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笑了笑,道:“自然是去质问他。
谢珺也不戳穿她,点点头道:“虽然三弟确实令人失望,但弟妹这样冒然去南京,却也十分不妥。万一你被他困在南京,不也就落了个通革命党的罪名么?连累了江家可就不大好了。”
明明说的是字字威胁的话,语气却温柔得像是真诚的关心。
采薇笑说:“二哥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谢珺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上海滩还有不少革命党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弟妹暂时就住在谢公馆吧!”
虽然采薇不知道革命党和自己的安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因为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将她软禁起来。
她心中恼怒,真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禽兽不如,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任性放肆的本钱,若只是事关自己的安危倒也罢了,但她身后还有个江家,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江家仍旧能被谢珺玩弄鼓掌之中。
她想了想道:“多谢二哥替我着想,不过我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没带,还请派我送我回去一趟,顺便告诉我爸爸一声。”
谢珺看着她,勾唇轻笑了下,淡声道:“我看回去就不用了。需要什么东西,你告诉如烟,让她帮你去添置。”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竟是要把她和江家隔绝起来。她心中愠怒不已,面上却不显,从善如流道:“既然二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悉听尊便。”
谢珺云淡风轻般笑了笑,朝柳如烟道,“如今公馆里除了佣人,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你比采薇大几岁,多照顾着点她。”
柳如烟道:“二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三少奶奶的。”
谢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我使署还有公务,你们在家里自便,晚上回来跟你们一起吃饭。”
柳如烟道:“二爷注意身子,别太累着了。”
谢珺点点头,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转身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等到人离开,采薇才看向一旁那一直看着人背影的柳如烟,道:“柳小姐,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出门了?”
柳如烟笑说:“三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谢家又不是监狱,哪能不出门呢?不过现在外头乱,二少交代了,若是三少奶奶想出门,一定要多带两个卫兵,让我陪着您。”
采薇沉默地看着这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女人,一个曾经在八大胡同,让谢煊和呈毓贝勒大打出手的戏子,一个青帮老板宠爱的姨娘,甚至当初谢江两家联姻,也是源自与于她。
如今却在这谢公馆,低眉顺眼像个佣人一般待在谢珺身旁。
柳如烟面对她灼灼的目光,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神里也仍然有不曾化去的忧愁。
采薇眉头轻蹙,问:“柳如烟,你知不知道谢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你又帮了他多少?”
柳如烟表情微微一怔,但这样的失神稍纵即逝。她笑了笑,道:“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只要他用得上我,哪怕是献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采薇无语地笑了声:“你就这么喜欢他?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的温润如玉斯文儒雅都是假装的么?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没有人性的。”
柳如烟皱眉对上她的眼睛,难得语气生硬地反诘道:“不是这样的,二爷他是个好人。”
采薇只觉得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说笑话的人却浑然不觉,还满脸义正言辞的真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转身上楼。
柳如烟默默跟在她后面,拎开门把进屋时,采薇见只有两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想柳小姐这样不顾一切帮助谢珺,应该不只是爱慕这么简单,是因为他对你有恩么?”
到了这种时候,柳如烟也不再隐瞒,苦笑了笑回道:“我其实不姓柳,柳如烟只是我的化名。我原本姓薛,柳是我的名字。我父亲叫薛常仁,曾经是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初因为支持戊戌变法被贬了官,我父亲为人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想赶尽杀绝,回乡时,我们全家遇上了装扮成土匪的杀手。幸而二爷路过,从土匪手中救下我和弟弟。”
采薇还真知道这个薛常仁,她刚来这个时代那会儿,看小报写过这位前清学士的生平。进士出身,以才学闻名,是个正言直谏的淸官。只是清末年间朝廷**,自是得罪不少人。虽然在变法失败后,不像戊戌六君子那样被问斩,但也因为支持变法没过两年就被贬了官,随后在回乡途中惨遭土匪灭门。
小报上说薛常仁一家并非是死于土匪之手,而是被他在朝廷得罪的权贵所杀。她当时也只当话本故事看,却不料眼前的柳如烟竟然是薛常仁的女儿。
不过她这样一说,采薇倒也理解他为何对谢珺如此忠心了。
一个耿直的淸官之女,如今却被谢煊这样的人利用。她唏嘘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薛学士之女,想必您父亲在世时教过您很多道理,也应该分得清是与非。”她顿了顿,又才继续,“只怕你还不清楚谢珺到底做过什么?清剿革命党这些暂且不提,立场不同罢了,但他为了权势,杀了大哥大嫂和父亲,还屡次要杀死亲弟弟,你知道吗?”
柳如烟睁大眼睛看她,显然并不清楚内情。她知道谢珺上位不容易,为此做过很多不得已的事,甚至当年为了让谢家三少成为扶不上墙的阿斗,让她故意接近他。
她怔忡半晌,用力摇头:“这不可能,二爷虽然做过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绝不是这种杀兄弑父的狠毒之人。”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提醒你,既然你是淸官的女儿,这样助纣为虐,薛学士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心。”
柳如烟脸色很难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说来。
采薇也不想多说,只淡声道:“麻烦你去找佣人帮我准备日用品和衣裳。”
说罢就关上了门。
柳如烟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她知道当年的谢珺在谢家过得很艰难,明明身负才学,一点不比另外两个谢家公子差,却处处受忽视,哪怕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讲武堂出来,也只能在父亲麾下做个小小校尉,而且一做就是几年,升迁速度还比不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士兵。后来是因为谢家大公子出事,而谢三公子又与其兄长出事脱不了干系,被父亲发配,谢珺才得了机会被重用,他自己也有本事,一旦有了机会,很快就被总统所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甚至现在,她也并不相信采薇说的话。
她还记得当年回乡途中遇到土匪,她抱着年幼的弟弟躲在翻到的马车里,听到外面的惨叫和痛呼,一动不敢动。就在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忽然响起几声枪声。
片刻之后,车厢被打开,阳光骤然洒进来,与此同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了自己眼帘。
那时谢珺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军装,也难掩他身上那清风朗月的气质。他看到抱着弟弟的她,弯身朝她伸出手:“薛姑娘别怕,土匪都已经死了。”
她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中,也将自己以后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人。
为了保护他们姐弟,谢珺将她送进八大胡同的戏班子,又把弟弟送给一家普通人家收养,送他读书,亲自培养他,还出钱送他去了美**校深造。
第114章 更新
采薇并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柳如烟迷途知返。实际上, 在知道柳如烟的身世,以及她和谢珺的关系后,她非常明白,过去的十几年里, 谢珺是这个女人的精神和生活最重要的支柱,她感激他, 依赖他, 或者还崇拜他。
何况,谢珺做得那些恶事,连谢煊都是最近才知道, 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柳如烟,又如何清楚?再退一步说, 即使清楚,谢家的人和她也并无关系,她甚至可以找到一百种为谢珺开脱的理由。
但采薇之所以和她开诚布公说这些,也恰恰是因为她的出身。那样的书香之家女儿, 不管经历过怎样的风雨波折,心底应该多少还保留着是非和善恶之心。不然她脸上就不该有化不掉的忧愁。
而她也明白,谢珺那样精明的人,既然让人拦下她。把她直接软禁在谢公馆, 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她和谢煊先前不过是做戏罢了。谢煊一直不想把她牵扯进谢家的纷争, 但既然在一条船上, 她也就不可能独自上岸。如今她只能祈求, 不要把江家牵扯进来。至于谢珺到底想对她做什么,或者要她去做什么,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傍晚的时候,谢珺回到了公馆。
晚餐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别说是对比江家,就是先前的谢家,也实在是太冷清了。谢珺恍然不觉,端起饭碗,笑道朝两个女人道:“都愣着做什么,吃吧!”
柳如烟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采薇,默默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采薇自然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她拿起筷子伸手夹了一块小排骨,怅然般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刚刚来谢家吃的第一顿饭,真是热闹极了。有司令和三个姨太太,有大嫂和眉眉,莹莹玉嫣,还有二哥和季明你们两兄弟。哪知才短短一年多,就已经物是人非。”
被自己提到的人,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不说还好,一说不免心底发寒。这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且都是横死在谢珺之手。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对上的却是一张带着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温和俊脸。
谢珺朝她笑了笑,叹道:“是啊!世事无常,如今这世道谁也说不准。你们以后也要更加当心才是。”
采薇看着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可怕得很,一时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柳如烟接话道:“二爷您在外面奔波,自己也要当心点。”
谢珺点头:“我会的。”说罢,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继续平静地吃饭。
虽说是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但采薇也着实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谢珺抬头问:“吃饱了。”
“嗯。”
谢珺道:“看来今晚的菜不是很合胃口,明天我让陈叔去买点你爱吃的菜。”
采薇哂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陈管家从外面走到了餐厅,朝谢珺道:“二少,江先生来了。”
“哦?是吗?”谢珺看向采薇,慢条斯理道,“弟妹,为了省去麻烦,您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江鹤年这时候上门显然是按着她早上的吩咐来的,若是知道自己被谢珺软禁,恐怕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到时候只怕不好控制局面,采薇思忖片刻,便上了楼。
谢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不紧不慢放下碗筷,擦擦嘴,朝柳如烟示意了一下,来到了客厅。
江鹤年一脸匆忙焦灼的模样,一进门就道:“二少,您在就好。”
“怎么了?江先生。”谢珺示意佣人上茶,招呼江鹤年在沙发坐下。
江鹤年道:“要不是事情严重,我也不好上门叨扰你。”
“江先生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
江鹤年道:“我家采薇今日不见了,我派人到处去寻,也没寻到人。”
“是吗?”谢珺拿起佣人端上来的茶,轻轻呷了口,“她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
谢珺沉默片刻:“那恐怕她是去南京了?”
“南京?”
谢珺道:“我三弟如今可能在南京,她去南京找他不是没可能。”
“谢煊那混账东西有什么好找的?”
谢珺笑说:“可能是找他问个清楚,毕竟两人还是夫妻关系,说清楚了才好离婚,不是么?”
“你这样讲,也有几分道理。就是她一个人去南京,也不跟家里人商量,胆子也忒大了些。”
谢珺笑道:“江家五小姐胆子大,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吧?您别担心,我回头打听一下,再告诉您确切的消息。”
江鹤年忙不迭点头,又愤愤道:“以前还是挺懂事的,都是被谢煊这个混账东西给带坏的。等她回来,这婚就必须得离。”
谢珺叹了口气:“怪只怪我三弟走错了路,江先生不用担心,采薇和我三弟离婚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二少有心了。”
谢珺笑说:“不管采薇和季明到底如何?我希望谢家和江家关系还是跟之前一样。”
江鹤年陪着笑脸道:“有二少在,那是自然。”说罢站起身拱拱手,“那我就先告辞了,得赶紧回去跟家里人说说,免得他们担心。”
谢珺起身,恭恭敬敬送他到门口:“江先生好走。”
采薇一直在二楼的楼梯口,客厅里两个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爹演技还不错,就算谢珺对此一清二楚,他也找不到理由给江家扣帽子。
听到脚步声朝楼梯这边走来,她赶紧回了房间。
只是刚刚在沙发坐下,敲门声便响起,采薇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去开门。
“二哥。”
谢珺淡淡看她一眼,绕过她直接走进屋,慢条斯理坐在沙发上:“聊聊吧。”
采薇眉头蹙了蹙,关上门,缓缓走过去坐下。
谢珺掀起眼皮看她神色严肃的模样,轻笑开来:“怎么?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采薇勉强笑了笑:“二哥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