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内, 阮安便要率庞大的仪仗队离开逻国, 前往靖都西京。
出嫁前的最后一日,阮安将在逻国整理好的医稿,送给了王宫太医署的医官。
在此之前,阮安也做好了再回不到霍平枭和霍羲身边的准备, 她凭借记忆, 从头开始整理《剑南岭医录》的书稿, 过程自然极为艰难,毕竟她的记忆力不及霍羲那般好, 视力也越变越差, 看东西很容易视线模糊。
在这三年中,她大抵整理了从前进度的三分之一, 以及在逻地新发现的药草别目。
不过那日在同霍羲见面时,男孩曾在她耳畔悄悄地告诉她, 霍平枭一直都有帮她将所有的医稿保留,且就将他们放在了他平素批折子的御案上, 安放在一个木箱里。
得知这个消息后, 阮安的心中既有了失而复得的信息, 又多了几丝淡淡的甜蜜。
霍平枭这人的外表看似骄亢桀骜,实则心思却很缜密,也很了解关注她, 知道她最在意、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即将离开逻国, 阮安的心情固然喜悦, 却也对待了近三年的草原高地生出了些不舍来。
日暮西沉, 阮安刚一出太医署,便在外面见到了苍琰。
瞧着苍琰的模样,明显是来等她的。
苍琰和她是同母所生,只他的相貌更像苍煜些,五官英挺,眉黑目邃,穿着一些对襟扎规长袍,腰佩嵌龙银刀,斑驳的熹影撒溢在他古铜色的肌肤,气质颇带异域男子的野性。
这三年间,苍琰身为兄长,对阮安异常照拂,许是二人是同父同母所生,流着一样的血脉,阮安身为妹妹,在他面前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经常会下意识地就做出些骄纵任性之举。
阮安刚被掳来的那一年,基本就没给过苍家人什么好脸色,苍琰对她这个妹妹却是异常纵容宠惯的,除了许她回去的条件,她提什么,苍琰都会满足她。
阮安走到他身侧,温声唤他:“兄长,你怎么过来了?”
许是即将离开,阮安在苍琰的面前,态度难能温婉,与之前浑身带刺的模样完全不同。
苍琰的脸上,有了一瞬讶然。
他很快恢复如常,无奈地笑了笑,道:“妹妹快去看看父亲吧。”
阮安心中蓦然微慌,问道:“父亲怎么了?是患了疾症吗?”
“他没患疾症。”
苍琰摇了摇首,回道:“你和靖国皇帝定下婚期后,他的情绪就不太对,前几日还好,可昨夜他独自坐在殿里,不仅大醉一场,还哭了一晚上。”
“哭了一晚上?”
阮安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苍琰说这话时,神态也略带尴尬。
一瞬间,阮安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苍煜在年轻时也是铁骨铮铮的勇士,莅经过残酷的政斗,手段颇为狠辣,其实阮安心知肚明,若不是现在逻国时局不易,苍煜是一定要跟霍平枭硬刚到底,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阮安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强硬的人,会因她远嫁而痛哭流涕。
等同苍琰到了苍煜的寝宫后,殿里弥漫着酒味,苍煜的神态仍带着熏然的醉意,双颊的胡须不修边幅。
一看见阮安,苍煜眼眶泛红,张口便唤:“闺女啊,爹舍不得你。”
阮安和苍琰走到他身旁,在毡毯席地而坐。
她看了仍在醉中的苍煜半晌,没有立即开口回复他话。
在此之前,她确实恨过他。
恨他没经过她同意,就凭自己的意愿打乱了她的生活,将她强自掳到异国他乡,跟孩子和丈夫分离。
但到现在,那些恨意,皆变成了怅然。
苍煜半生戎马,年轻时又在中原受尽了凄苦,经历过丧妻之痛,也无意丢失过女儿。
许是她的样貌,和她素未谋面的生母生得很像,所以他在见到她后,更不愿意放手让她回到霍平枭的身边。
可他分明也经历过与妻儿分别的痛苦,合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阮安为他斟了杯酒,劝道:“父亲,贪杯伤身,您最后再喝一杯吧。”
苍煜听到“最后”这两个字后,以手覆面,跟孩子一样又哭了起来,弄得她和苍琰面面相觑,都有些束手无措。
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父亲,霍平枭是我的丈夫,霍羲是我的儿子,我早就跟霍平枭拜过天地和高堂。我跟他们也是一家人,您不愿跟女儿分离,我也不愿跟自己的孩子分离。”
苍煜没接过她递予他的酒盏,他默了片刻,方才幽声开口:“闺女啊,你放心嫁吧,你嫁过去后,就是一国之后,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要是对你好,你爹我就忍这一口气。”
话说到一半,苍煜将手中的筷箸猝然折断,嗓音发狠又说:“他若对你不好,苛待你,或是让你受了委屈。等我大逻的兵马休整过来,你老子我一定同他决一死战。”
“父亲放心,他不会的。”
阮安的语气异常坚决。
霍平枭为了她,苦苦等了多年,后宫的凤位一直为她空悬,拒绝了无数世家贵女的献媚讨好,没纳任何妃妾。
为了她,他不惜率大军前来,只为解她于囹圄,让她重新回到他身旁。
况且她自小就一直希望,这天下能再无战火,如果她的出嫁能换来两国的和平盟好,那也不枉她做了一回大逻的皇女。
苍煜颤声道好,用那双浑浊的眼,再度凝望了番阮安的面庞,道:“好,在你出嫁前,让爹再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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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安出嫁的那日,高原的骄阳依旧耀眼夺目,天气晴好,送亲的仪仗队和随行的护卫军浩浩荡荡。
她乘于华贵的凤辇,及至出了逻都,仍有大逻的子民在沿途朝着她方向频频叩拜,这个国家的百姓笃信佛教。阮安时常觉得不可思议,分明自己就是最寻常的凡人,却被这里的人奉为神女,真有许多百姓因着她的远去和离开,泪洒满面,但到底对她和霍平枭这段姻缘持的,都是祝福的态度。
看着沿途的这些景象,阮安的心中感慨良多。
若她自幼便生在逻都高原,那这番于她而言,便是远嫁。
但西京原是旧时的长安城,亦是她前世待了大半生的繁华都邑,她对这座都城抱有的感情很复杂。
曾经的她对它憎恶,对它惧怕,想逃离,不想再踏足这里半步。
却又因着这一世和霍平枭的姻缘,有了许多值得留念的记忆,这些美好又甜蜜的过往,足以将她内心那些千疮百孔的罅隙填补。
而到如今,因着有霍平枭和霍羲在,她再回到那里,就跟回家一样。
两个大国和亲的礼俗异常繁琐,十里红妆,变万里红妆,但是比之于第一次出嫁,阮安的心中没了那时的局促不安和慌乱,反是异常镇静。
转念一想,在逻国沉淀的这几年,倒让她有了处变不惊的能力,若是换做她以前的性情,多少有些温糯,甚至是卑怯。
那她的鬟发上,不一定能承担的起这凤冠的重量。
星移月转,送亲的队伍终于到抵苢城关外,凤辇停在城门之外,阮安穿着华贵且沉重的大逻王廷服饰,仪态端庄地下了辇车。
出乎她意料的是,霍平枭已和迎亲的靖国仪仗队,站在城外等候她的到来。
而今的局势,靖国为势头最强的大国,逻国则处于下风,霍平枭身为君主,本该在西京的城门外等候于她,可男人却选择在逻都与蜀南接壤的苢城,亲自迎她入京。
霍平枭身着一袭华贵且繁复的十二章衮冕,额前的旒珠随风轻曳,衣肩绣着日月星辰,蔽膝大绶,佩玉将将,俊美无俦,通身散着帝王沉金冷玉的矜贵之气。
阮安看着这样的他,一时恍然。
忽然想起前世他称帝后,在宫地的一片尸海里寻到了她,并将她抱起。
可那时的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庞,也无法同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阮安怔忪着,霍平枭已走到她身前,顷刻间,落于地面的高大身影将她笼罩,为她遮蔽着午后刺目的烈日骄阳。
她的视线,不再像前世那般模糊,还能看清他的面庞,一如印象般,轮廓硬朗,相貌偏冷。
但在看她时,他的眼神会透着独对她的浅淡温和。
霍平枭将她的手握起,干燥的掌心带着她熟悉的温热微粝触感。
阮安眉眼微动,很想沉溺于此刻的温情。
但如今她的身份到底不同,无法当着两国使臣的面,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尽诉多年的思念。
刚要挣开他手,依着逻国礼节对他施礼。
霍平枭嗓音温沉,突然唤她:“阿姁。”
阮安的眼底有泪意涌动,仰首看向他面庞。
四目相对,霍平枭眉眼深邃,语气深沉又郑重:“在别人眼里,朕娶的是大逻的皇女,但在朕眼里,迎娶的是嘉州的阮医姑。”
阮安耐着泪意,想挣开他手,霍平枭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似要融进肉里。
“我亲自来接,吾妻归家。”
第103章 正文完结(上)
帝后婚仪大典终毕, 回銮路上。
霍平枭未乘华舆,而是径直将阮安横抱在怀,往和鸾宫走去。
禁庭夜色浓重, 宫殿上重檐歇山的檐角皆悬着鎏金掐丝的八角宫灯, 随行仪仗队的宦官手中也提着青雀灯。
阮安的眼前却依旧是大片大片的黑暗,她看不见殿脊上卷尾张口的鸱尾,和外朝严整齐凑的巍峨宫群。
既是看不见,阮安干脆将双眼轻阖, 耳旁只听得宫人缓缓行进的细微步伐声, 和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霍平枭身上沾染着龙涎香的气味, 沁进她鼻息。
阮安用手攀附着他的颈脖,手心触及到他冕服的领缘时, 只觉上面的针脚异常繁复, 触感冷硬又镇重。
如今男人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的身材好似是瘦了些, 却依旧强壮劲健,带着铮铮的硬朗, 就算做了九五至尊的皇帝,霍平枭依旧极其自律, 这每日的作训, 也定是一日没落。
宫道幽深, 霍平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抱起,已走了多时,却连口重气都没喘, 强健的双臂将她稳稳当当地抱着时, 让阮安的心中很有安全感。
在他的面前, 她不必紧绷, 近来绑在身上的重担也在这一瞬,尽数卸下。
不过她完全放松下来后,却觉身体异常疲惫。
“快到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她冠发上方拂过。
阮安依偎在他怀中,颔了颔首。
他到底是个即将年至而立的男子了,阮安隐约觉得,霍平枭说话的嗓音也比以往成熟沉厚了些。
因着看不见,阮安只能凭借其余的感官,尽量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隔着薄薄的眼皮,她觉出周围的环境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