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用微波炉给霍止转了杯热水,“你爸爸妈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发现他是什么样的人了,然后呢?”
霍止沉默着喝了半杯,才无奈地回答:“……她要跟他离婚。”
跟她差不多。舒澄澄也笑了,“你懂什么,那是偶像失格。”
舒澄澄擅长大事小事都插科打诨,但霍止知道她走的时候没那么轻松。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懂。我和她一样,被他的热情蒙蔽了很久,一直到他们死了,我整理遗物,才发现她那时候打算离婚,但他不肯签字,看样子已经吵了小半年,原因是他们工作室的一项作品逼死了一个年轻设计师。”
舒澄澄想起卢斐,胃口抽搐,低头吃粥。
霍止说:“和他比起来,你不算什么。他真是恶人。”
那个犹太设计师是宁恕亲自面试招进工作室来的,刚刚毕业,很有才华。霍川杨依旧像一贯以来的那样操作,在私下买了设计师的很多作品,签了保密协议,使用时都可以写他自己的名字,但设计师有点马虎,其中不慎夹了一份非卖品,是他反思民族历史的纪念建筑。设计师发现这个失误后说什么都拒绝售卖,要求霍川杨把这一份归还给他,他不愿意自己送给民族的建筑站在离奥斯维辛那么近的波兰旧都克拉科夫。
可是克拉科夫的项目已经确定下来了,霍川杨愿意加价格,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抽掉那个设计,否则整个方案伤筋动骨都要重新布局。他完全理解设计师不愿意那样做的原因,但他也完全相信没有钱动摇不了的信念,他慢慢加价,慢慢熬设计师的耐心。那个设计师的耐心超乎他的想象,一直交涉,一直未果,最后建筑落成的时候他终于妥协了,只不过还是不甘心,跟几个犹太朋友喝酒时他说出这件事,几个朋友都怪他收这笔钱太没良知,酒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总之他们吵到动了手出了意外,第二天清早,他的尸体漂在人工湖里。
从商业逻辑来看,霍川杨是个合格的商人,但这些爆料和他口口声声传递给大众的热情高洁的理想信仰显然相去甚远。宁恕受到的震撼比新闻读者更多,是她亲自招进来这个小年轻的,她知道他家里只有那一个孩子,现在孩子死了,而且死得满身污名,父母崩溃得要命,她觉得自己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而且在这条新闻之前,她从来不知道霍川杨会买稿。两人小争执一番,吵出的结果更精彩了,他不仅会买稿,买不到时还抄袭过无数次。宁恕对着英俊无赖的王子殿下发花痴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在上他的当,还给他生了儿子,还把儿子也带了进来一起上当,霍川杨会把霍止教成一个同样有钱但不择手段的人。
钱算个什么东西?宁恕以前穷的时候一家人分一块面包吃,现在富裕极了,钱的好处坏处她都尝过了,但是这个想法没有变过。人活着得对得起自己的心,否则和猪圈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个中周折,霍止是在遗物和秘书们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来的,他也觉得啼笑皆非,宁恕这个人太天真烂漫,教他也以为靠理想主义就可以披荆斩棘,实际上要赢得战利品,得靠心狠手黑。
那些年他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就像厉而川看到的那样,他从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但无论是对金钱还是权力,他并不像前人那么满心执念。
这一点很奇怪。
这个家族几乎所有人都欲望缠身。霍廷想要金钱,霍川杨想要名誉,霍川樱想要位置,就连宁恕,她想要一条清白的灵魂,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清高的欲望,欲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他们,渴求到皮肉灵魂一起灼烧,前赴后继地追求、又被毁灭,飞蛾扑火一样。
但只有霍止不同,他只占有过一只狐狸,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东西都兴致缺缺,命运好像放过了他。
直到十八岁,他想要得到一个人。
他第一眼开始就开始喜欢她,她在拉小提琴,不耐烦不投入的样子和他画建筑图纸时一般无二,好像另一盒拼图里同样位置的一块,和他拼不到一起,但是在她身上能看见自己。十八岁的喜欢变成妄念,妄念绵延不绝。
霍廷和霍川杨都是赌徒,但霍止一向不喜欢失控、风险和弱点这类词汇,生活的脉络始终在他手心里维持着秩序井然,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和速度运行。
只有那个人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