簪小心的绾起来。
“你大病了一场,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秦扣枕轻声道,“不过没关系,有我在,你便会好好的。”
云纵置若罔闻,只是任凭他摆弄著自己的长发。他的视线凝固在房内墙上挂著的拂尘和一柄青色长剑之上,面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秦扣枕注意到他的视线,便顺著望过去,愣了一下,小心的笑道:“怎麽了?”
云纵低声道:“为什麽我的房间里,会挂著那个?”
“装饰而已。”秦扣枕不动声色的一语带过,“你不喜欢?”
“不是……”云纵摇摇头,最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挂在那里就好。”
秦扣枕微微皱了皱眉,云纵虽然什麽都不记得了,可一天到晚对著自己以前曾经用过的东西,万一哪天突然想起来怎麽办?
可是……他又不想把拂尘和越昆剑丢掉。毕竟……那是云纵身边所留下的仅有的两样东西了。
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初见云纵时的场景,那拂尘一甩的洒脱姿态,那笑语悠然的自信风采,他在一瞬间不由得不为之折服,甚至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为己所用,该有多好。
只是他那时怎麽也没有料到,他和云纵之间,竟会变成如今这样的牵绊。
他舍不得对这人放手。
无论是出於何种感情,都舍不得。
云纵把秦扣枕当成自己的师弟後,倒不排斥他的亲近,只是反感他时不时就对自己搂搂抱抱。每当秦扣枕到他房内来,他便下意识的离他远些。一见他要挨到自己身边,便会立刻露出严厉的神色,呵斥他已经年纪不小了,为何还喜欢这般粘在一起。
秦扣枕显得极是委屈,却不敢造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稍稍和他拉开距离。
“师兄,你以前都很疼我的。”秦扣枕小声在他身边嘀咕著,“怎麽现在对我这般冷淡……”
“你堂堂一个教主,成天和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云纵脸色十分难看,“你怎麽不去找别人……”
“我不要!”秦扣枕神色猛然一变,低吼了一声,“我不要别的人!”
云纵一愣,秦扣枕已经紧紧抱住了他,语气倔强:“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半晌,云纵只得无奈的笑了笑:“你怎麽……如此孩子气。”
秦扣枕闭上眼,真的……像极了师兄的口吻。若云纵没有忘记一切,怎可能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越是不舍他难得的温柔,便越是将他与师兄不知不觉当作了同一个人……有时候他竟会产生错觉……莫非师兄没有死,只是借著云纵的身子,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仿佛是偷来的幸福,如同掺了迷药的鸩酒,教他愈来愈迷醉,已经无法抽身。
“对了。”云纵忽然开口道,“我闷在房内几日,想出去走走。听佩瑶说你有一匹珍贵的名驹,名唤蹑影,可否借我出去散散心?”
秦扣枕面色微微一变,云纵笑起来:“怎麽,我又不向你要,舍不得麽?”
秦扣枕急忙道:“怎会舍不得,便是送你也无妨。”沈吟了一下,说,“此马性子太烈,我怕会伤到你。你大病初愈,明日我便和你一起在庄内纵马散心,如何?”
他心里想,只要不出庄,便是任由云纵在庄内跑跑马,也没什麽大不了。何况,他还能借此机会和云纵同骑,光明正大的搂著他,真是机会难得。
云纵微微一笑,转开眼,静静的望著窗外。
第16章
秦扣枕第二日一早,便吩咐下人将蹑影牵了出来。他亲自去云纵房内,邀他出来,径直将他带到马房外。云纵一见那蹑影,只见一匹黑驹颇为神武,油光发亮的皮毛,黝黑有神的眼睛,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果然好马。”他不由赞了一句。
秦扣枕微微笑道:“它认生,你小心别被它踢了。”
云纵正待伸手去抚摸它的头,闻言不由後退了半步。蹑影却是极不给秦扣枕面子,主动将头凑到云纵面前,用马蹄轻刨著地,十分讨喜。
云纵不由失笑道:“看来它倒也并不认生啊。”
秦扣枕神情一窘,也笑道:“这畜生,怎麽今日脾气这麽好。”心里也暗自诧异,这蹑影平日里性子极为骄傲的,除他之外,谁都碰不得。想不到竟对云纵如此亲热──难道连马也觉得他温柔麽?
两人闲话一阵,已将马牵至庄内一处空旷之地。秦扣枕平时也经常在此处骑马散心,虽不能尽兴驰骋,倒也能感受一下御风而行的感觉。况且他本意也只是想让云纵散散心,真要放开性子纵马一场,非要出庄不可。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云纵出庄。
云纵抬眼瞧瞧蹑影,摸摸他的鬃毛,便想跨上去。秦扣枕忙道:“等等,让我先上去。”
云纵稍稍一愣,秦扣枕却已经翻身上马,伸手对他道:“上来吧。”
眉头一皱,云纵迟疑的看著他,却没有动作。秦扣枕笑道:“你独自骑马我不放心,上来我在後面护著你。”
云纵犹豫半晌,终於接过他伸向自己的双手。秦扣枕一个使力,便将云纵拉上了马背。
微微一抖缰绳,蹑影一声长嘶,便放开四蹄跑将起来。
云纵坐在马背上,面色苍白,倒是秦扣枕满面笑容,极是欢悦。
马背上本就颠簸,秦扣枕借机搂住了云纵的腰。云纵身子颤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大力挣扎。想是不敢在身下马驹奔跑的情况下有太大动作,因此只能暂为忍耐。
秦扣枕搂著云纵,却也不敢有再多轻薄举动。许是越怕他离开,便越不敢对他造次。他此刻只求能将云纵的身子慢慢调理康复,每日在他身边说说笑笑──至於其余的那些念想,便是慢慢来也不急。
“云纵。”他逆风在怀中人的耳边轻声道,“我们便一直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背对著他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秦扣枕神色一黯,也许他是没有听到吧……
不是不肯回应他,只是没有听到……只是没有听到吧……
纵马奔驰了一阵,秦扣枕见云纵已有些气息不稳,神态也越显疲惫憔悴。便连忙勒住缰绳,柔声道:“你累了,歇息一下吧。”
云纵微微喘著气,任由秦扣枕将他扶下马,拣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怎样?”秦扣枕笑著问他,“可有觉得舒心许多?”
云纵略略点头,一双眸子,却仍是锁在拴在树下的蹑影身上。
“既是喜欢它,以後我有空便带你来骑马,好麽?”
云纵默默摇头,良久,才说:“我身子若好些……便可独自驾驭它了。”
秦扣枕不忍见他颓然的神情,便说:“这有何难。我吩咐下去,日後你想骑马散心,这蹑影便是你的专用坐骑。”
云纵双眸微微一动:“真的?”
秦扣枕忍不住轻轻笑了,强忍住将他又搂进怀内的冲动,只是温柔的道:“真的,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秦扣枕送云纵回房後,又看著他睡下了,这才动身前往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