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愉呼吸一窒,不知怎的就想起许久之前,宫门口她朝他跑过去,只是因为那人是他。
当时傅承昀也问:“你方才跑什么?”
她说:“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四月的春风从窗外吹入,恍惚了她的眉眼,久远的温情似水缓缓荡漾在心底。
傅承昀自然也想起了,趁着她出神牵住了她的手,牢牢的扣在掌心,“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马车缓慢前行,隔着车厢看不见里面风景。
林愉手抽了一下,被他拽着叫了一声,“林愉。”
她就不动了,抿唇看着他眼底幽深,强烈的要把她拽下去沉沦。
“对不对?”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就要一个答案。
林愉偏头,在这个逼怂的空间,被一个藏在心底许多年的人问这样的问题,她不敢看他。
“我知道了。”他不需要林愉回答,有些事情已经确定,“就是有我。”
“没有。”林愉兀自否认。
马车里,男人轻笑一声,转而附身凑近,林愉一偏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俊颜,两人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一个后退,一个前进。
他把人逼至角落,静静看着她。
林愉撑着车厢,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浓重的铁锈,手指无意识抓着车厢,最后无力滑落被他一根根抓在手里。
他的吻和每一次不同,情意深深,欲念浅浅落在额间。
“没有吗?”他反正是不信的。
…
马车上的事情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过去了,他们回去已经临近傍晚,正好用晚饭的时候。
被人抱过来的傅予卿明明困的厉害,看见他竟主动要他不要林愉。
“爹爹,抱。”
傅承昀愣了好半晌,在林愉一样诧异的目光中把人接过去,给他喂饭,感觉受宠若惊。
林愉笑了一声,不再打扰他们,这一顿傅予卿吃的出奇多,傅承昀喂什么吃什么。
他公务烦忙,来山庄的时间总是固定的,最多三天一定来一次。这次因为查案超过了三天,傅予卿情绪不大高,林愉也没往这方面想,到底血缘是神奇的,傅予卿虽怕他,但也对他有着天然的亲近。
夜幕降临,林愉沐浴之后走进去,就见床榻之上,傅予卿躺在傅承昀的怀里,稍微张开的眉宇之间和傅承昀越发相像。
“爹爹…”
傅予卿小手拽着他的长发,往他胸膛蹭了蹭。
睡梦之中,傅承昀不耐的拧眉,本是高高抬起拍下去的手掌在半道收的力量,轻飘飘的落在小孩子的背上,“恩。”
本是进来撵人的林愉看见这一幕,竟不忍心叫他,看了一会儿给两人盖上被褥,转身去了软榻。
林愉是半夜被人吵醒的,外头灯火通明,她看见傅承昀腾的从床上坐起来。
飞白在外面喊,声音也有些急,“相爷不好了,侯爷身子不好了。”
林愉听见这声,眼前就浮现出最近一次去看时,傅长洲躺着,那张异常安详的面容,就连姜氏也很安静。
林愉赶紧跟着起来,也不知为何这么快,她看着难得愣神的傅承昀,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傅承昀不动,只是林愉提醒他,“外面等着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见我?”
傅承昀难以置信,看向林愉,“他怎么就要见我呢?”
林愉不敢说,哪怕情分再单薄的父子,等到了某个时刻,所有的恩怨在一瞬间理清。
傅承昀这样抗拒,其实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要带卿哥过去吗?”林愉看着有些心疼。
傅承昀忽然站起来,定定的看着林愉问:“你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
林愉低头,不敢说出真实想法。这个时候,能叫人半夜找一个多见不见的儿子,能是什么。
她下意识不敢刺激傅承昀,傅承昀却笑着替她答,“不用,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
这样话不知是骗林愉还是骗他自己。
傅承昀深夜离去,林愉却没敢睡觉,她叫人收拾了傅予卿和她简单的衣物,就抱着傅予卿熬着,等到天亮的时候傅家果真来人了。
飞白亲来来接,脸色很是凝重。
林愉愈发确定那个曾经惊艳了一段时光的傅家侯爷,他是真的到了人生最后一刻。
傅予卿好像感受林愉的低沉,搂着林愉往她脸上蹭,“娘…”
林愉把他抱紧,“不怕,没事的。”
傅家今日很安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低着头,林愉直接去了南阁,傅承昀就在门口等在门口,一夜之间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来了,我抱吧!”
到了傅家,傅予卿安静了许多,压抑的气氛叫他不安,除了林愉他不叫别人抱,林愉硬撑着抱了一路。傅承昀第一时间卸了她的重担,南阁特有的药草味在他身上很重,傅予卿也没有叫。
里面有人叫了一声,傅承昀赶紧大步进去,“进来吧!”
林愉看着他比往常都要快的步伐,跟着疾步进去。
傅承昀把孩子放在床边,弯着硕长的身子和迷糊的傅长洲说:“这是傅予卿,你不是要见吗?”
傅长洲枯瘦的脸上,那双异常大的眼睛睁开,朝傅予卿伸手,傅予卿看看傅承昀,傅承昀点头之后撅着嘴爬过去。
祖孙三代都是内敛的人,林愉见他们不说话,扶着恍惚的姜氏坐下,朝傅予卿道:“卿哥,叫祖父…娘教过你的。”
只是傅予卿不会叫,这个时候她只能期待傅予卿会叫。孩子张张嘴,可怜无辜的看着林愉和傅承昀,傅承昀揉揉他的头,无声的安抚,“别怕,慢慢来。”
傅予卿也没有叫出来,他不过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
傅长洲有些遗憾,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来回看,怎么也看不够。姜氏怕他累,劝他睡会,他就听话的睡会,但也没睡多久。
等到又一次醒来,刚好是中午,外头阳光刺目,像极了最后的光芒。
傅长洲忽然叫了一声,“阿昀…”
所有人都没有回神,傅承昀已经两步跨过去,跪在床头。
“父亲,”他握着傅长洲的手,“我在。”
这声迟到了十几年的父亲,在两人同样焦急没有预防的时候脱口而出,傅长洲翕动着嘴唇,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阿昀…”傅长洲眼中有泪,拉着他往前。
傅承昀就往前,贴着他的脸,他很轻很轻的喃喃着什么,“我要走了…”
后面的话很轻,隐约有什么“傅家”“照顾好”,他边说边透过傅承昀看向姜氏、傅予卿、林愉,以及阳光明媚的窗外。
不知看到什么,傅长洲的眼睛忽然有力,里面有愧疚、不舍,以及对他妻儿子孙的眷恋。
他叫姜氏扶着他,一手傅承昀一手林愉,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念叨着“好好的。”
林愉知道这份好好的意义是什么,想起和傅承昀的现状,她甚至不敢看傅承昀一下,他们陪着傅长洲,看着他的消逝。
生命的最后傅长洲抓着姜氏,撑着想闭不能闭的眼睛,里面不剩一点光芒,漆黑的像看不见的隧洞。
他说:“幼幼,我要睡了。”
幼幼是姜氏的名,姜幼舒。
姜氏和他们的哀伤不同,她笑着,盖着傅长洲的眼睛,像是哄一个不愿意睡的孩子,“恩,睡吧!我抱着你睡。”
在姜氏的指缝中,林愉看见有眼泪流出,流满了生的渴望,“我没活够,我…”
林愉不敢哭。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就连轻的声音也没有了,姜氏的手掩住了他所有光彩,只在肩头头颅垂下,眼泪笑着流出。
她喊了一声——
“长洲。”
紧跟着门外传来女子的呼唤——
那是姗姗来迟的,“父亲。”
傅轻竹回来了,却晚了一步。
所有人都哭,傅予卿更是在傅承昀怀里嚎啕大哭,不清不楚出口了一声,“祖…祖父。”
林愉鼻子一酸,下意识想要抓些什么,手一用力发现她不知何时被傅承昀牵着,面色冷峻守着一屋子老幼。
他就那样坐着,面颊紧绷,垂眸遮住眼底一切悲伤,在人走后接过傅长洲的位置,继续成为可以为人遮风挡雨的树。
等哭声渐弱,他才牵着林愉站起来,“开棺,设灵。”
他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哭。
这短短的一生从没父亲到有父亲,再从有父亲到没父亲,傅承昀经历了比所有人都缺爱的一生。短暂拥有,一夕成长,他接过了傅长洲所有的赋予,承担了一个家族的责任。
他就在那一刻明白,去成为傅家的依仗。
他不会哭,亦不能倒。
林愉被他抓着,哭了。
…
傅长洲走在四月,守灵的第一天姜氏一定要自己来,林愉不敢叫她自己来。
“没事,都回去。”傅承昀开口,如姜氏所愿。
林愉回了北院,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她方才看见姜氏跪在里面,傅承昀守在外面,风从每一处刮过,有些冷。
不知他们今夜如何?
夜半子时,灵堂灯火通明,姜氏忽然走出来站在杵着不动的傅承昀面前,“你也回去。”
傅承昀揉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困倦的望着异常平静的姜氏,“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