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璠也没想到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月光斜斜落在他的肩头,漫开在眉眼鼻梁上,反射着流光,更衬容颜清俊,静谧空明。
楚璠屏息,伸手滑过他的眉间红痕,只浅浅一触,指尖就发热发烫。
她小心翼翼呼了口气,把圈在肩背上的尾巴轻轻扯动,翻身下床。白生生的裸足踩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凉意从足底涌进脑中,楚璠清醒了点。
她披了件外衫,掌灯出去,手指拢着跳动的烛火,在案台上点燃一枝松烟。
昏胧的红焰光点,飘竖升腾起了袅袅浮烟,幽暗冷清,含着淡香。
她或许知道道长身上的味道来自哪了。
这是子微幼时的住所。
幼时。
昆仑起始于高原天,荒无人烟,陡峭竦立,对外界来说十分神秘。又因子微久居于此,更让它添了分高深莫测。
道长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楚璠愈觉得好奇了。
烛灯滑过,又上靠了几分,不经意照亮深处,有段壁画一闪而过。楚璠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正踌躇着要不要看下去。
不太有礼数。
罢了,等道长醒后再问他吧。
楚璠正准备吹熄掌灯,蓦然低头看见一道人影,她喉咙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被子微从身后抱住,“不好好休息,在看什么……”
“唔,我睡不着。”
秘银一般的发丝,冰凉滑到她的颈窝里,楚璠缩了缩脖子,动作之间,烛火更亮了些。
楚璠看到了壁画的全貌,轻叹了一声,“是小狐狸啊……”
她把手上的灯贴近,果然看到了壁画上的雪色稚狐,竖着尖尖的耳朵,趴在树洞,从叶子缝隙里垂下茸茸尾巴。
楚璠探着脑袋,想数数到底有几根。
只可惜壁画抽象,有些地方早已斑驳漆落,更深处就模糊不清了。
子微放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僵。
楚璠浑然不觉,瞪大眼睛去寻,腰越弯越低,身子都要贴上去。
“看不到了……”她觉得有些可惜。
男人沉默了会儿。
子微挑眉,俯身下去,唇贴着她的耳根摩挲,声音低沉,“真的那么想知道?”
楚璠点点头,子微将她的头扶正,鬓间玲珑玉亮起疏淡光华,把她拉入一段记忆之中。
楚璠乖乖仰头贴在他的眉心处。
她先是听见了轰隆的雷声,然后睁开眼,看到一只小雪狐奔跑在山脉间,尾根处还汩汩冒血。
四处全是残尸,有人用了献祭之术,这显然是千年前的仙妖之战。只一夜之间,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小狐狸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野狐。
被饿狼追捕,猛兽夺食,直到它懂得如何吸收灵气之后,才脱离了茹毛饮血的生活。不过这种日子一成不变,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要下山,即便不知道山下等着他的到底什么。
还很稚嫩的狐妖,纤细柔弱,银发蓝眼,耳朵和尾巴都还未化成人形,在大道招摇行走,很快就惹来了觊觎的目光。
毕竟那时候,妖丹可是好物啊。
小狐狸身上无银两,睡在破庙的草堆里,被捉妖术士抓住时,嘴上还含着街上老奶奶送的糖葫芦,甜的。
他们不仅要妖丹,还要那一身珍贵的上好皮毛。
“小兔崽子,耳朵都还露在外面,居然敢在城镇出现。天山狐的幼崽,这次赚翻了哈哈哈哈哈。”
有人略显忐忑,“天狐深不可测,他父母若是追来怎么办?要不算了……恐怕遭来祸患。”
为首之人怒瞪,“你没看到只有八条尾巴吗?妖王已死,仙门也没了,乱世生财啊,你个窝囊东西,懂不懂?”
他的铜钱剑一下就刺入腹中,深深划了一刀,鲜血喷涌,小狐狸痛不欲生,化为妖型,嚎叫声几乎快刺破天幕。
楚璠已经不敢再看,她闭上眼睛,可是那些记忆还是源源不断涌入脑中。
尖叫,嘶鸣,还有痴狂邪狞的笑。
一段银铃声渐渐逼近。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手执玉麈拂尘,柄杆上系铃铛一对,穿着素色道袍,每踏一步,那些捉妖师便弯一截腰。
他走到之时,施暴者早已满身肿胀得倒在地上了。
道士抱起鲜血淋漓的狐身,叹了口气,“不好好呆在山里,怎么到这来了。”
小狐狸身形颤抖,胸腔中的妖丹隐隐泛出红光,若没人相助,怕是要自爆,和他们两败俱伤。
“还挺有骨气。”道士笑道。
他重新把小狐狸带进昆仑山里,建了一座破庙,成日煮雪喝茶,焚香下棋,偶尔画些书画,大多都是小狐狸扑蝶斗趣儿的日常。
道士也偶尔教它勘星破阵,大道术法,不知过了多少年,他头发越加花白,面上褶皱更深,连沏茶的手都会抖了。
那天夜里他们在观星,道士颤着手指,“看,西南朱天,那是你母亲出生时的星象。”
小狐狸伏在他膝头,不语。
昆仑的鹅雪,在那夜仿佛格外大一些,呼啸山风吹动了道士的袍角,“不要怨她,是我们的错啊……”
他眼中带着泪花,摸了摸小狐狸的头,“叫我一声外公……”
过了不知多久。
“外公。”小狐狸出了人言,“给我个名字吧。”
“洞玄知微,却也要叹人之渺小也。”道士满意地笑了笑,闭眼之前,慢声轻叹。
“你便叫子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