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曜见她神色松动,适时地说道:“朕不放心绵绵单独留在宫廷内,便想将她带上,她又离不开你,只能麻烦皇嫂一起同去了。”
他有这份对绵绵看重的心她是乐于见到的,在这个宫廷中,有帝王的宠爱总是比没有更好,至少日后的生活都会十分荣华顺遂。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
于是相雪露应道:“嗯,我回去之后就去收拾要带的东西,不过时间不是很多了,还有绵绵的……”
“绵绵这边你不用担心。”慕容曜微抬了抬眉,“朕会将她的东西一并安置好,你顾着自己便好。”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相雪露便知道,他定是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帖了,谁都知道,小孩子是最花心思的,但看着他的神色,却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有什么为难。
她突然在心里有些感慨,自绵绵出生以来,绝大多数需要费心神的地方都是他来操持着,反而真正轮到她来负责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因此自产后以来,她的心情一直保持的不错。相比世俗男子,他倒是更像一个完美的父亲。
“那就麻烦陛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旁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相雪露这时想着,该交代的地方他都交代完了吧,她是不是便可以走了。
于是她再次向他提出了告退。
却见慕容曜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即收眼回来,神色莫名地看着她,慢慢道:“天色快晚了。”
“现在回去的话,怕是一盏茶都来不及喝完,便又要来了。”
“嗯?”相雪露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慕容曜的脸上带上了那种,仿佛蒙着一层轻纱的别有深意的笑意:“皇嫂的记性,又不好了。”
“今日是何日子,皇嫂忘了吗?”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他身上的气息逐渐侵袭遍了她的全身:“皇嫂既然记性不好,那朕便来提醒一下皇嫂。”
“那可是皇嫂握着朱笔,亲手在纸上圈下的。”他暧.昧而又带着轻薄笑意的气息飘散在她的耳边,相雪露以一个十分快的速度,从脊背到脖颈,僵硬了起来。
***
此次南巡的消息,传出来以后亦是在朝堂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皇帝放出来的名义是,借南巡之机,考察江南政务,这个理由听上去还算是合理,因此反对的人并不是很多,即便有,也很快被其他声浪压下去了。
京城的事务还需要运转,慕容曜看上去也不是准备太过大张旗鼓,因此此次随行的只是部分官员。病弱或者年老的,可以自愿选择去或者不去。
顾南亭走在下朝的路上,还有些微蹙着眉,回想着方才在早朝上接到的旨意。命他为此次南巡的护卫统领之一,和紫衣卫指挥使蔺玚一同保护圣驾以及贵人们的安全。
帝王温和的声音言犹在耳:“此次南下,朕之安全,就尽数交付给爱卿了,爱卿年少功高,朕很是放心。”
君王重视,天子亲托,本该是荣幸之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尤其是,他手上此时拿着的,方才慕容曜在金殿之上赐予他的东西,只觉得十分烫手。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将传说中的龙泉剑赐予他。
这柄剑,自问世之来便伴随着无数传奇故事,当年更是随太.祖皇帝北定中原,打下大嘉江山,建功立业,驱匈奴七百余里,勒功燕然的开国名将祁询之物。
自祁询百年后,其家人将之重新献给太.祖皇帝,说是圆最后这段君臣之谊,太.祖皇帝感佩,此剑从此便一直被收藏在皇室的深库中,多年不见天日。
龙泉剑的美名传世多年,除了剑本身是世间珍宝之外,最让人着迷的,便是它身上那段家国热血,驱逐外敌,君臣同心的美好传说。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传言,便是,若君主将此剑赐予某位臣子,即是表达了对他极致的看重与信任,事之如太.祖皇帝事祁询,愿此后同心同德,创立不世基业。
一想到这些背后的事,顾南亭如今不止觉得这剑烫手了,更觉得沉重得快要拿不起来了。
他不敢揣摩陛下的心思,当时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被那般多的眼睛看着,也顾不得背后的含义,只能先收了下来。
此剑名贵,意义深重,又是陛下钦赐,为表虔恭,日后必要日日佩戴,方不负帝王重视。
顾南亭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前几日才收到的相雪露送的剑,不由得涌上了深深的遗憾。
她送他的好意,他也只能在私下里拿出来用用了,属实可惜至极。
下朝出了宫门之后,顾南亭原本驱马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昨日相二小姐与他说,她今日要去御用跑马场骑马,不在府中。
于是他只有勒马调转方向,往别处去了。
***
相雪露这几日其实有些乏累,不仅仅要收拾东西,吩咐交待留下来的宫人,还要赴与慕容曜的约定。
短短十日里面,便有了三回。她摊开那张他给她的日历,持笔将过去的日子划掉,忽然想到半月之期又至了,于是召来太医。
这次她的心情比先前更为紧张,只因这半月以来实在努力了不少,经历了上次的失望而过,也越发期待愿望成真。
太医还是如先前一般为她悬丝吊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太医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回王妃娘娘,现下还是没有看出来什么迹象,也许是微臣愚钝,王妃娘娘可以换其他人来问诊一番。”
相雪露望了空气半晌,摆手道:“罢了。”本来这件事就比较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诊怀孕之事,他便是错又能错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运气又不好了而已。
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刚生完孩子,未完全恢复过来。怎就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从前因为一场意外,恰好就中了,从此打乱了她生活的所有秩序。
如今,真到了迫切希望的时候,却反而屡屡失败。
她掩面叹息,对太医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今日因绵绵提前饿了,她便也提早赶过去喂绵绵,顺便留在慕容曜那里用了晚膳。
晚膳的间隙里,他敏锐地发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猜测般地问道:“今日是又传太医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猜中了。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用汤勺为她舀了半碗乌鸡汤,用指尖点了点:“多喝点,就当作是补身体。无论是因着喂绵绵,还是旁的。”
见她神情恹恹,他沉思片刻,开口道:“朕曾听闻,女子的心情很影响其是否容易有孕。若是常年郁郁焦虑,便很难达到“人和”。”
“你或许是这些日子神思太过绷紧了,反而影响了身体的正常平衡,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想,或许就如愿以偿了。”他娓娓道来,说话的速度和语调都是很能令人信服的那种类型。
相雪露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慢慢转头过来。
慕容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轻轻从她的手背覆上,握住了她的手:“此次去江南,正是个机会,沿途风景秀美,皇嫂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大有裨益。”
他的手心散发着一层暖意,给人潜意识里一种安定的感觉,相雪露看着他如玉一般的面颊,破天荒地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微微地低首:“陛下说的有道理,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时日到底有多久。她微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不由得涌上一层隐忧,这些时日过后,她还会是从前的心境吗?谁也不能回答她。
***
帝王南巡,虽有意不过分张扬,但规模仍然很宏大。从京城到达江南的第一个中型以上的城池,枝城,最舒适便捷的路便是顺着大运河乘船而下。
皇帝的舟舶是一个足有四层的,气势壮阔的航船,装饰华丽而又不失威严,可以容纳数量庞大的宫人,以及一些近臣内眷。其他随行人员,乘坐的船舶前前后后加起来亦有几十条,有些是为了朝廷的正常运作以及圣驾的安全,而必不可少的,所以才有了前面的说法。虽相比前代帝王,已是有意低调,但还是不免让人心生澎湃。
相雪露就随行住在了帝舟之上,不过她所居的房间,距离慕容曜有些距离。因此她内心其实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至少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又平添了其他压力。
所幸沿途的风景的确如他所说一般,十分秀美,两岸风景时常变化,有时是险峻高耸的峡谷,有时是绵延数十里的山峦,层峦叠翠,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青碧画。打开窗子,便有清新的河风吹拂进来,带来了沿岸花草树木的清香,以及水波间弥漫的静谧。
她躺在靠窗的软榻之上,懒散着身子,顺便欣赏了会美景,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才慢悠悠地起来,欲出门散步活泛一下身体。
不料,才推开门走了几步,就与一个人迎面相逢。
“顾将军。”相雪露有些惊讶,“竟在这里碰到你了。”
顾南亭骤然见到她,也有些局促,片刻才恢复过来,对她微微一礼道:“是的,我奉陛下之命,负责此次南巡的护卫事宜。”
“原来是你负责。”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她本以为这般重大之事,慕容曜会指定一位人至中年,居位已久的武将。却没想到任命的是年纪尚轻,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顾南亭。
“确实是不才在下。”顾南亭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道,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何是他。
相雪露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她想起自己上次送他的佩剑,应该比较合他的心意,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带上。
低头却见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花纹。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顾南亭将腰间的剑略微拔出了半截,剑身暴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青碧色的光芒,隐隐带着一股幽寒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之剑。
未等她问及,他便主动解释道:“这是陛下前不久赐予我的名剑——龙泉。随身佩戴,不敢有负于君意。”
他这么一说,相雪露便明白了,为何他没有带着她送他的剑,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御赐之物,有谁敢轻慢。
只是,她的心里下意识地惊了惊,这龙泉之剑的威名她也听过,是横跨了整个嘉朝的建朝历程,曾伴随着祁询将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歃血染黄沙的传世名剑,怎就这般轻易赐予给了顾南亭。
她有些惊疑地问他:“陛下当时有和你说些别的吗?”
顾南亭否认道:“没说些什么特别的,只是勉励了我几句,说对我抱有厚望。”
相雪露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史书中,那些帝王忌惮将领以后,便会假借着恩德,实则暗施毁誉之事,甚至以此为饵,布下弥天大局,最后收网,降罪于其。
若不是知道慕容曜的秉性,知道他向来惜才,不会因心胸狭窄而做出此等令人诟病之事,她或许真的要想多了。别的方面不谈,她或许不够了解,但是做为君主,他算是嘉朝数一数二的有责任感,眼界和格局也非常人可及。
但若说他是想故意拉拢顾南亭,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倒也不至于此。
于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是对顾南亭道:“既然是陛下恩德,你就好好收着。名剑配英将,这柄剑目前就是最好的,你用着它便是,我送你的礼物,也是见你从前没有趁手的兵器。最终得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才是达成我愿。”
临别前又对他嘱咐道:“陛下的心思虽然难测,但他却是个不世出的明君,登基以来一直广纳贤才,不会故意叫你为难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想太多,直到和他作别以后,走远了几步,才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识道,自己似乎帮着慕容曜说话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她的榻边。
相雪露略微地被吓了一下,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座庞然大物就是他的御舟,或者,准确地说,普天之下,皆是他的山河,他去任何地方,都没有人有资格质疑。
于是她只是敛下了眼眸,缓缓走了过去。
她进门的时候,慕容曜就知道了,此时见她走过来,动作有些滞怠,笑意微微一凝:“方才是遇到顾将军了?”
相雪露骤然抬首,又重新垂了下去:“陛下怎么知道。”
“方才朕在第四层的栏槛旁,正欲远望风景,偶一低头,就看到了你们二人。”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的。”相雪露的声音低了低,“顾将军与我说他新得了陛下所赐的名剑,很是欢喜。臣妇也是艳羡了一番,陛下出手阔绰。”
谁知,她这话刚一说完,便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慢慢回响在室内,很是悦耳动听。
“这是心有不平了?”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朕赠给顾将军宝剑,固然有惜才之意,但首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对相二小姐有教授之恩。”
“知你因此事心里过不去,老记挂着欠他的人情,朕便帮你偿了这情分,从此以后清心净耳,不必再挂怀。”
说到这里,慕容曜又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唇角亦带上了惊人的光华:“你若是觉着朕给他的多,朕亦可以给你超出他百倍的馈赠。”
相雪露有些懵然地抬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她觉着,他好像也有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方才所说只是客气之语,并不是真的嫉妒顾南亭有了她没有的名剑,她又不爱好武道,对此种旁人趋之若鹜的名器确实只能说是兴趣不大。
她茫茫然地看向他:“陛下,您是说,您是因为我承了顾将军的情,才将龙泉剑赐给他的?”此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
但他偏偏颔首,还颇为淡然地道:“不然呢,让你平白欠了旁人的恩情,日夜难安?”
“朕怎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他略微抬眼,看着她。
相雪露的喉头哽了又哽,她一时有些失言了。她尚在恍惚之间,却被他握住了指尖,轻轻一拉,她因毫不设防,亦来不及反应,竟也被拉得坐在了床上,半靠在了他怀里。
耳边传来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她忽然之间,也是心跳如雷。
她试着微微用力,想挣脱他的禁锢,却没想到,他的臂稍一收紧,反而将她箍地更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