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不喜欢钟贵妃,近来更多了个封号不伦不类英国夫人钟四娘,更令她越发不懂皇帝的意图,只对钟家人厌恶不已。
原本今日那位英国夫人没来,她便忍了心里的气,只对贵妃视而不见便罢了,如今皇帝却偏偏当众提了句,一下便教她气不打一处来,当众冷脸。
大长公主见状,忙笑着转移话题:“太后,依我看,不妨留一盘下来,给下面两场做个彩头。”
荔枝是金贵物,每年快马加鞭自岭南运来,大多已腐坏,只剩下这些还新鲜能食的,能分到一颗已十分不易,更不必说整整一盘。
太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拘谨起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裴济,这才先压下心中不满,强笑着让人从自己盘中取了十颗,由碎冰镇着,送到场中的唱筹处,道:“这盘中的荔枝,便赐给一会儿两场鞠赛中,获胜一队中,风头最盛的两人。”
大长公主也跟着送出一对早已备下玉佩,道:“我这一对玉佩,便也做个彩头吧。”
余下的两场鞠赛,第一场是这些小娘子们来打,第二场则是郎君们来。
观今日参赛之人,技艺最佳者非裴济莫属,第二场赛能拔头筹的,自然是他,小娘子们心中清楚,定会卯足了劲在太后与大长公主面前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便有十多个打扮得英气十足的小娘子骑着马从两边飞奔入场。
马蹄阵阵,各色鲜丽骑装配上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庞,自眼前飞快地略过,令众人目不暇接。
丽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下便捕捉到其中一个极其亮眼的女郎。
那女郎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高挑挺拔,明媚的模样里满是毫不胆怯的飒爽之气,听旁人唤她“十七娘”,似乎是一位宗室之女。
一旁的卫士掷出一球来,李十七娘二话不说,果断催马上前,三两下便避开左右接连靠近想要阻拦的对手,利落地举杖抽击。
球精准入门,顿时引起一阵惊叹的呼声。
丽质也忍不住满心赞叹地跟着微笑鼓掌,如此毫不怯懦,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实在令人佩服。
然而一转头,却不经意对上裴济那道熟悉的深沉视线。
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错开,丝毫未有多余的停留,丽质却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冷意。
她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转回场上,掩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
不一会儿,鞠赛结束,果然是李十七娘那一队胜了,进球最多的自然也是她。
太后总算恢复兴致,招手让十七娘到近前,亲自将方才的那盘荔枝分了一半予她。大长公主更是欣喜不已,拉着十七娘的手夸赞一番,亲自将那对玉佩中的一枚系在她腰间,仔细看了看,道:“好孩子,姑母从前便觉你这孩子出挑,如今大了,生得越发标致,就连马球也打得这样好!”
“殿下谬赞,殿下才是真正的女中英豪,听闻当年就连同郎君们打球时,也不遑多让。十七娘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她的话里虽有恭维之意,语调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确是个令人心生喜爱的小丫头。
丽质在旁笑盈盈地看着,目光转向大长公主身边。
裴济的座上已不见了人影——大约已去迁马更衣了。
她收回视线,饮一口杯中苦涩的茶汤,又剥了桌案上仅剩的一颗荔枝送入口中。
的确沁甜多汁,只是熟得过了,甜津津的滋味里还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感觉。
她以袖掩口,将核吐出,重新饮茶,令苦味充斥口腔,驱走那几分异样。
场中,裴济骑着马握着杖,面无表情地引身后一队人奔出,绕四周跑了一圈,冲众人致意,随即便在卫士的一声令下中,率先向球飞驰而去。
他想赢。
尽管这样的场合里,他一点期待与欣喜也没有,可有她在,只要一想到她在场外看着,他便一点也不想输。
另一队的几人显然早已商定战术,一见他动,便立刻从左右冲上前来夹击阻截。
他毫不畏惧,将缰绳稍放松些,俯低身贴近马背,一伸手格挡开左侧靠近的对手,挥起球杖猛力一抽,将球送至队友马下,又于两侧对手愣神之际,稍一转马头,便逼得对方的马儿停下,趁势脱离包围。
这时,队友也恰将球重新向他打来。
他挥杖精准接住,使一巧劲,一下便令球入了门中。
四下一片欢呼,卫士唱着筹插入一面小红旗,有胆大的小娘子更将早早准备在手中的鲜花向场中投来。
裴济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经意略过丽质带笑的面容,只觉胸口涌动起一阵热血。
阵阵鼓点声中,鞠赛继续。
今日陛下没有下场,裴济半点顾虑也没有,放开手脚博弈,几乎轻而易举便连进数球,令对方束手无策。
眼看还有一球,比赛便要结束,对方几人已全没了气势,只等着最后一击。
裴济正驾马往场中的点位处去,转头瞥过场外席位时,却见方才令他满是斗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拉着缰绳的手一紧,方才沸腾的热血似乎一下凉透,短短一瞬便觉意兴阑珊。
他停下马,望一眼两丈外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李十七娘的队友杨八郎,轻声道:“想不想要那玉佩?”
杨八郎一愣,惊讶地眼里慢慢涌起期待。
裴济抿唇,面无表情道:“这一球你来。”
卫士们已退出场外,他一个利落抽打便将球打向杨八郎处。
杨八郎仍震惊不已,见球过来,忙回神来接,稳了一下才往球门处去。好在对方已几乎没了气势,阻拦起来也并不卖力,他只稍费周折,便顺利打进门中。
最后一面小红旗插入,卫士一声高呼,四下登时一片欣喜欢笑。
大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身边的十七娘一起起身,冲裴济等人招手,道:“快来快来,将这彩头挂上。”
李十七娘望着大长公主手中的玉佩,又低头瞥一眼自己腰上与之配成一对的玉佩,方才还从容大方的面颊上也不免多了一丝红晕。
谁知裴济却没接受。
他面容肃穆,毫无喜色,拱手道:“母亲出的彩头由儿子来拿,听来似乎不大公平。况且,方才最后定局一球是杨八郎打中的,儿子以为,这玉佩,还是留给八郎好。”
说着,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玉佩,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转手交给杨八郎。
杨八郎仍在震惊之中,见玉佩真到了自己手中,忙冲裴济道谢,随即下意识望向李十七娘,年轻朝气的面上满是羞赧笑意。
李十七娘原本僵硬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再度泛红。
“三郎——你呀!”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儿子,碍于周遭人多,不好直接责备,只能悻悻然坐下。
太后也不赞同地直摇头,将剩下那半盘荔枝给了裴济:“你这孩子,枉费你母亲一片心意……罢了,总要合你的心意才好。这荔枝,总是该给你的吧?”
“多谢太后殿下。”他不再推辞,接过荔枝道谢后,转身跪到榻上,净手后将盘中荔枝一颗颗剥开,又分别亲手奉到太后与大长公主的案上,这才令二人稍稍消气。
因是端午日,三场鞠赛后,还有不少别的玩乐。
六局早备好了上百个粉团粽子,只等着送上来,由众人拿小弓箭射下来吃;太液池中亦有龙舟竞渡,清思殿恰在龙首山高处,可俯瞰见太液池,不必去别处。
众人吃酒饮食,正要玩闹一番,裴济慢慢起身,冲李景烨道:“陛下,今日臣该在宫中值守,不便再留清思殿中,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道:“今日朝廷休沐,你先前忙了不少时日,朕准你今日不必值守,好好玩乐。”
裴济却坚定道:“陛下,先前臣轮值之日已告假了一回,后与同僚商议,这才调至今日,实不敢再耽误。”
李景烨挑眉,只当他被长辈们逼急了,想寻个由头离开,也不再多留,含笑道:“如此,你去吧,只别太辛劳就好。”
裴济闻言,立刻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宫人们已捧着粉团粽子过来了,殿中一片欢腾热闹的气象。
李景烨垂眸看一眼面前几乎未动的新鲜荔枝,又瞥一眼一旁已空了许久的座,将何元士召来,淡淡吩咐:“这荔枝,朕不吃了,元士,你拿去吧。”
何元士一愣,目光略过他视线的方向,这才明白过来,忙伸手接过,从北面的小道绕出殿去。
陛下哪里是要将这金贵的荔枝赏给他?分明是还惦记着留给贵妃呢!
第83章 承认
清思殿位于大明宫东侧的高地上, 要回承欢殿,便要顺着高低起伏的山道一路往西去。
丽质走得慢,一面观左侧的山景, 一面赏右侧湖景。
“小娘子是不高兴了吗?”春月跟在她旁边,踟蹰片刻, 终于问出了出来。
方才本在场边看小裴将军打马球, 两方的进球数几乎毫无悬念地一边倒, 她和青栀正兴致勃勃,小娘子也不见异样,甚至到精彩处时, 还跟着众人一同鼓掌。
可不过片刻, 眼看裴将军只剩最后一球就要胜了,小娘子却忽然起身,不待她们反应, 便道了声“回去吧”,二人虽还未尽兴, 却不敢逗留, 只好跟着出来了。
“没有。”丽质面色平静,唇边含笑, 摆弄着手中一朵才摘下的粉白的西府海棠,“只是想回去了, 你若还想看热闹,便去吧, 无妨的。”
这株海棠恰开在清思殿外, 她犹记得去年刚住进望仙观时,便时常悄悄来树下看花,以躲避周围的一切。
海棠花期在四月前后, 如今已到五月,她手上这一朵,已是那一株树上最后一朵还在盛放的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忽然离开,只是不想再留在那样的场合看旁人欢笑,而自己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罢了。
来到这里已一年有余,她从未有一日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更不用说对这里产生归属感。
她好像只是个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过客。
春月哪里想自己回去?闻言忙摇头:“不去不去,奴婢要跟着小娘子的。”
其实她还想问丽质是否因为裴济的缘故才要走,可碍于青栀还在,只好暂且将话咽下。
丽质笑笑,没再说话,只在经过望仙观时微微驻足,片刻恍神后,便继续前行,回承欢殿去了。
因逢端午,宫人们或在清思殿,或去掖庭宫,倒令后宫一下空旷起来,眼看承欢殿里的几个也都到掖庭宫去了,丽质便让春月与青栀也去凑凑热闹,自己便留在殿里歇一歇。
春月心不愿她一人,便也留下,只让青栀一人去了。
主仆两个才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床边的窗棂上便传来只有夜里才会有的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惊。
春月起身,走近两步,迟疑着唤:“裴将军?”
窗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刻意压低的沉沉嗓音:“是我。”
春月松了口气,看一眼丽质,不等吩咐便自动下去了,临出门前不忘殿门阖上。
丽质坐在榻上,既没起身,也没说话,窗外的人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自己推窗,迅速翻身进来。
“青天白日,你就这样过来,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没回头,只捻动着手中的花枝,话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极淡的清冽幽香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勾得人心底蠢蠢欲动。
裴济没回答,只大步走近,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肃着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方才你怎么走了?”他正襟危坐,黑黢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那时候我还未赛完呢。”
丽质未直视他的目光,也不躲避,闻言嗅了嗅手中开得正好的花,轻笑一声,道:“你同人比赛击鞠,怎么还看我走不走?今日这宴,可是特意替你准备的,你可赢了?拿了大长公主的玉佩,他们怎还会放你走?”
“我没拿那玉佩。”他挺直脊背坐在对面,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闷声道,“这宴也不是替我办的,是母亲与祖母为让太后高兴些才办的,我赛完了,自然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