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颖的周身蓦然产生了某种深深的颤栗感,她观周围宫人的反应,方才确定,这一切并不是错觉。
沿着地脉,能听见泱泱大军行进的可怕声音,数十万人马的铁蹄重重踏地,步伐整齐划一,颇有节奏,与她心跳的频率渐趋一致。
这些声音离新宫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可怕的是,皇城的宫墙外,完全听不见洛都百姓的骚乱和吵嚷之音,反是尽覆十几万甲兵雄浑的军号声。
兵临城下,后妃、宫女、太监们再顾不得天家之威,纷纷逃窜,惟有持节的禁军中郎将仍对皇家忠心耿耿,用戈矛维持着秩序。
夏夜拂来的风莫名沁了几分寒彻透骨的萧瑟之意。
李淑颖站在巍峨严整的宫宇间,一时失神。
多年以来,她努力的、争取的、引以为傲的一切。
无论是华贵的宫宇,至高无上的凤位,还是万人景仰的荣光,都将被霍平枭这个男人在一夜间颠覆。
一时间,李淑颖仿佛被浓重的绝望深深地缠裹,她觉头脑晕眩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似曾相识。
当晚,叛军以雷霆之势占据了洛阳的新宫。
叛军将所有的皇室成员尽数抓获,就连没随行来洛阳,仍在长安镇守的萧闻也被押送到了新宫。
北边的竭国,则将小国惯有的墙头草嘴脸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见势头不妙,即刻撤去援军,连夜命使臣给霍平枭呈递了求和书,上面的每字每句都透着谄媚和逢迎,他们君主的态度,完全支持霍平枭称帝。
眼下,据正式登基的黄道吉日还有十三天。
霍平枭命齐国公和狼骑团的其余将领在各地清剿前朝余孽,南境的几个监察道纷纷表示归降。
虽然还有几个监察道在负隅顽抗,可逻国大势已去,霍平枭建立的新政权还得到了别国的支持,那些藩镇的州郡兵早就军心涣散,内部溃烂,归降于新的王朝,也是早晚的事。
多数的萧氏子孙和后妃都被暂时关押到了监牢中,惟李淑颖、萧闻和萧崇不同,他们被霍平枭命人用铁链拴住了颈脖、脚腕、手腕,还要将四肢爬伏在地,做狗奴之状。
霍平枭每日都会派宦官过来,盯着他们三个学狗吠叫,如若吠叫的不响亮,或是不肯吠叫,就会有禁军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们。
萧崇屈服的最快,学狗学的最像,叫的也最欢。
萧闻却宁死不屈,被鞭子狠狠抽打的次数也最多,其中他昏死过好几次,却又会被人用冷水泼醒。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李淑颖一开始也不肯学狗吠,她不知霍平枭是如何想出这么作贱人的刑罚,可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自是让她在挨了几下鞭子后难以消受。
最后只得忍着羞耻,也跟萧崇一起跪在殿内,跟狗一样,对着龙椅连声吠叫。
李淑颖能明白霍平枭如此惩戒萧闻和萧崇的缘由。
萧崇是前朝的皇帝,再怎么羞辱都不为过。
萧闻则在他去益州的这几年中,没少给他下过绊子。
可霍平枭为何也要这么羞辱她,难道就因为她是萧崇的皇后吗?
李淑颖饿了多日,每日只会有宫人给他们送些搜米,防止他们饿死。
“吱呀——”一声。
大殿的长窗被宫人打开后,灌进殿内的晨风逐渐将血腥味冲散,洒向地面的朦胧日影亦将走进男子的高大身影斜斜拉长。
李淑颖这时略微转醒,嗅见了那人身上龙涎香的气味,耳旁亦划过那道熟悉且冷沉的声音:“把这几条狗,给朕弄醒。”
第71章 补更
“把这几条狗, 给朕弄醒。”
“是。”
禁军统领即刻领命,示意殿中的皇家侍从持起沾了盐水的长鞭,“啪啪”数声, 三个昏睡在地的前朝皇室成员即刻被他们抽醒。
萧崇马上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 一看见霍平枭,就下意识学着犬类的模样跪伏在地,随时等候霍平枭的驱使和羞辱,完全失了君王应有的气节。
萧闻的伤势最重, 纵是侍从用长鞭抽了他数下, 他也只是蹙了蹙眉头, 丝毫没有起身的迹象。
李淑颖看着萧崇的模样,心底突然生出深深的悲怮, 一个君王既然连骨头都软了, 那么他统治的国家也早晚要走向灭亡。
反观坐于上首的霍平枭,那个她曾经视若叛臣, 视若不是正统的男人,则气宇轩昂地坐于龙椅。
男人身着一袭玄色的旒裳衮冕, 尽显帝王威压,冠冕九旒珠帘后的面容硬朗寡情, 俊美又阴鸷。
李淑颖虽然打心底看不起萧崇为了活命的奴颜媚骨作态, 却也不得不跟他一样, 尽力模仿着狗的作态,生怕霍平枭会发怒。
今日是宫变后,她第一次见到霍平枭。
多年未见, 李淑颖对他如今的模样颇为好奇, 下意识抬起首。
及至同男人漆黑如潭的眼睛短暂地对视后, 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慌感。
“啪——”一声。
禁军统领复又甩鞭, 往李淑颖的身上重重地抽了下,厉声斥道:“大胆!陛下的圣容岂是你这等贱妇能直视的?”
李淑颖吃痛地闷哼一声,态度极其卑微,即刻将脑袋埋了下去。
她总觉得多年未见,霍平枭的身上好像是有某处变了,可具体是哪处变了,她又说不出来。
李淑颖想起了男人适才的神情。
他们三人受辱时,他看向他们的眼神颇带睥睨,唇边也存了抹轻蔑的笑意。
可他笑起来时,嘴角虽在往上牵动,却是皮笑肉不笑。
霍平枭眼睛不会眨,眼珠的位置也不会动,眼神瞧着空洞洞的,却又蛰伏着随时能掀起惊涛骇浪的癫狂。
李淑颖的心跳重重一顿。
她忽地明白,霍平枭的身上到底是哪处变了。
那是一种对任何事都不在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疯,哪怕毁天灭地,甚而是自毁。
霍平枭的皮貌依旧俊美,甚至莅经岁月沉淀,男人的外表比在长安时还要更加惑人。
可他笑起来时,却过于瘆人。
就像只疯了的恶鬼。
李淑颖心中越想越慌,霍平枭现在就是个随时都能疯起来的疯子,疯也就罢了,如今的他还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的人简直不要太可怕,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来什么?
“吠几声,给朕听听。”
霍平枭的声音略显慵懒,敛净的颌线隐于半明半暗的光影之间,额前的珠旒在泠泠相撞,眼神却无波无澜。
萧崇立即朝着霍平枭的方向吠了几声,他汪汪汪地叫着,还不停地朝地面扣着头首,对霍平枭祈求道:“陛下…陛下让狗奴做什么都行,只要陛下能饶奴一命。”
李淑颖无奈地叹气,无法忍受萧崇的这副嘴脸,他简直将他父辈的脸面都丢尽了,与其这样活着,莫不如自戕。
霍平枭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表情恢复了冷淡和阴沉。
怎么可能饶他的命呢?
萧崇和李淑颖,就是阿姁的梦魇。
在前世,这条贱狗差点就将阿姁辱没,不知道从前她因梦魇哭泣时,萧崇会不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既然他们是他的梦魇,给她心中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那他就要成为这些人的噩梦。
哪怕他们下了地狱,他也要让这些人一想起他,就毛骨悚然,如坠深渊。
男人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龙椅上的扶手,淡声问:“萧家二狗,你饿了吗?”
萧崇颔首,又朝着霍平枭讨好似的吠了几声。
须臾,有数名禁军端着一盆新鲜带血的生棒骨进了内殿。
他们很快在霍平枭的示意下,往萧崇和李淑颖的方向扔了几根骨头,让萧崇和李淑颖去啖食生肉。
萧崇以为将这些生骨吃下去,就能活命,想都没想,拿起地上沾灰的生骨,就张牙超着它咬去。
李淑颖则一脸骇然地看着那些生骨,颤声道:“陛下……”
长鞭立马又朝她方向抽了过来,紧接着,又有禁军朝她脑门方向甩了一块带血的生骨,砸得她额头很痛。
霍平枭觑了觑凌厉的眼眸,冷声道:“吃。”
李淑颖觉出男人明显失去了耐心,只得颤着双手,耐着想吐的欲望,将那块棒骨的生肉嚼在齿间。
其实生肉没她想象的难吃,只是李淑颖有些担忧,凭着霍平枭现在的疯狂劲儿,她怕这根棒骨到底是不是动物的骨头都不好说。
想到这处,李淑颖再无法将生肉下咽,她耐着呕意,凄声问向坐在龙椅上的霍平枭:“陛下为何这么对待我,我只是后宫妇人罢了,您这些年受的苦楚,并不是我造成的,都是萧崇和萧闻害的啊!”
萧崇听到这话,立即停下了啃骨头的动作,颇为粗鄙地往李淑颖的方向啐了一口,斥骂道:“你个贱妇,召集七个藩镇节度使绞杀他的事,不都是你在背后撺掇的。”
眼见着这对怨偶又要吵起来,及至殿中几个高大威猛的禁军复又持起了长鞭,萧崇和李淑颖方才噤住了声。
“这算什么?”
霍平枭轻笑一声,笑意依旧瘆人可怕,直惹得李淑颖胆战心惊,却听他嗓音发沉,又说:“朕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正此时,萧闻终于恢复了些微的意识,他满身血痕,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虽不想对霍平枭表示跪伏,却因着伤势,姿势同李淑颖和萧崇并无不同。
霍平枭冷冷睨向他看,问道:“萧家三狗,你也醒了?”
萧闻用被铁链拴住的手勉强支撑着身体,他冷笑一声,讽刺道:“本王听说,阮氏坠崖死了,她也是可怜,之前在嘉州被你抛弃了数年,好不容易将她接回来,她也没享几年福,就跟着你跑到益州颠簸去了。”
霍平枭在听到阮氏这两个字后,眼神即刻变得黯淡。
转瞬间,男人的瞳孔涣散,毫无焦距,似失了灵魂。
“她没死。”
不出萧闻所料,那医女的死,果然是他的心头刺。
他只不过是提起了她的名讳,霍平枭都如此失态。
萧闻接着刺激他:“她都死了,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有什么好得意的?皇后之位不能给她坐,你的喜悦也没人共享,况且,你到现在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朕的阿姁没死。”
再开口,霍平枭虽然尽力持着平静,声音却近乎咬牙切齿,他不断地复述着这句话,似要向自己证明什么。
突地,他蓦然从龙椅起身,朝他们方向走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萧闻的神情依旧不肯屈服,李淑颖和萧崇的表情却是变了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