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片刻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他选的时机固然好,是最适合以他的身份安排的,可一旦被人察觉,到时定会连累他。而以他一贯的为人,恐怕会将一切罪责都一人扛下。
他已帮了她这么多,她不能拖累他。
还是得等,等到李景烨主动将她送离的时候。
她沉下心,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再等等。三郎,还未到那个时候。我不想连累你。”
裴济搂着她的手一紧,心口顿时涌起一阵又苦又甜的滋味。
“不会连累我。”他吻她的额头,嗓音有些哑,“我料北边的突厥今年仍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年我大魏正是天灾不频,兵强马壮的时候,早该铲除这一心头大患了。到时我便将事扮作是突厥人偷潜入境,向我大魏挑衅,到时趁势发兵就好。我亲自出征,即便查到与我有关,我有功傍身,罪责当会减轻。”
丽质怔怔望着他不语,杏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裴济忙凑近亲她的眼,柔声安慰:“丽娘,别怕,我不是普通的朝臣,我身上也有一半皇族的血,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陛下也会放我一条生路的。”
他越是这样说,丽质心里反越不忍。
若真的被揭破,李景烨疑心重,最恨被人背叛,怎么可能放过他?只怕从前越是感情深厚,那时才越会深恶痛绝。
他心里分明都清楚,却仍然这样安慰她。
她深深吸一口气,忍下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摇头道:“不要,三郎,再等等,很快。”
裴济没应,只将她眼角的晶莹吻去。
她努力平复心绪,勉强换上平日里镇定又轻松的模样,红红的眼睨着他,嗔怪道:“你就这样想离开我,半点也不愿多等?”
裴济被她这一眼、这一句搅得心软不已,恨不能现在就带着她离开,躲到无人知晓的地方才好。
他怎会舍得让她离开?若可以,他是半日也不愿与她分开的。
先前石泉悄悄将户籍、文书送来时,他还觉失落不已,可方才在延英殿里,陛下的一番话却让他警铃大作。
风暴将至,下一个要出事的,恐怕就是裴家。那时,他连自己都难保安然无恙,又如何还能保证顾得了她?
他不想让她卷在其中,更怕错过了机会,就再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只好忍下心中的不舍与失落,下了这个决定。
可她却让他再等等。
“丽娘,非我不愿等,而是若错过了机会,恐怕就再难帮到你了。”
丽质望着他沉重的模样,张了张口,几乎就想将不久后要发生的事情说出。
幸好理智尚在,她忍了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软声道:“可是三郎,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你。”
裴济的心口被猛地撞了下。
他愣了片刻,才低头捏住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丽娘,你——”
杏眼里水光盈盈,清澈透亮,令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她也已动心,他早就知道了。可那日她坦然承认后,仍说要与他好聚好散,今日却又说不愿离开他!
他心里一阵甜一阵酸,又一阵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能将她紧紧抱住。
“三郎,”她的脸重新埋在他胸口,轻轻磨蹭着,“再等等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即便错过了机会也不后悔。”
胸口柔柔的触感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将他好容易稳住的心神一下冲垮。
面对这样的她,裴济哪里还受得住?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的点头:“好,我答应你,再等等。等到春日,若我还能做到,再将你送走。”
丽质点头,这才稍松了口气。
方才已将体力耗尽,此时放松下来,困意便也跟着袭来,她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只觉眼皮不住耷拉下来,随时都能沉入梦乡。
裴济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放到床的里侧,俯身吻了下她的脸颊,转身熄灭四下灯烛。
第92章 失望
第二日一早, 裴济趁着天还未亮,匆匆起身穿戴,沾凉水抹一把脸, 又回去吻了吻仍在深睡的丽质,便从窗边翻出, 悄悄往九仙门附近的营中去。
九仙门附近仍是一片沉寂, 他迅速回屋中, 打了水来仔细梳洗一番,重新换上洁净的官服,便先骑马往驻于城外的羽林卫营中赶去。
陛下近来罢朝, 因此清晨都不必往延英殿去赴朝会, 众臣皆是直接到衙署中处理政务,只有两位宰相、几位尚书、侍郎和其他有要事要禀的官员,才会单独入延英殿禀奏、商议。
裴济昨日已面过圣, 今日便直接处理离开两个多月里堆积的事务。
好在左右羽林卫两万余人,早因他的一力整顿而变得纪律严明, 即便大将军暂离, 每日也能照常操练、布防、换防,将京城与皇城内外守卫得如铁桶一般。
他自几处城门中选了两处, 骑马仔细检视,又听新提上来的副将将这两月的事务大致说了说, 留出一个时辰来,将堆积的文书批阅后, 便接着赶去兵部。
兵部不同左右羽林卫, 从尚书、侍郎到底下的小官吏,办事者众多,如今虽尚书已被下狱查办, 公务却依旧能运转自如,少了他一个并无大碍,是以他过来,便只先将近来的公文都翻阅一遍,理清各项事务的进展。
只是看到各地送来的军报时,他格外留了个心眼,将卢龙、义武、河东三地的军情仔细梳理过一番,果然发现如张简先前在心中说的一般,这几个月时间里,突厥的几次小范围扰边,都集中在幽州一带,与从前的分散各处有些不同。
然而因这几次侵扰都是一击即退,除抢掠百姓财物外,未有大的冲突,因此送上的奏报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似乎没有引起众人的关注。
他暗暗思忖,总觉这其中,与蒲州才发生的事定有什么关联,只是他暂还未能想透,只好将情况暂都一一记在心里。
傍晚,天色渐暗,裴济自兵部衙署离开,婉拒了几个同僚往平康坊去为他接风洗尘的邀约,带上石泉骑着马等在丹凤门外,欲与父亲一同回府。
昨日陛下的一番话如一块巨石一般始终压在心头,他得尽快同父亲商议。
恰是中枢的官员们离宫回府的时,四下往来者众多,裴济等了整整两刻,待大多官员都已离开,才见父亲沉着脸骑马过来,见他等着,也不停留,只挥手道了声“回去说”,便骑马小跑在前。
回到府中,父子二人神色都不大好,见过裴老夫人与大长公主后,便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中谈事。
裴济立在一旁,先冲裴琰行礼,问:“方才在宫中出了何事,令父亲面色这样不好?”
裴琰将外袍搁在一旁,饮了一口凉茶,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将一腔不满暂时压下:“今日同萧相公议陈应绍与范怀恩案,我主张严查、详查,不能漏掉半点蛛丝马迹,眼下呈上来的证据,虽基本能断定,此二人私下勾结,串通一气,趁朝廷征铁矿铸铁牛时,以权谋私,暗中牟取暴利,然其中仍有细节不甚明晰,得一一核实。可萧相公却道要尽快处置,不必大费周章。”
裴济闻言,也跟着蹙眉:“儿子先前让人送回那个叫芸娘的歌妓,可是已审过了?”
裴琰揉着眉心,点头道:“审了,你回来前一两日就已在审,今日出了结果,据她供述,是个陌生郎君将她买下再送到蒲州的,画师依她的描述作了画像,果然与范怀恩府中的管事模样有八分相像。”
他又饮了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道:“问题恰就出在这儿,那歌妓供出了范怀恩的管事,管事亦对此事供认不讳,偏范怀恩,半点也不承认罪行,坚称自己一无所知,是遭人构陷。”
裴济沉吟片刻,道:“儿子也以为,此事并非只是桩贪腐案这样简单。范怀恩乃幽州刺史,近十年的调动多在地方,而陈应绍则已在兵部任职多年,此二人从前应当稍有交集,观其履历,也无同窗、同乡之谊,怎会在这时暗中勾结?若不了解陈应绍一贯的为人,范怀恩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为色与利所诱?”
裴琰听罢,深以为然,直点头道:“为父也是此意。可偏萧相公力排众议,要求从速查办。哼,他当旁人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分明就是要趁这个时候,暂代职权的别驾还未坐稳,安插他的人过去填补这二人的位置!”
萧龄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利用手中的权柄一力提拔自己的人,先前因陛下的几番敲打,还知收敛,近来却是借着杜相公的隐退,渐有了独断专行的趋势,可偏偏到陛下面前,又十分收敛,一味的恭敬、顺从,着实长袖善舞。
裴济道:“除了此事,儿子近来又发现了些别的端倪。”
他遂将突厥的事一并说了。
“先前给张简的回信里,儿子已让他悄悄派些人到幽州,将冶铁之所都暗查一番,不可放过。”
裴琰的面色又严肃了几分,闻言问:“你怀疑这事与陈应绍的案子有关?”
裴济点头。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琰点头:“你做得不错,既然摸到了这条线,一定不能放过。”
他说罢,心底慢慢涌起感慨:“三郎啊,你如今真是大了,不但心细如发,做事也愈发有主张了,为父为官数十载,恐怕有时也及不上你思虑周全。”
裴济听了父亲的夸赞,却没感到欣喜,只勉强扯嘴角笑了笑,慢慢说起昨日入宫后的事情。
他说得极慢,几乎将从面见太后,到离开紫宸殿中间的事事无巨细都复述了一遍。
裴琰好容易有些松动的面色,随着他的话又渐渐沉了下去,尤其至最后,听到陛下那句别有深意的话时,更是悲从中来。
“陛下——当真这样说?”
他一向炯然有神的双眸里闪动着几分不敢相信,可待话问出口,又觉多此一举:“罢了,为父知道了。”
裴济跪坐榻上,垂着头低声道:“近来御前议事,父亲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触陛下逆鳞。”
父亲虽懂收敛锋芒,不如杜相公一般一贯直言,可到底是武将出身,为人亦是正气凛然,倔强时半点不肯让步的作风比杜相公并不逊色多少。
“为父知道了。”裴琰不禁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惋,连一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略微佝偻起来,“早该料到的,陛下不喜已久,逐了杜公,下一个便该是为父了……”
裴济望着父亲的模样,不由心底一痛,搁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收紧,不知怎的,就问:“父亲这样忠心不二,却遭陛下如此对待,可会觉怨恨?”
裴琰没说话,佝偻下来的身躯却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东裴氏,曾祖乃大魏开国功臣,爵位袭至他这一代,也仍旧保持着将门荣光。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在北方征战,杀退过吐蕃,击退过突厥,甚至还同回鹘数度交手,能位极人臣,也是凭着一路拼杀得来的。
那些年里,他浴血奋战,早已在身上留下无数伤痕与顽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药都无法治愈。
可他始终坚定不移,无论面对先帝,还是今上,都一心要为朝廷效忠。
就连娶了公主,生下独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爱娇惯,明知三郎幼时体弱,仍硬着心肠将才十二岁的他一同带去河东,摸爬滚打整整四年。
皇宫里养大的孩子,本就体弱,好容易与父母团聚,转头便被无情地扔进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不曾后悔。
裴家的儿郎,生来就该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自问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对得起君主与百姓,亦对得起父母与妻子。
哪知到头来,却被猜忌、厌恶至此?
尽管早在去岁,他便已有这样的担忧,去温泉宫时,还同三郎私下说过。后来又见杜衡先遭驱逐,自然也隐隐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担忧是一回事,真正确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看半辈子的荣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从中来。
怎会一点怨恨的心都没有?可他不能——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复做炯炯有神的模样,“三郎,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裴济动作一僵,慢慢垂下眼,点头道:“记得。”
话出《庄子》,是他年幼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教过的,意指为人臣者,当公而忘私,安于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
父亲是在提醒他,谨守臣子本分。
可何为“天命”?为君者的好恶便是所谓“天命”吗?
他第一次对多年来坚定的信念产生怀疑——如祖父、如父亲一般,兢兢业业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天下,为百姓?还是为家族,为君王?
他心底动摇不已,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是父亲——”
话未说完,裴琰已厉声打断:“三郎,莫再说了!”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裴济住了口,黑沉目光里的抗拒与疑惑却未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