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段妘离京, 宫中又到了年节的时候。
段嫣已经观察良湘许久,也从与他同行的人中发现几个可用的。于是趁着年节,她让含细送了棉袍米肉过去。
收服人心的事情急不来, 好在这数月里,段嫣一直都做得不错。良湘那群人中, 其余人虽然没见过段嫣, 却都对这个心好的大善人印象极好。
含细派去送东西的人回来后,还带回了良湘的话。
他们不知晓段嫣的身份, 只以为是普通京都权贵。西岭那边出来的人,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尤其是在临近年节这样的日子, 就对段嫣这个大恩人格外的热情。他们想要答谢段嫣, 于是便问去送东西的人, 能不能见段嫣一面。
西岭实在没有什么男女大防, 那儿的女子入夏时穿的短衫连腰肢都能露出来。所以这群人一时也没觉得自己这请求提得不合理。
含细面色不渝,段嫣却是笑了。
鱼上钩,便可收网。
良湘出身西岭,对西岭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戎族。而且相对于戎族, 良湘无异于更受西岭人的信任。西岭因为流民军队流离失所的人千万,他们流落四方,便只是被人瞧不上眼的流民。可一旦良湘将他们聚齐起来, 这便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
在年节前, 段嫣又出了宫。
还是当日的那间茶馆, 良湘早早地就站在外头等着了。想着段嫣那日将茶馆包了,或许是生性不喜人多,良湘便咬牙决定也将这小茶馆给包下来了。这些时日段嫣送过来的东西够他们平日里的开销,省下来些包个茶馆, 勉强也能行。其余几人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知道自己那位恩人身份高贵,不喜同人混处一间茶馆也是正常。
“湘子,你说大人真的会来吗?”茶馆外一生得高大的汉子用肩撞了撞良湘,说话间时不时地往路上瞅,“我听说京都这边和咱们那儿不一样,男女之间讲究着呢。”
良湘站在茶馆外,长腿蜂腰,一张脸生得俊俏又带些稚气,引得一众姑娘婆子回头打量,目光热烈得很。听到猛三儿的话,他挠了挠头,看了眼不远处那群眼神放肆的姑娘,迟疑道:“我怎么觉得这儿同咱们西岭差不多啊?”
“想那么多作甚,”茶馆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面带病气,年龄更长一些,二十七八的文士模样。他穿上了棉袍,学着京都人过冬的架势,将两只手都揣进了袖口。
“大人说了会来,其余的哪里还用得着你们操心?”
猛三儿听了觉得有道理,“嘿,也对,大人肯定想得比咱们清楚。”
在西岭,大人这个称呼可以用于任何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身上,也可以用此来称呼自己尊敬的人。
在他们看来,段嫣出身肯定不凡,又是他们的恩人,所以用“大人”这个称呼完全没有问题。
“来了来了!”猛三儿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街头的人影,他大力拍着良湘的背,笑着道,“真来了!”
良湘眼睛一亮,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你想要回西岭吗?”
那日在茶馆遇见这位大人后,那句话一直盘踞在他心头。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被人当作野狗一般呼来喝去,没人想过这样的日子。要是有选择,他们愿意用所有换回在西岭的日子。
良湘想说“想”,但自从那次后,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谈这件事。
这回将人请过来,虽说是猛三儿等人有这个意思,说想要表示谢意,但更多的是良湘自己的私心。他想再问问那句话,是否当真。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大人不是在开玩笑,若是自己能抓住这个机会,就一定能回西岭去。
“大人!”
段嫣还未走到茶馆,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声音。她抬眼看去,正瞧见良湘瞪圆了的双眼,像是犬类见着了肉骨头,身后似乎还有条尾巴在摇晃。
微挑了下眉,段嫣脚步不停,走了过去。刚到茶馆前就被团团围住,除去良湘外,其余两人人段嫣都未曾见过,不过从递上的消息中得知这二人人是良湘的结拜兄弟,也是段嫣少数觉得可用的那几人。
“进去再说,你们身体初愈,不宜受风寒。”她看了眼那个面容青白,文士模样的青年,率先掀开茶馆用于挡风的帘子,走了进去。
见她进去,良湘等人也觉得有些冷了,纷纷跟在她身后,进了茶馆。
“您心善,当日未曾同良湘计较,还施了银两将我等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队伍里的老人孩子都因为您的善心,活了下来。虚的话我也不多说,但凡您日后有用得着我们几个的地方,就尽管吆喝。我们的命是您救回来的,不管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一定都给您去办。”
那文士模样的人,看起来满身病态,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却是一身匪气。他以茶代酒,敬了段嫣一杯,没催段嫣喝,反倒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段嫣余光一扫,见良湘几人没有说话,显然是习惯了将事情交给这个文士青年主导。不过看良湘的神情,分明是快憋不住了。想必是自那日后便一直夜不能寐日日思量自己那句话。
段嫣端起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茶水浑浊,飘着碎屑,入口是涩而苦的味道。她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未动。
文士模样的青年叫作良斓,同良湘是堂亲。曾经家境也不错,读过书,见过不少官场上的人。见段嫣满身气度,还能面不改色,坐在简陋茶馆里喝这陈年旧茶,便慢慢放下了先前的轻视。
“京都果然与西岭不同。昔年曾有友人说京都寸土寸金,是个顶繁华的地儿。四衢八街,八街九陌,那时只当他说话夸张,如今一看,果然是如此。”
良斓慢慢和段嫣搭话,提起西岭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地观察段嫣的表情,却看不出来什么。
那日的事情,良湘只同良斓一人说了。良湘能看出来的东西,良斓自然也能看得出来。这回他故意提到西岭,是在试探段嫣。
若段嫣真的有那个意思,便会顺着他的话提到西岭。
可段嫣把玩着手中茶杯,却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她笑着道:“人文风俗,隔了一山一水便是大有不同。京都与西岭离了数千里,自然风光不同,初来觉得新奇,再正常不过了。”
“大人说的极是……”良斓眼神复杂,还想再打太极。他一贯爱斤斤计较,不肯退让。也知道博弈时谁先摊牌便是立于劣势,所以他总想等着段嫣自己把话说出来。那这样,便是段嫣邀请他们,而不是他们主动投靠段嫣了。
可他却忘了,段嫣能给他们这个机会,照样也能把这个机会给旁人。从一开始,良斓就定位错了自己的位置。
良湘在一旁看得腮帮子鼓起,长手长脚地杵在那儿,遮住了大片光。一张娃娃脸上露出急色,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良斓说话。
“我、我们想回西岭!”他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生怕良斓反应过来把他嘴堵上。
猛三儿乍一听这话,人也愣住了。
“湘子……你说啥呢?回西岭、回西岭,我们谁不想回西岭啊?你是不是病了?”说着,他抓住良湘的肩膀,大力地晃了晃,“你是不是病了?没关系,给哥说,哥带你看大夫去!”
“三哥,我没事。”良湘皱着脸挪开猛三儿的钢爪,肩膀隐隐发疼。他转头看段嫣,没有理会良斓难看的脸色,“大人,我想好了,我要回西岭去。”
良湘定定看着段嫣,脸上神情郑重得很。
“大哥方才说的话不妥当,我代他向您赔罪。他说的那些话,上刀山下火海,您尽可差遣我。只要良湘在一日,就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良斓噌地站起身,他怒目相对,想将良湘掰过来,却没有成功。良湘虽说年纪小,可四肢修长,像一只豹子,即使良斓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让他挪动一下。
“你把那些话给老子收回去!谁让你卖命去了?”良斓暴躁出声,怒得踢了良湘一脚。这模样斯文的人,倒是三人中脾气最暴躁的。
猛三儿看这两人,嘴巴动了动,想劝又不敢劝。那么大块头最后只小心地挪了几步,离远了些,眼神游离,只时不时怂怂地偷看几眼。
段嫣看着这场闹剧,指尖搭在茶碗的边沿上,不曾出声阻止,摆明了是让他们自己解决。什么时候静下来了,便什么时候开始说正事。
良湘叹了口气,道:“大哥,你不想回西岭吗?”
“老子不想回去!”良斓气急,那话脱口而出。站得远远的猛三儿立即拆台,“他想回去!我也想回去!”
良斓一个眼刀子过去,猛三儿又不敢吱声了。
“大哥,世上没什么便宜可以捡的。你看,我们想好好儿的回西岭去,定然就要用东西换对不对?大人是善人,救了我们,不说旁的,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欠大人一条命。我们想回西岭,大人也可以帮我们。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可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这可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你觉得就凭你?你做得到?!”良斓大声斥责,“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啊?毛头小子一个,你懂什么?”
他说得眼眶都红了,良湘看他这样子也觉得不好受,但该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有省下。
“我知道啊。”
良湘笑了笑。
“不就是打仗么?我长得这般好,谁见了不欢喜?说不定他们见了都不打杀我呢。”
他脸生得稚气,笑起来有些傻。良斓咬着牙,最后还是放缓了声音。“傻冒儿。”
第87章
最终, 良斓先低下了头。
他抱拳朝段嫣道:“先前多有得罪,您要怎么罚都行,我绝无怨言。”
段嫣指尖在桌子上叩了几下, 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有说要怎么罚,也没有说些好听的场面话。只是问道:“你先前说, 良湘做不到, 那你觉得,谁能胜任?”
良斓愣了下, 他说良湘做不到大半是出于私心,不想人去冒险罢了。自家人在心里自然是最好的,在良斓看来, 良湘这小子虽然脑子不算顶顶灵光, 却也够用。为人热忱, 交友甚广, 身形矫健,在西岭时便是马上林间的一把好手。
当段嫣问出这话来的时候,良斓倒也真思量了一会儿。
他已经猜出来前面这人身份不一般,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胆识, 敢聚拢流民。而也正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所以她只能悄悄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敢让旁人知晓。这样的限制之下, 选择变少, 还真没有谁比良湘更适合她了。也难怪对方会看中良湘。
身为流民, 出自西岭,默默无闻,同时又有一身武力。
想到这里,良斓也明白过来, 自己这三人已然踏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他呼出口气,彻底将那些小心思压下去。
“您能瞧上良湘,是他的福气。”
这无疑是个聪明人。
一旦找准自己的位置,就适应得飞快。
段嫣眼中闪过满意,不疾不徐道:“玉不琢,不成器。良湘或许是将才,如今却只是光华未现的璞玉,需要不断地打磨才能成器。你可愿做他的军师,引导他?”
良斓没想到会提起自己,先是皱起了眉,而后又满脸沉思。最后,他眼神复杂,心甘情愿地朝着段嫣深深一拜。
“今日便厚颜当一回千里马,呈您伯乐之情。”
……
良湘三人,是段嫣计划中极重要的一个点。
收服了那三人后,段嫣安顿好了他们队伍中的老人小孩,而剩余的那些青壮年便交给良湘了。良湘生就一副好皮囊,说话让人信服。那些人被他的话打动,就跟随在他身后,开始了收拢人手,聚集流民的动作。
西岭此时虽说未被当初那群流民军队占领,却也差不多了。戎族,流民加之一些扎根在那儿苦苦坚持的西岭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混乱不堪。明面上还属于大雍,可实际上谁都知道,那地方已经成了大雍放弃的地盘了。
良湘等人想要回西岭去,就只能走段嫣摆在他们面前的路。
……
在年节前一天,沈清然终于回京了。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戎族的一位公主。
如今戎族同大雍也称得上是邦交之国,两国互通有无,相互来往也是正常。但就近些日来看,这戎族王族的人似乎来京都来得太过频繁了些。
一个个儿的,还真不怕昌平帝给他们使绊子。
戎族的那位公主住进了雍皇宫,听闻到京都那日,一直拉扯着沈清然说要他入赘,还要去他府上住几日。前去接引的内侍好说歹说,才将人劝进了宫,放了沈清然回承恩侯府。
“您说,那戎族公主是不是看上沈世子了?”含细用剪子剪了一株梅枝下来,放在一旁宫女举着的托盘里。
段嫣仰头看花,听到含细的话眼神都没移一下,却淡淡提醒她:“那株剪坏了。”
这剪下来的梅是给王皇后摆殿里的,每株剪下来都有讲究,花数多少,花苞位置如何,都得看清楚了再剪。含细刚才剪下来的那株,或许是只顾着同段嫣聊那位戎族公主的事,一下子就忘了数,给剪毁了。
含细转过头去看托盘上的花,果然是剪毁了。她低呼一声,面上有些红。这样不该犯的错,她却偏偏犯了。于是将那花挑了出来,不再敢同段嫣说闲话。
往往提到什么人,那人就能听到,继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