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观察,孟家大公子天资聪颖思维敏捷,一点即通,弱点在于涉及太广,泛而不精,反落了下乘。
申夫子更喜欢孟家二公子,小小年纪于学问上异常专注,天份差兄长一等,胜在禀性坚韧锲而不舍。
孺子可教也!
申夫子心中欣悦,踱到思儿书桌前又为他指点几处。不知不觉两人误了用饭的时辰,跟前服侍的下人们干着急也没法子,学堂里有规矩,他们不能贸然惊扰夫子授道,只有求助大奶奶。
都习以为常,知言听后只打发了人,吩咐道:“我给夫子加了两道菜,你们看着送过去,别让凉了,趁热先吃了,再请夫子歇会儿午觉。”
听候的彩珠抿着嘴微笑,应下自去前头办差。
自小跟在知言身边的那帮大丫头们全都嫁了人,初上京时买来的小丫头们也都长成大姑娘,府里又有一拨七|八岁的丫头正跟着学当差。
一恍眼,知言也已二十有五,意儿与思儿分别为九岁及六岁,孟焕之也步入而立之年。家中再没有小孩出生,知言一直磨着孟焕之想要一个女儿,无奈他死活不应,只拿出好话哄道有两子足矣。
这个男人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改,知言惟有瞧着别家的粉嫩的小女儿眼馋。远的不说,小十三为张盛连添两个千金,说话奶声奶气的小丫头可招人疼。知言每回见了她们,总是不自觉掏空自己的荷包,得来一声声‘九姨母’,也便心满意足。
秦家现时留在京中的也只大老爷并秦旭、三房知仪、六老爷夫妇及一双儿女,并在翰林院熬资历的十爷秦晤。其余人秦昭外放去了江南,秦枫带着常氏回西北侍奉双亲,董首辅致仕后,知雅也跟着夫君去了任上——淮北一处小县城做着县令夫人。
都中留下的人愈少,知言同家人走动愈频繁,他们总要聚在一起,把劲冲一个地方使。
正午时分,阳光灼热,知言每到夏季总是心烦心燥,何况现在府里兵慌马乱全都在打点行装,一想到天热时分出远门坐车,她也没了胃口吃饭。那怕是孟焕之出任陕甘巡抚,她能有机会回原籍见祖父母,十分欢喜也被即将面临旅途中的苦楚冲淡。
刚说完让过一会儿摆饭,廊下丫头们喊着大爷回来了,湘竹帘打起,孟焕之身着官袍大步进屋。难得他能早回来一次,也没有先去前院看两个儿子,知言起身迎上前欲为他更衣,不料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屋里另一个大丫头青蔓急走几步,凑到孟焕之面前轻语:“大爷,让奴婢帮你更衣。”
这丫头!
知言的脚步索性停下,只问一句:“可曾用饭?正好,我也没吃,你陪我再用一点。”
孟焕之取下官帽,挥手制止身边的丫头,轻笑道:“也好。”他一手解着袍带,一手握住妻子的柔荑。
知言会意,要过热水为他擦洗后又帮着穿上家常禇青袍,两人这才坐下来用饭,照例是屋里服侍的人都在廊下候着。
孟焕之为妻子挟过一块肉,略犹豫一下终是说出:“知言,这回思儿不和我们一起去西北,他要留在京里。”
“啊?”知言惊愕,停下手中的筷箸追问一句:“为何是思儿?”
想到儿子的去留,孟焕之也食之无味,他置下碗筷于桌上,揽了妻子入怀,解释道:“圣上亲自点了思儿给皇长子做伴读,娘娘也是万分中意。你是知道的,思儿比意儿更适合,他与皇长子同庚,且一向稳妥。”
天命难违,启泰帝为不到六岁的皇长子挑伴读,以孟焕之与天子的交情,孟府两个孩子铁定要有一个进宫,注定逃不脱。
知言私心盼望会是意儿,意儿更为活泼适应力强,天生就有号召力,身后跟着一帮同龄的官家子弟。思儿不同,他年纪小性子闷,又是个一根筋的主,进了宫可怎么同天家皇子相处?!
“晚两年不成吗?或者明年我们再把思儿送回京中。”知言犹在挣扎争取。
孟焕之轻叹息,“皇长子只比思儿小两个月,也已进学,伴读自要从小跟在身边,早一年晚半年思儿终是要进宫。”
当娘的人思及要与儿子分别,心中便如刀割,知言不知觉间泪流满面,哽咽着声:“老祖宗和祖父都没见上思儿,原想着这次回去,让他们见一见两个孩子。”
“我知道”,孟焕之轻轻摩挲妻子的后背,轻声安慰她。
启泰帝登基伊始,他在天子身边做了五年的近臣,隆宠无边,一朝放外,便是巡抚要职。今上中宫已有一子一女,皇长子便是中宫所出,占着嫡长身份若不立为太子都说不过去。天子挑中思儿一是看中孩子的脾性,二来也是为皇长子聚拢人气,孟家以后就要被拴在皇长子一系。
想及长盛朝废太子及乔骏四人的下场,孟焕之的心又沉了沉,当着妻子的面尽量挑好听的来说,哄得她收了泪用过饭,两人一起歇了午觉。待他到了前院面对次子,就没有那么轻松。
思儿跟着父亲自小在宫中行走,皇上皇子们他都认得,听说要留下他一人在京中,小人儿心中也不痛快,板正了面孔‘嗯’了一声。
孟焕之仔细观察次子,六岁的稚儿端坐在椅上,情绪变动只在瞬间,这孩子是比意儿更适合宫廷生活。送儿子进宫,他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只天子要他做出表态,势在必行,孟焕之也是忍痛应下。
父子二人正坐,好似成人一般谈话,孟焕之沉声问道:“思儿,进宫后如何与皇子相处,不妨同父亲说道几句。”
思儿的外貌像足了秦枫,就连秦昭的儿子与秦旷的长子都比不上,与外祖父及舅父不同,他天性严肃不苟言笑,听到父亲相问,依是面无表情回道:“亲近却不亲呢,恭谨却不卑颜,儿子专心致学,听不见也看不见不该见的事。”
全是父亲与夫子素日的教导,他如数照搬。
“嗯”,孟焕之点头赞许,尚要加一句:“记住,皇子们头顶还有圣上。你姓孟,你的曾祖乃孟仲白,你父修远,你是孟氏显扬。”
他手下用力握住儿子的肩头,也不知思儿能不能懂得,今后要独在一人留在京中面对诸多纷扰。
思儿懵懂的点头。
孟焕之犹不放心,搬出祖父临终时的遗言来教诲:“不屈君王,不跪鬼神,心存王道,不畏于世。”
十六字谶言,他盯着思儿一遍遍背诵,烂熟于心,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自己所有的学识、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官场打拼的经验全都倾囊传授,只恨时日苦短,稚儿尚小。
待意儿顶着落日的余晖满意而归,似风一样冲进书房,落眼便是父亲凝重的神情,他心内大叫不妙,顾不得受责罚,先是追问一句:“家中出了何事?”
“我要留在京里,进宫给皇子做伴读。”思儿一本正经回道,神情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意儿瞪圆了眼睛偷瞄向父亲,又看向弟弟,放下怀中淘来的好顽意,问道:“为何是弟弟?”
孟焕之暗道庆幸,幸好不是长子留在京中,以意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得把天要捅破。他正色道:“圣上亲自挑选你弟弟做皇子伴读。”
哦!意儿愈发可怜年幼的弟弟,还有娘亲,不由多问一句:“娘亲知道了?”见父亲微不可见点点头,他也没了好心情,好好的一家人,非要拆分到四处,娘亲指不定哭成什么样。
☆、215|第 215 章
意儿却是猜错了,知言不像儿子想像中那样哭哭泣泣,她打起精神,心内为思儿做着打算。
冬至细心又可靠,又她生的二小子与思儿同年,可留他全家在京中陪伴思儿。
宫中自有孟焕之打点,知言也插不上手,她在盘算京中可帮得上忙的几家,如英国公家、宁远侯家并叔伯兄弟。临行前,肯定是要亲自登门拜访,请求他们照看思儿。
不仅要托付外头的人,家中也要清理干净,午时孟焕之回来,青蔓的举动浮上心头。知言坐直身,命唤来立冬。
立冬做着府里的大管事娘子,忙得脚不沾地,进屋先喊渴,连干了两杯茶,见屋里只剩她与姑娘两个,拿帕子拭净唇边的水渍,不无疑惑道:“姑娘,您这是?”
知言也不绕弯子,直说道:“抽空你去见聂妈妈,青蔓大了,也该成个家。前头西街有家绸缎铺,聂妈妈若是愿意,可带着女儿女婿搬过去。”
“姑娘,你也瞧出来了。”立冬倾首相问,一脸的好奇。
知言横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以前不当回事,那是因为大爷没把别人放在心里,青蔓也守本份。可这丫头有点管不住自个了,再是不能留她在屋里。”
孟焕之正当盛年,要身家有身家,要地位有地位,品貌更没的说,比青涩毛头小子更招人眼目,小丫头们动心也不稀奇。
以前知言身边的一帮大丫头们也或多或少倾慕过大爷,在沧州守孝时从她们的举动中瞧得出来,只她们都见过秦家姨娘们过的日子,有十分的心思也都冷了。
现在府里这些大小丫头们只瞧见宠妻似宝的孟焕之,万分的好处都落在她们眼中,虽明知孟府不纳妾,可保不齐有人蠢蠢欲动。
防患于未然,知言是信孟焕之,可没蠢到给自己添堵的份上。放着一个对她丈夫起了贪念的丫头在房里,若是青蔓真胆大妄为做出点什么,一辈子心里都觉得膈应。
见姑娘打定了主意,立冬应下自去寻聂妈妈说话。
聂妈妈也是办差办老的人,干女儿的一片心思瞒不过她,素日旁敲侧击,就盼着青蔓能歇了心思。听了立冬转述的话儿,明白姑娘仍照顾她的情面,不做推辞满口应下。
待青蔓回到干娘处,母女二人如何商议不必细缀。十日后,府里为青蔓与绸缎铺的小管事办了喜事,一对新人婚后侍奉聂妈妈搬出府单过。
青蔓临去的眼神含着幽怨,脚步走得极缓,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她眼里的大爷完美到近乎天人,即使大奶奶对她有恩,也挡不住青蔓一颗心全扑在大爷身上。她自以为在人前掩饰得天衣无缝,心有所属人亦随之所动,一举一动暴露了心声,也就她不自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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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一个丫头出嫁,给份体面的嫁妆,也不是什么大事。知言吩咐一声,余下的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盘算来去,思儿还差一个稳当的长随,最好是十来岁的年纪,机灵能顶住事。
知言的心不免又慌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若是有可能她会把儿子偷偷带出京,离皇家事非圈越远越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思儿躲不过,她也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想着想着,心灰意冷,知言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榻上出着神。孟焕之何时回府她也不知,被冷不丁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眼泪不争气又落了下来,边哭边抱怨:“你带着意儿去任上,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京里,在这儿守着思儿。”
“莫哭了”,孟焕之耐心十足哄着妻子,开解道:“你留在京里也没用,思儿十日里有九日在宫中,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你若不在,让我可怎么……”
他抚向妻子那满头青丝的手顿了顿,怜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和意儿怎么办?”
知言也就信口一说,两头她都舍不下,确实留在京中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孟焕之和意儿更需要她。情绪波动的时候也没听出他话里的玄机,她点点头,偎到他怀里寻求依靠。
静静夏日,两人偎在一起不说话,孟焕之想过儿子离开他独自打拼,他从未想过妻子会不在他的身边,手下用劲把知言搂得紧紧。
“疼”,知言推他。
回过神后,他轻吻一记知言的额头,搜肠刮肚说着好话:“思儿命好,从小陪在太子身边,将来也是新帝跟前的大红人,前途不用发愁。”
“就是,银子、宅子、美女都有,咱们就等着享儿子的福。”知言也尽力宽解自己,凑趣说笑。
“扑哧”,孟焕之真是乐了,笑颜绽开,“你把思儿说得跟六舅兄一样,我真没瞧出来他俩有一丁点相像之处。”
知言说完也被自己逗乐。
秦晖逍遥自在,自打去了江南乐不思蜀,流连在金陵烟雨繁华地。启泰帝封了他一个闲散的差事,既不点卯也不应科,日子过得比神仙都要舒服。
惹得京中御史台参孟焕之的奏折又多了两成,不知内情的御史们参孟焕之宠妻无度,频频为妻族兄弟谋差事,有本事者如秦昭、秦旭大家也无可指摘,如秦晖之流竟能得享官身,真乃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启泰帝阅后一笑了之,又成了孟焕之隆宠过盛的证据。替人背黑锅,且要一直背下去,孟焕之偶尔也在妻子面前调笑几句。
因都笑了,两人也不再绷着脸,知言复把头脸埋在他怀里,呓语道:“六哥好运道,一般哪能及得上,我只求思儿平安顺当。”
“思儿会平平安安等着我们回京。”孟焕之轻声附合。
日渐西沉,夫妻两人在屋里说着话。意儿回到娘亲院里见丫头们都候在廊下,冲她们打了个手势,轻手轻脚踱过去,掀开湘竹帘往里探一下头。见到榻上亲密的两人,他捂着嘴偷笑,复又带着爱犬回了前院。
一下一下给团子梳着毛,意儿对着小狗自说自话:“团子,你以后留在京里陪着弟弟,记住,他不喜欢小狗进屋,你只能在院子里和他玩。”
小团子瞪着黑亮的眼睛,似听懂小主人的话,伸出舌头去舔意儿的手。
事实上,自从孟焕之提出思儿要留在京里,几日后他便把次子送进宫,趁着他在京中,先让儿子适应一段时间,若是有不妥处还可以补救。
意儿拉了弟弟到一旁说悄悄话,教思儿故意犯错,惹皇上皇子不喜,到时就可以和爹娘一起去西北。
思儿听后轻翻眼皮,不置可否,进了宫依旧是端正好学的小正太,招来宫中几位老师也是大加赞赏。
“弟弟就是个实心的呆子,若他犯浑,咱不和他一般风识。”意儿对着小团子发牢骚。
小团子摇着尾巴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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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起程前,他们把思儿从宫中接来,一家人吃了团圆饭,知言强抑心底的伤感给儿子挟菜,眼巴巴望着他吃下去,自己却是一筷子也没动。
“娘亲,你也吃。”思儿懂事地给娘亲碗里也挟了一块鱼,眼睛亮亮,反倒安慰知言:“娘亲放心,宫里的饭菜可口,儿子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这孩子太懂事了,知言眼中含着泪吃下儿子为她布的菜,味同嚼蜡。
孟焕之身为父亲,自两个儿子进学后,一向在他们端得板正严肃很少说笑,今天也是依旧一如往常,若他显得不寻常,更让妻儿心中没底。
意儿素性活泼,饭桌上一个劲儿打岔,说他京里的玩伴、街上的趣事,就想逗得娘亲和弟弟笑一下,说到兴致高处饭粒横飞,半桌子菜都沾了他的口水饭,还叫人怎么吃。
意儿讪讪地笑,屋内气氛也活跃起来,知言首先掌不住笑了,孟焕之也微笑看一眼长子。
思儿拔拉出眼前清心百合汤里的饭粒,一脸嫌恶,看向兄长的眼神就差说你很二。
撤了席又重新上过,一家人用过饭后,知言拉着思儿问了许多话儿,又细心叮咛了一河车的话。依依不舍把儿子送回前院,她觉得走路的劲都没了,扶着墙在夹道里伫立了半晌。
若不是思儿自小独立,知言真想留儿子同她睡一晚,可这孩子天生就不喜和人过于亲近,若即若离保持一段距离是他最喜欢的相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