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间,契丹大营中军帐。
“掌灯,掌灯。”
史思明焦急的呼喝声响起。
伺候他的人赶紧将灯柱点了起来,中军帐内一片明亮。
与一般人不同,史思明并不甚好~色,伺候他的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而是几名优伶。
这些人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巧言善辩,甚得史思明喜欢。
当然,这种喜欢也是相对而言的。
自从史思明被李晟射瞎了一只眼之后,他身边的伶人已经换了几波了。前几波伶人,尽皆横死。
现在这一波伶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哪天一个应对不好吗,就得步了前辈的后尘。
现在一个伶人小心翼翼地道:“怎么?王上可是做了什么梦了?”
史思明轻“唔”了一声,道:“也不算什么噩梦,我刚刚梦见河里的沙洲上,有群鹿涉水而至,可是忽然间,鹿死了河水也干了。这种情形开过诡异,本王心中大惊,就醒了过来。”
说着话,他往四下里看了一圈,道:“黄品尚,你不是擅长解梦吗?你来给本王解一解,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品尚哪敢趟这摊浑水啊,现在的史思明是不讲道理的。若自己解释得不和他的心意,他一怒之下,将自己宰了,自己上哪说理去啊?
黄品尚眼珠乱转,道:“王上的这个梦,太过高深,小的才疏学浅,实在解不出来啊。要不,您让牛德草解一下?他的解梦之能远在下的之上呢。”
牛德草心说:黄品尚,你不够意思啊,我平时没得罪过你,你竟然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赶紧道:“微臣的道行和黄品尚差不多,以我看,王上还是问问马有路为好。他的名字中带个路字,和“鹿”同音,应该适合解此梦。”
马有路道:“小的的那点本事,还不如黄品尚呢。”
得,绕了一圈,谁都不肯解梦,将史思明踢了皮球。
眼见着史思明眼皮一耷拉,右手按在了剑柄上,三人顿时吓了个亡魂皆冒。
黄品尚赶紧补救道:“要不,王上让杨万泉解一解?他的本事,何止比小的高明十倍?”
“对!对!”马有路连连点头,道:“小的也觉得杨万泉比较适合解释此梦。”
牛德草也道:“黄品尚和马有路所言甚是,小的赞同。”
三个人之所以如此众口一词,关键在于杨万泉今天晚上不当值,如今在一旁的大帐中睡觉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他无力为自己辩解,那今晚的倒霉鬼就是他了。
其实,史思明只是在眼睛受伤以后,脾气非常暴躁,但智力却没受影响。这三个优伶的心思他简直洞若观火。
史思明也不挑破,道:“那好,你们去把杨万泉找来。”
“遵旨!”
功夫不大,倒霉蛋儿杨万泉睡眼惺忪,被带入了中军帐。
杨万泉跪倒行礼,道:“参见王上,千岁千岁千千岁!”
史思明温言道:“起来吧,坐!坐!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杨万泉刚睡醒,脑子还不大清明,不疑有他,顺势坐了下来。
史思明暗暗寻思:本王若是说我做的梦,杨万泉肯定怕我,不敢说出实情。得了,我撒个谎吧。
他站起身来,亲自给杨万泉倒了一杯茶,道:“有件军国大事,还请杨先生务必帮忙啊。”
杨万泉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不敢,小的就是一个优伶,给大人您聊天解闷儿的。说直白一点,我就跟那小猫小狗似的,就是您的一个玩物儿。若谈到军国大事,我哪插得上嘴呢?”
史思明道:“不,这件事还非得杨先生你不可。本王听说了,那李隆基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河里的沙洲上,有群鹿涉水而至,可是忽然间,鹿死了河水也干了。杨先生你说说,这个梦到底作何解释啊?”
杨万泉道:“这个简单,鹿者,禄也,水者,命也。鹿死水干就是说李隆基的寿命到头了。短时间内定有不测之祸,恭喜王上,贺喜王上啊。”
“啊?你说什么?”
史思明大怒,长身而起,道:“你再说一遍?”
杨万泉满脸的委屈之色,道:“小的说,李隆基活不了多久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很对!只是,你算得了别人,又能否算的了自己呢?本王这就送你上西天!”
蹡踉~~
史思明抽出宝剑,往杨万泉的身上刺去,可怜的杨万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做了糊涂鬼。
史思明犹不解恨,看向黄品尚马有路牛德草三人,恶狠狠地道:“你们三个早就知道这梦如何解,对不对?只是谁都不愿意说,却推杨万泉来做替死鬼,真是可恶啊!”
“王上饶命啊!饶命啊!”三人跪倒在地,把头磕得砰砰直响,鲜血淋漓。
“现在求饶,晚了。”史思明大喝一声,抽出宝剑,往三个人身上胡乱刺去。
这三个优伶也不敢反抗,没一会功夫,就被史思明刺成了筛子,尸横就地。
呼呼~~
史思明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一方面是刚才的运动量实在不小,另一方面却是心中一阵阵的害怕。
他暗暗寻思:难道那个梦真的预示着我史思明命不久矣?不是没可能啊。刚开始我算计崔耕时,简直算无遗策,把他蒙在鼓里,甚至最后把他害死了。
但是尽管崔耕明明死了,大唐再无盖世英雄守护,可我却连连受挫。
先是我二十万大军围攻中受降城,被李晟用假崔耕诈败,我也在混乱中被射瞎了一只眼。后来,我们三方围攻三座受降城,竟然一个月都没攻下。
若说一家受挫,还可能说是大唐涌现了什么英雄人物,但这三座受降城都攻不下来,难道三座受降城都有英雄人物涌现?那英雄人物也太不值钱了吧?
没别的解释,只能说是天佑大唐了。
最近,李隆基的十万大军又抵达了西受降城,大业愈发渺茫,看来老天真是不帮我史思明啊。
这可怎么办?
难道我的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就此溜走?真是不甘心啊!
蹬蹬蹬~~
正在史思明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将史思明从沉思中惊醒。
他警觉道:“谁?”
外面的人回应:“启禀王上,是末将骆悦。”
“是骆悦啊?这么晚了,你找本王有什么事儿?”
骆悦道:“末将打探到我军中出了两个奸细,正在四处联络,欲对我王不利,末将不敢耽搁,赶紧前来报之王上。”
“啊?奸细?”
骆悦是史思明的密谍统领,史思明闻听此言不敢怠慢,道:“进来吧。”
“是。”骆悦走进了屋内。
史思明迫不及地问道:“是谁?这两个贱~人是谁?”
骆悦道:“是乌承恩和乌承玼两兄弟。”
“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不过,他们接到了几封书信之后,就和几位大将开始串联,而这些大将都是和崔耕有些瓜葛的人。末将以为,只要将他们逮捕,再把那书信搜出来,就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史思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嗯,虽然崔耕死了,但是安思顺一直对本王有所提防,和乌氏兄弟不清不楚的。安思顺久为崔耕的侍卫统领,崔耕的熟人可不就是安思顺的熟人吗?这些人应该就是心怀叵测,欲对我不利。嗯,你尽管去做,不要怕抓错了。天塌下来,本王顶着。”
“遵旨。”
骆悦转身离去。
史思明越发感到不安,心中的一股邪火难以发泄。
忽然,他大喝道:“来人,擂鼓聚将。本王要在诸将面前,当场处置那几个叛徒。”
“遵命!”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紧跟着,咚咚咚~~
中军帐外的战鼓敲响起来。
按规矩,聚将鼓共敲三通。每通之间间隔一刻钟。若三通鼓不到,立即斩首。
换言之,诸将在聚将鼓响起之后,两刻钟内必须赶到。
若是白天这个规矩也不算过分,但问题是现在是半夜啊,绝大部分人都在梦乡之中。
聚将鼓响,诸将赶紧穿戴整齐,飞速往中军帐方向跑来,唯恐慢了一步,被史思明砍了脑袋。与此同时,大家的心中也把史思明的八辈祖宗骂了千万遍。
两刻钟后,诸将在中军帐内排列成两队,分列两厢,恭然肃立。
还有几个人却是跪倒在地,这些人正是乌承恩乌承玼以及他们串联的人。
骆悦也站在诸将的队列之中,他为了赶时间,刚才甚至没来得及将那些书信看上一眼,直接扔到了乌承恩的面前。
史思明面沉似水,猛地一拍几案,道:“乌承恩乌承玼,你们可对得起我吗?竟敢互相串联,勾结外人,欲对本王不利。”
“啊?乌氏兄弟竟然做出如此事来,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好贼子,以前我真是看错了你们,现在认清了你们的真面目,我真恨不得生食尔肉,渴饮尔血。”
“别拦着我,都别拦着我!让我杀了他们,以解心头之恨啊!我看王上比看我爹都亲,他们敢对王上不利,就是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啊!”
……
乌氏兄弟的人缘不错,和史思明帐下的大将们都有交情。
现在这些人怕史思明怀疑自己和乌氏兄弟勾结,非常夸张地表现自己对乌氏兄弟的痛恨之情。
史思明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看着诸将的表演,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一刻钟后,待人们的声音渐低,他才轻咳一声,道:“乌承恩乌承玼,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乌氏兄弟的骨头,其实也不咋硬。
乌承恩面若死灰,将那些书信高高举于头顶,道:“末将一时糊涂,帮助越王联络诸将,反叛王上。还请王上看在末将往昔薄有微功的份儿上,饶我不死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史思明怒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敢扯虎皮拉大旗!什么越王崔耕啊,他已经死了!你帮助的是室韦安思顺,真以为本王不知道吗?”
乌承恩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道:“好叫王上得知,末将帮助的人的确是越王,不是安思顺。越王没有死,他当日是诈死。故意看看到底是谁在不断暗中算计他。”
“啊?果然如此?”史思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走几步,来到乌承恩的面前,将那几封信劈手夺过。
“不错,是崔耕的手迹。”
“好个崔耕崔二郎,想不到本王最后还是被你算计了。”
“麻子不是麻子,你这是坑人啊。你早说自己感到不对,我哪敢动手啊。”
“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本王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啊!”
……
史思明不断喃喃自语,面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他恼羞成怒,冲着跪着的几员大将,怒吼道:“本王要倒霉,你们却凭着和崔耕之间的关系要飞黄腾达了,真是岂有此理!来人,给本王把他们碎尸万段。”
“喏!”
诸将各抽兵刃,齐齐应了一声。
霎时间,大帐内,刀光剑影。
在灯光的照耀下,耀人的双目。
乌承恩眼睛一闭,暗道一声:“完了。”
闭目待死。
噗!噗!噗噗噗噗噗!
乌承恩的耳中,顿时有无数兵刃入体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
乌承恩心中暗想:这是谁被杀了,死得真惨啊!待会儿我也要步他的后尘,真是可怜可叹!
然而,乌承恩等待中的痛苦,一直没来。
相反的,有人在他旁边高声道:“乌兄,你的胆子不会这么小吧?闭着眼睛,连死人都不敢看?”
乌承恩没好气儿地道:“我不是怕死人,而是怕自己死。你们若真对我好,就给我个痛苦的。在这说风凉话干啥?”
“给您个痛苦的?那我们可不敢。乌兄,你快睁眼看看吧。到了现在,谁给动您一根手指头呢。”
“啊?”
乌承恩睁眼观瞧,却见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人俱皆安然无恙。然而想要自己命的史思明,却已经被刺成了筛子,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刚刚捉拿自己的骆悦,满脸赔笑,晃着自己的腰带,道:“乌兄,您看看啊,刚才我也刺了一刀。以后到了越王面前,您可得给我好好分辨分辨。”
顿了顿,又猛地一拍脑袋,道:“还有,刚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乌兄见谅啊!其实,我们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斩了史思明这贼子。”
“对啊,对啊,我们早就想反政了。多谢乌兄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啊!”
“乌兄,咱们的关系可一直不错,到了越王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可要仔细掂量啊!”
“若过得了这一关,我姓梁的,必有重谢!”
……
一时间,契丹诸将如同闻着臭味的一群苍蝇一般,围着乌承恩吵吵嚷嚷,热情之极。与他们刚才怒斥乌承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突然间换了个灵魂似的。
乌承恩明白,这些人是要因为崔耕的死而复生,背叛了史思明。他们要自己配合,把临时起意,换成早有预谋,换取崔耕的宽大处理。
当然,这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自己就成了这伙人的主事之人,立下大功一件。
最终,他长叹一声,道:“诸位的要求,乌某人已经都听清楚了,那大家就赶紧回去把旗帜变了吧。乌某人到了越王面前,也好为大家分说。”
“行,我们马上就去。老实说,越王的旗帜我们一直留着呢。”
就这样,崔耕没费吹飞之力,一夜之间,二十万契丹军易帜,又重新回归了大唐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