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赵府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盖棺而坐,压抑着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人的心头经久不散,仿佛空气都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极为艰难,呼吸之间都是污浊之气,让人抑制不住的有些滞涩,就算伸直了脖子大口喘息,依旧是无济于事。
赵月珠站在院子里,看着海棠花开得妖异,色泽鲜艳,朵朵饱满,不谙世事的兀自开放着,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只是盛放着,多么让人嫉妒。嫉妒它的美色,嫉妒它的无忧无虑,嫉妒它的花开浓艳。
忽然,一朵花瓣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少女不胜娇羞的欲拒还迎。一阵清风拂过,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雅香气,很是熟悉好闻的味道。
赵月珠喟叹一声,有些无奈,但心中有一根弦还是拨动了一下,奏出了一个悦耳的音符,余音袅袅,琴声铮铮。
看见正走进来的黄莺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兴奋的看着赵月珠。
赵月珠吩咐她道:“你便守在屋外,若是有人来就说我已经歇下了,不可让人进来。”
黄莺点头如捣蒜,拍着胸脯道:“小姐放心,有我守着,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你和..”忽觉失言,黄莺忙伸手捂住了嘴,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多了几丝平日里不曾有的俏皮。
赵月珠进屋后,香气又再度萦绕鼻尖,屏风上映出一个影影憧憧的人象,身姿挺拔,骨架修长,仿若芝兰玉树,一如掷果潘安。
赵月珠转过屏风,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不经意间,眉目有了片刻的舒展,平静的眼中起了几丝波纹,美目盈盈,嘴角也几不可查的微微上扬。虽然极浅极淡,但还是让她的面容显得很是温柔。
“你怎么来了?”赵月珠问着。
刘渊淡淡一笑,却是答非所问:“外头露水重,你早该进来了,以后记得添衣,若是得病了可怎么好。这么大一个人还不会照顾自己么。我瞧着你房里的丫鬟该好好提点一下了。”
赵月珠心中滋味难明,心像是酥麻了一块,绵软极了,嘴上还是执拗道:“不劳刘公子费心。”
刘渊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赵月珠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善,于是,放软了口气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记住了。”
刘渊抿嘴一笑,眸子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抬手揉了揉赵月珠的头发,笑得莞尔,笑容是如此明媚,如此光彩照人,仿佛在眼里藏了星光皓月,不然怎么会这么璀璨夺目。
赵月珠扁嘴避开刘渊的手,道:“我想托你一件事。”
“为了赵礼羽?”刘渊斟了一杯茶水,慢慢的喝着。
赵月珠迎上刘渊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过几日就会回来的,只是他现在去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刘渊咋舌道。
赵月珠捕捉到了刘渊话中的意味不明:“他去了哪里?”
刘渊啜了一口茶水,面上似笑非笑:“一个本该殒命的人。”
联想起在寺庙中的签文和人影,赵月珠脱口而出:“孙萧!他果然没死!”
第115章 情意
赵月珠心头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脸色也有些青白交加,强自忍耐着,难免语气有些不好:“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五皇子生死不明,朝中三足鼎立的局势被打破,皇上必然有意整顿,将军府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如何还来我赵府打秋风。”
刘渊看了赵月珠一会儿,低低叹息了一声:“你非要对我如此吗?人人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偏偏你就视若无睹,还不如把我油焖白煮了,也好过被你炙烤,伤得体无完肤,烤的乌黑如碳。”
赵月珠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有一瞬间的疼痛,但还是别转了头,不置一词。
赵月珠心中是忐忑的,越是明白刘渊的心意,她越是不安,重活一世,她只想看见曾经背弃她,欺凌她的人生不如死,得到命运的审判。
情感之类的事情,于她不过是多余,甚至连消遣都算不上,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因为她只想着眼于当下。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早就没有未来了,有的只是将自己出卖给魔鬼,在荆棘之路上踽踽独行。即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她也在所不惜。
大仇未报,亲人生死未卜,家人痛苦不堪,哪一件都不是赵月珠愿意看见的,她还有路要走,譬如手刃仇人,保护至亲。
此刻刘渊的情意,她接受不了,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未免有些白眼狼,刘渊一直在默默的守护她,必要时,从不吝于出手相助。
而自己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只有冷淡,只有避而远之。或许这样对他们二人都好,倾慕他的女子那么多,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事已至此,赵月珠干脆下了逐客令:“刘公子还有事情吗,没有的话我要休息了。”
刘渊也不恼,嘻嘻一笑,竟是起身躺在了美人榻上,以手支颐,双腿交缠,姿态说不出的慵懒曼丽,仿佛他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赵月珠只是误入的客人。
他捅了捅背后的大红装莽靠垫,扭了扭身子,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瞧着赵月珠。
“你也说了,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不放心,今夜就守着你,你睡你的,我躺我的,吵不着你。”
刘渊懒懒一笑,风华流转,一双碧玉眸子里面满是一本正经,丝毫看不出玩笑之色,仿佛他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妥,只是自顾自躺得闲适。
赵月珠一瞬间血气上涌,有一种想把他扔出屋子的冲动。可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门口的黄莺又是刘渊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怕是更加忠于他。而且万一闹出了动静,让人发现了,更是要百口莫辩。
无奈之下,赵月珠只好和衣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发现躺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刘渊坚毅利落的侧脸,清晰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完美的唇线,无一处不彰显着造物主的青睐。刀凿斧刻般的美好轮廓,精雕细琢的五官。
看了一会,赵月珠竟发现刘渊的一边嘴角扬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赵月珠才惊觉失态,暗自骂了一句美色误人,真真是个妖孽,就干脆翻了一个身,面朝着墙壁。
许是操劳了这几日,太过辛劳,原本还是精神奕奕的赵月珠,粘上了枕头就开始睡意朦胧,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脸上触碰到了柔软的东西,犹如棉絮一般轻柔,犹如沾湿得花朵一般细腻,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
耳边有人呢喃道:“赵月珠,你在劫难逃。”
迷迷糊糊间醒转过来的赵月珠想到了什么,马上起身打量屋子,看见屋子里空无一人,才松了一口气。
想到昨夜之事,心中滋味复杂难辨,回忆起刘渊真的守着自己睡去,貌似那个混人还轻薄了赵月珠,赵月珠回忆起来不觉又羞又气。
香草敲开门进来,看见赵月珠已经起身,便伺候着她梳洗了一番,赵月珠却是让香草给她换上了一身公子哥儿的衣衫。
赵月珠吩咐香草道:“让黄莺去备下马车,我们去揽月阁。”
马车照着赵月珠的吩咐,停在了揽月阁后门,守门的小厮许是得赏钱吃酒去了,只有一个婆子在打着盹儿,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整个人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跌下去,许是夜里玩牌到深夜,白日里就瞌睡朦胧,连有人走到跟前了还不知晓。
赵月珠绕过婆子,带着黄莺径自走了进去,一路上遇见几个揽月阁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只当赵月珠是来寻花问柳的客人,见她长得俊俏,还对她抛了几个媚眼。赵月珠照单全收,一甩折扇挥了挥,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赵月珠脚步不停地走到了二楼,来到了碧玲的屋门前,笃笃地敲了几声。只听得里面传来柔媚入骨的娇唤声:“进来吧。”
赵月珠推门而入,只见碧玲穿着净蜜合色妆锦袄裙,裙摆镶着并蒂荷花绣片,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正对着铜镜簪一支桃花钗,说不出的玲珑曼妙,衣裳的颜色更是衬得她鲜嫩水灵,肤若凝脂。如云发髻,有了桃花钗的点缀,相得益彰。
碧玲对着镜子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扶了扶欲堕未堕的珠钗,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赵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又是为何临门呢?”
赵月珠懒得与她周旋,开门见山道:“赵礼羽去了哪里?”
碧玲撩过发丝,戴上了一个水滴状的碧玉耳环:“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除了按吩咐行事,旁的的确一概不知,若小姐非要追问,我还是那句话,姑娘小心,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赵月珠看不出神色喜怒,只是一派安然,她提步走向碧玲,摸出一锭白银,而后轻轻拔下碧玲头上的桃花钗,笑盈盈道:“姑娘的簪子不俗,我买下了。”
碧玲看着那锭银子,脸上有些狐疑,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赵月珠已经离开了。
第116章 小福子
三天来赵升几乎住在了衙门,只为着早一刻能得到赵礼羽的消息。
而赵府里,白氏茶饭不思,坐卧不安,她向来是体恤下人的,这些日子竟也发作了不少人,赵月珠便日日陪着白氏诵读佛经,抄写经书,排解心中的不安。
这日,赵月珠陪着白氏用完了早膳,正要去花园里走走,消消食,顺便排解一番连日来的郁郁之色。
八角一脸喜色的跑了进来,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喜眉笑眼道:“夫人小姐,二少爷和老爷一起回来了,马上就到了呢!”
白氏有些难以置信,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来了?!”
八角又说了一遍,白氏才跌跌撞撞地迎了出去,刚好撞上了进来的一人,少年人身量高大,白氏撞上了他的胸口,发出沉闷一声。
赵礼羽稳稳扶住白氏,唤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白氏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一边哭着一边翻来覆去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拉着赵礼羽上上下下的打量,确认他平安无事,不曾受伤,才放下了悬着的心,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儿。
赵礼羽温柔的拿起绢帕替白氏拭去眼角的泪水,扶着她坐下,斟了一杯水递过去。
才看着赵月珠点点头道:“大姐姐。”
虽然是弯着嘴角,但语气说不出的冷漠,连那点笑意也如飞絮一般,一吹就散。
赵月珠有意多问几句,但看见赵礼羽眼底的清凉,和有意无意的疏远,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唤道:“二弟。”
赵礼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也不再看赵月珠。
白氏喜不自禁的拉着赵礼羽:“礼羽,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你可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娘还怎么活!”
赵礼羽笑着说道:“在一位友人家暂住了几日,是我不好,没有提前告知爹和娘,让你们担心了。”
白氏再心思单纯,也知道赵礼羽的话实在敷衍。但一时也不想去追究更多,只催着赵礼羽快去歇息一会儿,话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不急在一时。
赵月珠也准备回院子,正好与赵礼羽同行。一路上,赵礼羽一改往日的跳脱,只是一言不发,对赵月珠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
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话,有时还答非所问,不知他的心绪飘飞到了何处。
赵月珠问道:“今日见到二弟,人也精神了不少,这几日过得可好?”
“挺好,让大姐姐忧心了。”赵礼羽扯落路边一枝杨柳,拿在手中把玩着。
赵月珠见他不愿多说,心中思索着烟瘾一事让白氏问也许更合适,于是也不多言。
枣花村里,有一户贫苦人家,刘老头年轻的时候做活摔断了腿,再也干不了重的活计,只能一瘸一拐地下地做些农活,靠着几亩地勉强糊口,饭桌上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多少荤腥,有时连口饭都吃不上,只能喝点稀粥。
老刘头的小媳妇儿见跟着他没有盼头,狠狠心,跺跺脚,就跟着野汉子跑了。
至此,刘老头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窝在几间土坯房中艰难度日,也没有想过再娶个老婆,不想耽误人家,跟着自己吃苦。
许是老天眷顾他孤苦无依,一年的春节,千家万户团圆的日子,刘老头竟然在湖边捡到了一个弃婴。
那婴儿的身量不比小猫大多少,可怜兮兮的蜷缩成一团,不时哀弱的嚎叫几声,伸一伸胳膊和小腿,偶尔还偏过头,没牙齿的小嘴叼着破旧的布包,口水流下,湿漉漉的洇成一片。
但是直到了子夜,除了走过的寥寥几个行人,不曾有人来找寻婴儿。
刘老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手中轻轻用力,只怕吓到了孩子。
但这孩子非但不怕生,还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了粉嫩的牙肉,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刘老头忍不住用胡子去扎那孩子,孩子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欢快,还笨拙的伸着手要去碰刘老头的下巴。
四九天的日子,刘老头就抱着孩子在湖边坐了一夜,这么可爱的孩子,生怕是哪户人家不小心丢失的。但是整整一夜都没有人来寻,也不曾听说哪户人家丢了孩子。
于是,刘老头把猫儿似的孩子抱回了家徒四壁的屋子,熬了一些米汤,一勺一勺的喂给孩子,刘老头看见孩子蠕动着小嘴,愣是喝下了大半碗米汤,刘老头心中便知道这孩子能活得成了,而且是个好养活的。
不出刘老头所料,孩子一日日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只会看着刘老头滴口水,到能欢快的喊叫着窜来窜去,皮劲儿上来了拦都拦不住。
孩子起名叫“小福子”,喜庆又好记,这是刘老头求着村口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起的,还费了他一条油光水滑的腊肉。
刘老头只让小福子喊他爷爷,因着他心中总是存着一个念想,有朝一日,小福子不定能重逢他的生身爹娘。
总好过一辈子跟着他这个老光棍儿混日子,有了上顿没下顿,饱一餐饥一餐的没着落。
刘老头也不求别的,只希望着自己百年之后,有一个披麻戴孝的人,不至于孤苦无依,曝尸荒野,这便是他对小福子的全部期望了。
十年如一日,刘老头日益苍老,眼也花了,背也驼了,脸上渐渐爬满了皱纹,像极了旱季田地里干涸的泥土地,沟壑纵横,一道又一道,因失水而裂缝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