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月下旬,京城开始真正冷了起来,风吹在脸上,也跟刀割一样了。
沈恒却还没按预期的时间回京来,季善忙着照顾槿哥儿之余,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沈恒带的衣裳里也没有特别能御寒的,天儿却忽然就变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随机应变,现去置办几样保暖的衣物?
儿行千里母担忧,季善都这般担心了,路氏只有更担心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说,这日晚间甚至忍不住与沈九林商量起,让沈九林干脆出京去找沈恒来,“他爹,要不你沿着恒儿出行的方向,找一找他去吧?我今儿起来眼皮就跳得厉害,实在担心得很……”
季善不待她把话说完,已忙忙打断了她,“娘,您别自己吓自己,相公就这几日,肯定会平安归来的,多半是路上让什么事给耽搁了,或者公干不顺利罢了。您就别让爹去白做工了,爹又不识得路,出了京城那么大,万一走岔了,天儿还这么冷,可让爹怎么样?且相公既是去公干的,可不能影响了他的公事才是。”
沈九林也道:“是啊,你这不是白给老四裹乱呢,他可是去公干的。要是我真去了,再让老四上头的大人们都知道了他出个公干,我们都得巴巴的去寻他,恨不能把他别在裤腰带上,往后大人们还敢派他去办事,还肯栽培他吗?”
他倒不怕冷,不怕吃苦,就怕影响了儿子的前程,那就真是悔青肠子也迟了!
路氏让翁媳两个说得讷讷的,道:“我这不是实在担心吗?以往恒儿也不是没出过远门,那些年他和善善你们在府城,后来又来了京城,还外放了那么几年,面儿都难得见一次,我都没这次这么心慌过,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
“胡说八道!”
这次换沈九林喝断了她,“老四好好儿的,家里也好好儿的,哪来的不好的事情?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才会东想西想的。老四媳妇,打明儿起,你把家里的事都就交给你娘,槿哥儿也让她一个人带,让她从早忙到晚,别想有清闲的时候,——你肯定就不会想东想西了。”
季善见路氏让他说得脸白一阵青一阵的,忙笑道:“爹别说了,娘也是关心则乱。娘,您要是实在不能安心,不如明儿去潭拓寺上柱香吧?正好我也想吃潭拓寺的包子了,您就当是去散心买包子的,怎么样?”
路氏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沈九林,“我哪有东想西想了,我记挂自己的儿子还错了?当然了,你有那么多儿子,我就这一个亲生的,你当然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了!”
才转向季善,道:“也行,那我明儿一早就去一趟潭拓寺吧,正好再在庙市上买些东西,回头叶大掌柜回会宁时,让他给周亲家母和莲花儿他们带回去。”
季善笑着带头,“好啊,庙市上稀奇玩意儿多,娘多买一些,别想着省银子。可惜槿哥儿如今小,不然我都想跟娘一起去了。”
又道:“我让青梅和吴嫂子陪娘去,再让良生跟着您啊。”
如此安抚好了路氏,回到房里后,季善方皱起了眉头。
都说母子连心,娘感觉那般不好,沈恒可别真出什么事儿……吧?
晚间因此也没睡好,第二日起来时,两个黑眼圈都快堪比熊猫了。
杨柳见了,忙要让人给季善煮鸡蛋去,“大奶奶定是担心大爷,才睡不好的吧?您别担心了,大爷福大命大,定不会出什么岔子,指不定今儿就能平安回来了。”
季善叹道:“那就可承你吉言了。老太太呢,已经去潭拓寺了吗?”
“一早就去了,说的去得越早,心越诚,让大奶奶只管带了哥儿在家等着她回来便是了。”
“知道了。”
一时吃过早饭,季善便抱了槿哥儿,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见槿哥儿仍是笑得那般的天真无邪,自己也受到感染,心里轻松了不少,点着槿哥儿的小鼻子笑道:“小傻子,你若是能一辈子都这般无忧无愁的,就真是有福了!”
路氏一直到午后才满载而归,“善善,我买了好多东西,你快过来看,这个拨浪鼓儿是给槿哥儿的,这个小老鼠布偶也是,还有这个,叫什么铁皮青蛙,转这里就会动,还有这个……之前怎么不知道庙市竟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呢!”
季善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再不复昨儿的惊惶担忧,笑道:“那是因为娘以往去潭拓寺时,就没仔细逛过,真要逛起来,别说半日了,一整日功夫都未必够。”
路氏连连点头,“我也觉得逛一整日都未必够,关键东西都又好又便宜,我买了这么一大堆,都才花了二两不到。对了,我给善善你带了潭拓寺的素包子,还有他们的腌雪里蕻,你要不要现在吃一个,我去给你蒸。”
季善忙笑道:“我中午吃了不少的,这会儿不饿,娘别麻烦了,晚上再蒸吧。那您给相公求签了吗?”
“求了的,求了的。”路氏忙道,“是上上签,解签的大师说,得此签者无论做什么,都能顺顺利利,所以我才有心情逛到这会儿才回来呢,善善你也别挂心了,恒儿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季善自不信那些所谓的签文,只要舍得添香油钱,怕是人人都是上上签。
不过能让路氏安下心来,也挺好的,她遂只笑道:“那是自然,相公不过就出个公干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那娘有没有再为二姐夫求个签,看他能不能高中呢?我算着时间,秋闱可没几日就该放榜了。”
路氏却是道:“还求什么求,他都考完了,再求也改变不了结果了,还白费那个银子做什么?不过上次求的是上签,这次你二姐一定能当上举人太太了。”
季善听得暗笑,看来娘也知道求签都是与银子挂钩的,那怎么还能深信不疑的?当然,若二姐夫这次真能中举,就最好了!
因着路氏情绪好了许多,毕竟坏情绪是最容易传染人的,季善的情绪也跟着好了不少,晚间等沈九林从飘香回家后,一家人终于能跟之前一样,说说笑笑的吃饭了。
可惜饭才吃到一半,良生便慌慌张张跑了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不过受了伤,人昏迷着,焕生哥让我赶紧进来禀报大奶奶,让大奶奶命人准备热水、干净衣裳等,浚生哥已经请大夫去了……”
季善听得良生前半句,才刚露出笑容来,又听得他后面的话,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心跳也漏了一拍。
片刻,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大爷怎么会受伤的?严不严重……看我,说的什么话,人都昏迷不醒了,怎么可能不严重?快带我去看大爷!”
一边说着,一边已在着急忙慌的往外奔。
奔出两步后,后知后觉想到路氏和沈九林还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万一给吓出个什么好歹来……且槿哥儿也还小,要是家里乱糟糟闹哄哄的,把他给吓着了……
忙又收住脚,看向了路氏与沈九林。
果见二老都已吓住了,脸色都苍白如纸,路氏更是一副气都喘不过来了,摇摇欲坠的架势,嘴里还喃喃着,“不是才求了上上签,说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怪我心里一直那么慌,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发生,这不就真发生了,呼……”
季善忙道:“爹娘别怕也别急,相公可能只是皮外伤,我先去瞧瞧,把他接进屋里来,等大夫来了,给他诊治一番,他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当年那么急的洪水,他都能活着回来,可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伤,就怎么样怎么样呢?爹娘先缓缓,别自己吓自己。”
一席话,说得沈九林先吐了一口气,道:“老四媳妇说得对,老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是天上的文曲星,怎么可能轻易出事?我和你一起去接他吧,你也别担心,他肯定能好好儿的,你娘今儿求的上上签,肯定不是白求的。”
又说路氏,“他娘,你也别愣着了,快让人准备热水、干净衣裳去啊,对了,千万让人看好了槿哥儿,别吓着了他才是!”
路氏这才也醒过了神来,虽然眼泪霎时已是夺眶而出,嘴上却是应道:“那老头子你和善善快去把老四接进屋里来,我马上准备热水衣裳去,槿哥儿善善你也别担心,把老四迎到我们院里吧,省得槿哥儿小人儿眼睛干净,不小心冲撞了。”
季善见二老都远超她预期的冷静与持得住,心下稍松,哑声与路氏说了一句:“听娘的安排。”
便急匆匆与沈九林赶去了二门外。
就见焕生正与两个护卫一起小心翼翼的抬沈恒下车,沈恒的双手都耷拉着,显然仍无知无觉。
季善忙撑着发软的双腿奔了上前,就着灯笼微弱的光,先看了一眼沈恒,见他两颊和双唇都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心猛地一疼,一面握起他的手,因触感冰凉,下意识还给他搓起来,一面低声问焕生,“大爷伤在哪里了,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会伤的?”
焕生知道她着急,忙低声应道:“大爷伤在了后背,不慎被砍了一刀,是在昨儿、在保定府辖下发生的事,我们怕路上再遇上危险,所以只简单给大爷止了血,包扎了一下,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顿了顿,“大奶奶也别太担心,丁护卫和林护卫都说大爷没有性命之忧,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等大夫来给大爷诊治包扎过,再好生吃药将养,要不了多久,就能大好的。”
季善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勉强自持住,点头道:“先别说这些了,把大爷先送到屋里去正经。大夫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这会儿怕是不好请大夫了吧?”
焕生道:“另一位袁侍卫和汪侍卫说他们知道一位大夫,带浚生去请了,顺道再去禀告大姑爷,大爷遇险之事,断不能让大爷此番的血白流!”
季善满肚子的疑问,但也知道眼下不是细问的时候,招呼了一声在一旁因帮不上什么忙,而于心疼之外,又带出了几分惭愧来的沈九林,“爹,我们先送了相公去屋子吧。”
待沈九林“哎”了一声,上前也帮着搭起手来,一行人便急匆匆进了二门,径自去了沈九林和路氏院里。
路氏已带人给沈恒收拾好床铺,屋里也已多点好了十来盏灯,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的。
听得沈恒虽挨了一刀,却所幸没有性命之忧,路氏红着眼睛反倒镇静下来,安慰起季善来,“善善你别急,当年那么大的洪水,老四尚且平安无事,这次就更没事儿了。等他醒了,我日日给他滋补,保管他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
季善“嗯”了一声,“爹娘也别急,便是好好儿的走路,也可能摔一跤,可见这世上谁都可能发生意外,原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您让人打了热水来,我先给相公清洗一下,等大夫来了,便好给他诊治吧。”
待路氏迭声应了:“哎哎哎,我马上去啊。”
才又吩咐焕生,“你和两位护卫一路都辛苦了,下去吃点儿东西,歇一歇吧,都已到家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若只是焕生自己还罢了,再累再饿都撑得住,但总不能委屈了丁林两位护卫,焕生遂应了“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引丁林二护卫吃饭修整去了。
很快路氏便与吴嫂子一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季善方才已与沈九林大略看过沈恒的伤口了,至少也有三四寸长,血肉翻飞,深可见骨,狰狞又可怖,季善只看了一眼,便不敢也不忍再看第二眼。
是以沈九林瞧得路氏进来,便与季善道:“老四媳妇,你先出去坐会儿吧,我和你娘帮老四清洗伤口就是了。”
季善却是道:“还是爹娘出去坐会儿,我来给相公清洗吧,爹放心,我撑得住,也会小心,不弄疼相公的。”
她固然害怕更心痛,但也没有她躲到一边,反让二老来直面痛苦的道理,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他们只有更心痛了,又上了年纪,万一一个支撑不住……所以还是她来吧。
季善说完,不待二老说话,已先推了路氏出去,又与沈九林道:“爹快出去吧,大夫应该很快来了,还得您帮着招呼一下,引进屋里来才是。”
路氏与沈九林无法,只得先出去了。
季善方深吸一口气,把沈恒的衣裳剪得更开,再拧了帕子,给他先擦洗起伤口四周来,明明不想哭,也早告诉过自己不能哭的,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也不知道他当时得多痛?明明就是个文弱书生,这些年遇过的险,受过的伤,却是连差不多上战场的武将兵士都要及不上了吧?
杨柳在外面不放心,在门口低道:“大奶奶,要不我进来帮您的忙吧?”
季善头也不抬,带着鼻音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够了。”,杨柳可是未出嫁的姑娘家,还是留待将来她自己的丈夫……呸呸呸,杨柳的丈夫定会好好儿的,往后沈恒也定会好好儿的!
等季善把沈恒的伤口清理得差不多,还拿湿帕子给他润了两次嘴唇后,沈九林引着大夫进来了。
一番诊治后,大夫道:“这位爷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不醒,等吃了两剂药,应当就能醒过来了,我先给病人包扎好伤口,便去开方子。”
季善方心下稍宽,道:“大夫,这么深这么长的伤口,难道不需要缝合一下吗?我听说,现如今治外伤一般都会用这个法子了。”
大夫笑道:“太太真是见多识广,我正是要给爷缝合,还请太太暂时回避一下。”
季善闻言,知道大夫是行家,这才依言回避去了外面。
不待大夫给沈恒包扎完,赵穆急匆匆赶到了。
一见季善,便问道:“嫂嫂,兄长怎么样了?”
季善大略说了说沈恒的情况,“……等大夫给他包扎完,就可以进去看他了。大夫说他没有性命之忧,妹夫不必担心。”
赵穆眉头仍是紧锁着,歉然道:“就算兄长没有性命之忧,依然吃大苦头了,那么长那么深一道伤口,便是我习武之人都够呛,早知道我该再多给兄长派几个护卫的。”
季善道:“谁能事先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妹夫也不能未卜先知,能想到派四个护卫一路护送他,已经很细致了。也亏得妹夫派了人,他才能侥幸捡回命来,否则,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所以妹夫别自责了。不过相公不是还有两位同僚同行吗,遇险时他们在哪里,如今人可平安?”
赵穆沉声道:“说是兄长急着赶回来,好让嫂嫂和沈伯父沈伯母安心,所以先走了一步,那两位大人带了随从在后面,要比兄长迟两三日才抵京。也不知他们不跟兄长同去同回,到底是巧合,还是无意?总归这事儿殿下和我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季善听他明显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忙道:“妹夫是知道什么了吗?我刚只顾着担心相公,照顾相公,也没来得及细问焕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妹夫若是知道,还请与我说一说,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赵穆默了默,才道:“既嫂嫂相问,那我便不隐瞒了。我已细细问过了,当时兄长一行途径保定府辖下的一片山头时,忽然有劫道的强人出没,才说了一句‘把所有值得的东西通通留下,人滚蛋’,兄长也只回了一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们便提刀直接与林护卫他们交起手来。”
“他们有六个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林护卫他们却只有四个人,还投鼠忌器,一个不慎,便让兄长遇了险。之后他们跑掉了三个人,剩下三个林护卫他们还来不及卸掉下巴,已先咬破嘴里的毒丸自尽了,完全是死士的做派,除了那一位,谁还会这般的大手笔,一出手便是死士,还会这般的煞费苦心!”
季善自然一听就明白‘那一位’是谁,咬牙道:“就相公一个六品小官儿,还要劳动他动用死士,这哪是大手笔,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他就不觉得浪费?我可听说养一个死士要很多钱,他还真挺看得起相公的!”
赵穆沉沉道:“他应该主要是想杀鸡给猴看,以杀害兄长之举,来警告震慑殿下和我吧。殿下这些日子时不时的被皇上称赞,予以重任,他却是志大才疏,腹中只有半灌水,一动便响叮当,时间长了,皇上自然看得出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再是偏疼他,也要犹豫这么重的担子真交给了他,他担不担得起来,毕竟皇上先是君,后才是父。”
季善冷笑,“他岂止志大才疏,还心胸狭隘,心肠歹毒,这样的人都能君临天下了,那老天爷就真是瞎了眼,大周也危矣!”
赵穆道:“嫂嫂也别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当。肯定也是因为殿下和我一直不出京,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可又实在太恨了,咽不下心里那口气,才会狗急跳墙,对兄长也下手的。但嫂嫂放心,这笔账我一定会跟他算,让他十倍还回来的,他也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我向嫂嫂保证!”
只待时机一到,只消一夜之间,一切便会胜负分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