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暮色已经降临,台面上的菜肴已经差不多上齐,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侍应生来问要不要先开酒,程雯雯示意再等等。
“还是联系不上吗?会不会是路上堵车,信号不好?”何薰关切地问乐言。
说好了六点半聚餐,可时间已经过了还不见思思,穆皖南的手机也一直联系不上,乐言显得有些不安。
其实这种情况也很寻常,帝都的交通拥堵已经司空见惯,加上又是小长假前夕,开车堵在路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心绪纷乱,坐立不安。
穆皖南的手机是常年24小时开机的,像这样一声不吭就联系不到人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就算他临时改了主意不想让思思过来,至少也该跟她说一声。
池睿从门外进来,“怎么样了,思思还是没来?你打个电话问问家里她今儿是上幼儿园还是在哪儿,我开车去接她吧!”
乐言摇头,“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我再打给她奶奶问问周嫂的电话吧!”
过完年回来后,周嫂换了新的手机号,她这里还没有记录,只能打给戴国芳问一问。
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出去,手机上突然进来一条信息,她点开来,是一张穆皖南的照片。
照片是在墓园拍的,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却看得出他脸上的肃穆和寂寥。高高在上惯了的男人,这一刻几乎是单膝蹲跪在地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墓碑上的那个人,面前是整束的白花。
虽然没有真正看到过,但这样的场景却莫名地熟悉,仿佛过去千余个日日夜夜里无数次地在眼前上演。
那个墓碑就沉重地压在心上,尽管已渐渐荒芜,野草丛生,但偶尔提起,偶尔看见,还是会感觉到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
他又去看康欣了吧?也对,清明,冬至,生忌,死忌,一切适宜祭扫的大日子,他都可以正大光明地悼念他的爱情和自由,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
就因为爱过,亏欠,不甘,遗憾。
她的手指滑过去,并没有觉得刻骨的悲伤或者难堪。
都已经分开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她只是想不通怎么还有人发这样的照片给她,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手机上很快亮起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接起来,那头却是周嫂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太……思思,思思不见了……思思丢了!”
所有的不安都像是突然被印证了。乐言脑海里嗡的一下,像挨了重重一闷棍,差一点就昏厥过去。
她双手死死攥住手机,却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半晌憋得双眼都通红才颤抖着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第63章 今日此境
即使累积万千过往,不到今日此境,都不算海角天涯真正的开端。
思思走失了,结束了亲子烘焙课之后她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地从楼梯离开了。
老师说她应该是要去找爸爸,因为她等了整个下午,爸爸都没有来。
乐言和何薰她们都不知道思思参加了这个亲子班,报了警的周嫂慌得语无伦次,还是程雯雯拉下脸去向梁沉打听,他们才找到这里来。
乐言坐在烘焙教室里,看着摆在面前的那两杯思思亲手做的那两杯提拉米苏,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先前刚听到消息时慌乱的、止都止不住的眼泪也不知去了哪里,像河床干涸前最后的清流,流尽之后只剩荒漠。
池睿、高寂云和何薰全都出去找人,甚至连程雯雯的私房菜馆都临时关张,所有员工都拿着孩子的照片帮忙去找。
池睿不让乐言跟着去,手在她肩膀上重重压了一下,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就在这里等消息,思思那么聪明,说不定找不到路又请人带她回来了。其他交给我们,还有警察帮忙,孩子一定不会有事。”
她太伤心,这样的打击让她一下都懵了,这时候是不可能有什么冷静可言的。线索有限,大伙儿本身也并没有方向该往哪里找,越慌越找不到,搞不好孩子没找着她自己先崩溃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
她起先是不肯的,哭得很厉害,一定要跟着他们出去找人。没有哪个作妈妈的丢了孩子可以安心地坐下来等,她也一样,池睿都劝不住。
直到她看到思思亲手做的那两个提拉米苏,忽然丢了魂似的,竟然也就没再强求,乖乖地留下来等。
孩子如果真的回来了,第一时间就可以见到她。
尽管谁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等待的时间太难熬了,大概也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乐言觉得像经历了一场濒临死亡的挣扎一样,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喘不过气来。从怀孕生产时候起与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像电影默片在脑海中一帧帧重演,太真实太清晰,仿佛昨天刚刚才发生。
这种情境就像一场梦,照理只要狠狠地掐自己一下或者使劲咬唇梦就会醒,会发现不愿面对的可怕的事都是虚幻的,不是真的。可这回她两手交握着,指甲几乎在手背上掐出血来,都不见梦醒,她仍旧在原地枯坐。
思思也还是没回来。
穆皖南赶到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从火灾现场过来,没来得及换衣服,狼狈而焦虑。
他看到乐言独坐的侧影,几乎没有勇气上前跟她说话。
“思思怎么样,有没有消息?”好不容易开口,黯哑得他自己都听不出那是属于他的声音。
程雯雯一直陪着乐言,将心比心,也知道他这时候出现只能是火上浇油,起身想推他出去,却听乐言在身后道:“你去哪里了?”
她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心上,疼得他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胸口在疼。
无从解释,的确是他迟到了,是他失约。他只能僵立着,“乐言……”
“你说不出口是吗?那我帮你说,你去为康欣扫墓了对吗?买了白色的百合,是她最喜欢的……”
她的话到后面已经梗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穆皖南心头巨震,“不是,你误会了……”
她却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手机屏幕给他看,“那这个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我不想听别的,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他抿紧唇,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灰蒙蒙的天气,苍白的花色,那是他昨天站在康欣墓前的情形,这时已成了铁证,不容否认。
她又问一遍:“是,还是不是?”
他终于回答:“是。”
乐言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啪的一声脆响,打得他都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浮起红痕。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她喃喃地说着,像哭又像笑,“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可现在真觉得她死得好,死得其所!但你怎么不去陪她……你穆皖南不是北京城里数得着的痴情种吗?你不是情圣吗!你怎么不陪她去死,你这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为什么不殉情陪她去死?!”
她揪着他的衣襟,拼命地摇晃、捶打,要不是程雯雯红着眼睛拉开她,她可能还会再给他一巴掌的。
她前半生所有的委屈都在这里了。
乐言的手也微微颤抖,掌心发麻,理应也会觉得疼,可她却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麻木的、疯狂的,心里叫嚣着许多残忍决绝的念头,像犀利的锋刃,想要插入他胸口,拉他一起同归于尽。
反正如果孩子出了什么事,她也活不下去了。
“穆皖南。”她的声音颤抖着,坚硬如铁,“你听好,要是思思找不回来,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杀了你的……我真的会的!而且就算做鬼……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穆皖南没有动,也不说话,像石雕般维持着挨了她那一巴掌时的姿态。
不是疼,也不是屈辱,只是觉得眼前发黑,是像被拽入深渊却怎么用劲儿都爬不上来的那种不得解脱的难受。
与之相比,先前手臂上、背上受的伤,根本什么都不是。
以前不能触碰的逆鳞,命运流转中成了忌讳的名字,与这时可能失去的东西相比,什么都不是。
怎么人的左边胸口会有这样剧烈的痛感,在毫无防备的时刻,潮水一般就涌上来,几乎立时就将他给冲垮了。
…
两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各据沙发的一角,都陷在同一种深刻的恐惧里面。
乐言身上盖着不知谁的外套,空调开得很暖,她却还是冷得忍不住发抖,面色青白,偏着脑袋斜靠在沙发角落,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
寂静太可怕,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真心真意想过要这个孩子?如果没有她,康欣就不会死,你也不用这么多年都跟我绑在一起。”
她说得没有一点情绪起伏,就像谈论今日天气般平淡。
穆皖南双手抵在眉心弓身坐在那里,明明听到了她的问题,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晌都没有吭声。
她大概也没有指望他回答,仰头看着天花板,“那你现在可以得偿所愿了吧?没了孩子,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牵绊了。”
心死的人所说的话,往往令还在乎的人的恐惧百上加斤。
他的心跳得狂乱极了,极力地平静下来,就怕一开口又是词不达意,过了很久才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从没后悔过作思思的爸爸。”
只是以前一直都做得不好,现在刚学了一些,刚跟女儿有了一点默契,又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可以,他宁愿今天消失的人是他。
那场大火也好,车流也好,冲他来,带他走,不要为难他的孩子。
想到那天送小丫头去幼儿园,她下车前在他脸上响亮的亲那一下,他心如刀绞。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响起门铃声。
乐言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这时候不管门口站的是谁,她都会觉得是孩子找回来了,不顾发丝凌乱面色苍白,仍是挤出笑容抱着最大的希望拉开门道:“……思思?”
池睿抬起头来,冷峻的脸上写满了抱歉。
她失望,却又一把拉住他,急切地问:“怎么样了,找到没有?”
池睿扶她进屋,看到穆皖南也在,只瞥了一眼,然后垂眸沉声道:“还没有确切的线索。”
乐言怔了一下,立马就哭了,整个人都软下去,“怎么会呢?不可能的……思思很乖,她不会乱跑的!不是有监控摄像头吗?你们看了监控录像吗?”
“看了,摄像头只拍到她走过同一条马路上的第一个路口,后面就没再出现过。摄像头有很多盲区,我们……乐言,乐言,你振作一点!”
池睿抱住怀中的人,硬撑了那么久,她的精力和体力都已经熬到了极限,听到这样糟糕的消息,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穆皖南上前一步,池睿却已经打横抱起她,把她放回沙发上。
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不放,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昏沉的意识恢复了些,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仍如滂沱大雨,“怎么办……找不回思思怎么办?我要去找她的,我一定要找她回来……”
池睿把她拢在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会找不回来的,我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等会儿还要出去的。而且思思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
他心里也难过焦急,但无论如何跟孩子的妈妈没法比。在这种巨大的恐惧和悲伤面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无力,除了找到人,没有其他方法能让她安心。
☆、第64章 寻回
穆皖南怔怔地站在客厅另一边,像一个局外人,被他们相拥的姿态拒之千里。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俞乐言离得这样远,她眼泪中的委屈全都讲给另一个男人听。
以前他会觉得这样的画面刺眼而难以忍受,也许会上前寻衅,毫不客气就跟池睿起争执,连她的感受都可以不管,反正理应属于自个儿的东西,抢了再说。
可如今眼见他们相拥,他却只感觉到无尽的哀凉。
他别过脸去,顾不上自身的狼狈了,他要出去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