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距离仅剩一步之遥, 阮安也嗅见了男人身上的淡淡铁锈味儿, 自入营后,她就总能嗅见这种味道,带着独属于沙场的杀戮气息。
霍平枭略微低俯身体,对着她泛红的软耳,无奈低问:“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混么?”
阮安没太弄懂,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面带无措地抬眼看他。
“你都来月事了,我还能动那种心思么?”
霍平枭嘲弄似的笑了下,神态带着难能的淡淡低落,阮安最受不了他这种样子,没再做出拒绝男人的举动。
只垂了垂长睫,小声又问:“那梅医师怎么办?”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让她来军中,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的吧?”
阮安颔了颔首,软声道:“我知道她是女儿身。”
“那还怕什么?”
霍平枭掀眸看她,眼皮上的那条褶皱很深,衬的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愈发深邃。
说这话时,男人的咬音重了重,还带了些微的恶狠。
此时此刻,霍平枭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阮安能觉出,霍平枭好像总觉得她不够喜欢他。
偶尔在云雨之后,他也会掐着她的腰,迫着她,让她说出,她倾慕他、喜欢他这之类的话。
阮安会依着他的期冀,耐着那颗万分赧然的心,将那几个字在他耳侧小声地说出来。
说完后,男人的心情能暂时得到安抚,可没过几日,她一旦表现得木讷些,霍平枭好似又不满意。
但在上一世,她对他的暗自思慕无比漫长,却又毫无结果,她与他之间也毫无交集可言。
阮安的心中一直都有道防御的机制,无法像霍平枭那样,能将爱意表现的那般坦荡。
只能尽量将自己对他的爱意,都放在平日细小的一举一动中,希望霍平枭能从这些地方体会到。
将帅平日起居的中军帐空间极大,做议事之用的帐中主厅,比一般的世家厅堂还要大个两三倍。
阮安绕过叠扇屏风,看见其内的那张宽敞矮榻,还有红木衣架等常见的家具摆件。
霍平枭毕竟是主帅军侯,是以纵是在军营里,起居的条件也跟在长安的府上没差多少。
男人很快卸完甲,和阮安和衣躺下,他宿在外侧,阮安则躺在里侧。
帐外的风声呼啸凛然,许是因为知道她怕黑,霍平枭在睡前并未将烛台上的烛火熄灭。
霍平枭枕臂仰卧,似是仍在思忖军机要务,没有立即阖眼。
男人中衣的衣襟微微敞露,她瞥见他脖子上的墨色线绳,和躺在精壮紧实胸膛上的那枚平安符。
说来好笑的是,她还在长安,准备为霍平枭祈福时,大慈寺里的平安符就只剩下了这种霞粉色的。
霍平枭倒也没嫌弃这色泽是小女儿家才会用的,依旧将它随身带着,如今瞧着,倒有些滑稽。
觉察出小妻子正悄无声息地观察他,霍平枭倾身亲了下她的额头,嗓音温沉道:“睡吧。”
阮安颔了颔首,忽觉帐外的风声又大了些,不禁往屏风的方向看了看。
“应是要下雪了。”
霍平枭淡声说完,阮安的眸色略微一变。
她记得,前世霍平枭去了剑南道后,她依旧尝试着通过各种办法,从宫人那儿打听着他的消息,只不过大军的消息传到长安的速度要慢一些,况且那个时候霍平枭就与萧氏一族有了龃龉,传到宫里的战报也不一定准确。
阮安对那时的记忆虽有些模糊,可对一件事,却记得较为清楚,这件事攸关整军的军粮。
前世霍平枭率军扎营后不久,逻军就在一个风雪夜中分派兵力,将边地那两个最大邸阁中的粮草尽数劫掠。
逻军做此举,倒不是他们的后方缺粮,而是粮草的押送过程属实要耗费许多的人畜之力,还不如以战养战,直接劫掠敌方的粮草来的更快。
当然仅凭一夜的功夫,逻军无法将那两个邸阁中的粮草全部掳掠走,却放了把火,毁掉了这些带不走的粮草。
虽然霍平枭做好了粮草的后续储备,可被敌军放火烧粮这事多少会影响到整军的日子。
况且阮安是从底层百姓过来的,也经历过灾荒的年代,幼时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于惨痛,让阮安无法忍受这么多的粮食被烧毁。
“仲洵,你能跟我说会话,再睡么?”
阮安突然开口唤他,虽说她并不确定逻军在雪夜烧粮之事,会不会就是在这几夜发生的。
但为了有备无患,还是准备对霍平枭提个醒。
小妻子难能要主动同他谈心,霍平枭冷峻的眉目温和了些,低声问:“怎么了?”
“我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日随军路过边地那几个邸阁时,就慌慌的。”
她讷讷说着,霍平枭看向她的眼神则带了几分惑然。
他耐心问:“怎么讲?”
阮安用小手推了推他,语调郑重又说:“我记得你说过,那两个邸阁所出的地势很容易设伏,易攻难守,就算那两地有近千员的兵士驻守着,可在风雪天,守卫属实容易懈怠,你还是派些骑兵去那儿侦查侦查吧,免得丢损粮草,贻误军机。”
听完这话,霍平枭眉宇轻蹙,心中顿生疑窦。
阮安平日的心思都放在了钻研医术和药草身上,可她何时,竟对边戍要务有如此见地了?
虽如此,霍平枭还是起身披袍,即刻鸣金唤来几名部将,同他们在深夜,于中军帐将邸阁之事商议了一番。
趁着风雪渐小,霍平枭即刻派了轻骑部队,分军前往边地的那两个邸阁。
阮安则在榻上浅睡了一会儿,却没怎么睡实,次日的黎明很快到来,她起的比寻常的军人早了些,出帐后,便去了膳食兵那儿,监督他们熬药熬粥。
晨日初显,天刚蒙蒙亮时。
有一传讯兵快马加鞭地回到营中,得见正在巡营的霍平枭后,即刻下马跪地,恭声禀道:“大将军,不出您所料,逻军果然在子时,于边地两个邸阁处设伏,幸而派过去的两队骑兵及时援助,我方并未损失粮草,还截获了一百匹逻军的战马。”
战马对一个军队的珍贵程度显而易见,能够虏获敌方的十余匹战马,也是个令整军士气极为振奋的好消息。
围在霍平枭身侧的部将都在纷纷感慨,他们的上将是如此的神机妙算,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之外。
霍平枭负手而立,被一群笑逐颜开的部将拥簇着,却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妻子身上。
阮安正认真督促着熬煮汤药和粥米的膳食兵们。
却未觉察到,霍平枭看向她的神情不易察觉地变寒几分,男人漆黑的眼底透着些微的复杂之色。
他在心里默默问着,阿姁,你是不是一直有事,在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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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骊军夜袭淞城,方圆十里内还发现了他们的伏兵,攻城之势汹涌迅猛,还请赞普派兵支援。”
——“报!淞城…淞城失守了。”
苍煜登基后,逻国的政权愈发稳固,近几年便动了东扩的心思,也收服了几个自称为国,其实就是部落的几个游牧小国。
淞城隶属于大骊剑南,这次战争的导火索也是因为苍煜派兵占据了淞城这个重要的城隘,如若淞城失守,几年前被霍军打服的东宛也会再动犯境心思,所以夺回淞城,对骊国的战略意义极为重要。
两方戮战数月,逻军的伤亡尤其惨重。
霍平枭率领的虎狼之师不仅擅长在漠土奔袭,攻城的速度也如雷霆般迅猛,还识破了双方初次交锋的夺粮之计。
逻军的主帐中,苍煜身着一袭墨色的大翻领藏袍,头戴朝霞冠,额上亦系着红色抹额,抹额的两侧低垂着一对瑟玉珥珰。*
这位年过五十的逻国君主蓄着短须,生了双锐利的鹰眸,瞳仁的颜色偏浅,苍煜的面上虽遍及着皱纹,可在觑视着传令兵时,气质依旧不减当年的英武。
苍煜把玩着手中的一对玄铁银球,冷声问道:“三皇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传令兵回道:“回赞普,三皇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幸而随护的右将军反应及时,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了敌方主将一刀。只不过…右将军的情况有些危险,怕是…怕是……”
三皇子苍珏年方十九,颇善骑射,是侧妃索氏所出,苍煜的几个儿子中,当属他的武艺最为高强。
苍煜听完这话,把玩两个铁球的动作顿了顿,冷笑一声,对着身侧的国相道:“老三这牛犊子,还是不成气候,出征前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小心霍平枭那匹恶狼。”
国相看向苍煜后,却听他冷嗤一声:“老三倒好,第一次跟他交手,就差点被他砍死。”
淞城沦陷,被封为大将的皇子受了重伤,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左将军也即将命陨黄泉,而今逻国整军士气涣散,适才苍煜也已命诸将撤军。
这第一次与霍平枭交手,就以惨败告终,苍煜的面色自是极为阴沉。
国相观察着苍煜的面色,劝慰道:“而今我们大逻才刚刚收复了几个部落,后方不稳,这时就往骊国东扩,还没到气候。依着现在的形式,淞城这座城隘也早晚会丢,还请赞普息怒。”
苍煜往他的方向睨了一眼,语气又变沉了几分:“霍平枭这个混蛋东西,一想到他或许辜负过本赞的亲闺女,本赞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国相回道:“那梅氏医女是我们在蜀中的暗桩,臣已经将她安插在了定北侯夫人阮氏的身侧,梅氏心思缜密,定能根据臣给她的线索,判断出阮氏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女。等梅氏一旦确定,赞普与公主相聚的日子就不远了。”
第93章 接肠术(一更)
两国的战事终毕, 但独属于军医们的严酷战争才刚刚开始。
在骊军攻占淞城后不久,阮安和其余医者就在校尉的指挥下,在距淞城不远的平地处搭建了几个临时的伤棚。
每个伤棚中, 能放大抵三百个用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
纵是阮安也曾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 可望着伤棚里的惨象,看着那些断手断脚,或是缺眼少耳的伤员,心中仍然倍觉沉痛。
军中医者的数量有限, 每个人要承担的救护工作也极其庞重。一开始阮安被指派的工作是与各个千户接洽, 负责记录军中的死伤情况, 并整理成簿。
她在长安就备好的麻沸散在救治伤患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减轻了许多重伤兵员的痛苦, 同时, 这次随军带来的药材中,还有大量的马齿苋和赤小豆, 作为外敷之药。
将马齿苋捣碎后,外敷在伤处, 便可很快起到凉血散肿,解痈毒的效用, 赤小豆则可用来散恶血。*
伤棚中, 用于消毒的盐水、药水和酒水亦很充足。
等到后来, 人手越来越不够,和阮安同来的那些负责诊脉的医者也被分去治疗伤患。
阮安和另个擅长施针的医者,用火针之法给许多伤患止了血, 又被调去帮金疮医给伤兵敷药、缠绷带。
军中金疮医中, 威望最高的是位姓胡的医者, 但这人性情古怪, 不易相处接近,不太有人愿意被分到他手底下做事。
阮安看起来是个脾气好的,便被校尉安排给这位胡医师,成为了他的助手。
好在阮安做事稳妥仔细,反应也很快,能根据金疮医的眼神,立即就做出有助于他包裹伤口的动作,胡医师没怎么难为过她,他们这一组的敷药速度也是最快的。
阮安边帮着胡医师给那伤员的手臂固定夹板,边看向伤棚中,没被分到医者的那一排伤患,不禁开口问道:“胡大夫,那几个伤患怎么没被校尉分派医者?”
胡大夫斑白的胡须沾上了血水,略显浑浊的老眼并未离开身前伤患的伤口,淡声回道:“那些人的肚腹都被刀剑穿透了,肠子都露在了外面,虽然还有口气在,但应当活不了多久了。”
许是因为常年随军,见惯了生离死别,胡医师说这话时,口吻极其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
阮安听后,即刻颦起眉目,她看躺在那处的伤兵有九员,耳旁隐约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又凄厉的咕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