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彦宁沉默了片刻,道:“虽然陆知命这主意不是很像话,但是说实话,还是挺合我意的,我就是看不惯你和沈筑卿卿我我的样子,只不过……你真的要去杀人放火折损气运?”
娆荼虽然听他这话不是滋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尽量控制好。”
萧彦宁哼了一声,“那你千万长心,别等到时候沈筑好了,你又挂了。”
娆荼问道:“你怎么总是看天上?”
“今夜七月半,我看看有没有百鬼夜行。”
“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怎么看天?”
“老子想看啥看啥,咋了?还非得盯着你看啊?你也不照镜子瞅瞅,一张脸灰扑扑的,看着就糟心。”
娆荼听了这话,冲散了心中的疑虑,不再向以前一样与他针锋相对,道:“你也保重。”说着站起身朝城外走去。
萧彦宁在她身后叫道:“你要是想杀人,去江陵城,鸣岐先生在那里拦截大梁军队。”
娆荼没有说话,咬牙狠心走出了汉中城,有好几次她都想回去再看看衡文衡秀,可是她害怕见了两个孩子,她就再也没勇气挪步。
那是她的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萧彦宁坐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他轻轻重复着她的那句“你也保重。”
他真的很想再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笑、她的怒,可是他看不到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瞎了,瞎了,就离死不远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在鼻前闻了闻,那是个年代久远的香囊,是十几年前,在青州河畔,他从一个年轻的姑娘那里买的。
那时年轻的姑娘还叫许蘅,布衣荆钗,干净青涩。女子本弱,是什么让她由那年轻不知世故的少女,变成了如今坚定隐忍的娆荼?
一晃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忽然觉得很值。不错,那次并不能算是十分偶然的相见,很值。他这一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想要的,幼年时他想要和母妃远离皇宫,少年时他想要为母妃报仇,如今他想要得到她的一句承诺……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如今却因为那句“你也保重”,空了多年的心好像忽然得到了满足,原来他想要的如此少。他起身轻声道:“我把你虏到这里,是想让你当我的王妃。娆荼,许蘅,谁允许你走的?”
娆荼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巍峨高大的汉中城墙,这栋城墙,是在她眼中一点点变得巍峨壮阔的,如今,她要从这座城走出去。
她要去江陵,去杀大梁的镇军,还要去金陵,割了金陵城高坐龙椅的那个人的脑袋。那个人在浮水地牢中对她心爱之人的折磨,她要讨回来!
七月,整个大梁的庙堂开始震荡不安。西蜀王萧彦中被经略使谢堂燕所杀,西蜀五万老卒占领潼川,向汉中萧彦宁俯首称臣。
大梁镇军在江陵水路遇伏,七万大兵丢盔弃甲,更有一名素衣女子一苇渡江,用一根竹竿挑翻了一船水师。
从那一日开始,整个江湖知道了娆荼这个名字。
金陵城皇帝龙颜大怒,在朝会上推翻了满案的奏章,据说萧彦烈听到萧彦宁手下有两名谋士,阳谋者鸣岐,阴谋者沈氏时,捂住胸口,大叫了三声“为什么还是姓沈?”之后,吐血倒地不起。
萧彦宁牢牢控制住汉中、江陵、潼川三地军线,两年之内举兵向东推移,势如破竹,逼近湖北武当山,拥兵百万,与大梁呈东西对峙之势。
时年已是景运五年。
这一夜萧彦烈在宫中惊醒,目光呆滞望着帐子一侧的璎珞流苏,他神采涣散,忽然赤脚走到了寝殿外面,不许侍从跟随。
他站在空旷的游廊上,看着远处漆黑的山峦,带着深重压迫感的山峦,就好像萧彦宁的百万大军,时时刻刻在朝着自己推移。
他咳嗽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他想,也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萧彦宁的军队会从他身上碾压过去,将他这个大梁皇帝碾为尘土。
当他还是瑜亲王时,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年父皇病重,踏雪带他去沈府,那时何等风光无限?可是当了皇帝后,怎么会有这许多心惊胆战。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从来没有生在皇家。
一个女子的清冷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瑜亲王,好久不见。”
萧彦烈没有转头,他知道来人是谁,沙哑着声音道:“江湖上有一名女子,放言这个月来取我性命,你……来了。”
“是,我来杀你。”
他笑了笑:“当年父皇告诉我,沈筑此人,先扶龙再屠龙。必先重用,然后再断其后路,”
“所以,我来杀你。”
第80章 七年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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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彦烈的神情忽然狰狞起来,一张天罗扑盖下来,十几个轻装侍卫如同蝙蝠从娆荼的四面八方涌来。
娆荼的身子斜倾几乎贴向地面,一手抽出神符匕首,神符的刀锋割到天罗大网之上,那网居然是精刚所制,神符划过,发出刀割铁石一样的尖锐声音。
娆荼转而收刀割断了一个侍卫的脚筋,从那处空档处斜滑出去,双足交叠轻点了几下,轻飘飘落在游廊石栏杆上一个琉璃飞檐之上。
她面带冷笑看着萧彦烈,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仿佛眼前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连性命都需要她来施舍的乞丐。
萧彦烈面沉如水,双手搭在栏杆上,压抑着怒气他轻声道:“娆荼,你以为我这金陵皇城是什么?你以为我这一身黄袍是什么?”
娆荼轻飘飘站在飞檐上,整个人好像随风飘动,素衣飞扬。她伸手将自己纷飞的衣带系了一个结,将满头青丝用一根白玉长簪子挽住,幽幽道:“我入皇宫如过廊,我取你命如探囊。”
萧彦烈眼中透出几分阴毒,他挥了挥手,城楼之下轰然火起,但见火把攒动,千千万万簇拥在寝殿高阁之下。那十几个轻装侍卫倏地抛下精钢落网,从腰间抽出精致弓弩,齐齐指向娆荼。
霎时间十几支弩箭齐飞,直射向娆荼身上要害。娆荼抬脚踩在一支弩箭上,两只手从空中抓住三支弩箭,整个人忽然如同离弦之箭,一瞬之间来到萧彦烈的身旁,将手中三支弩箭抵在萧彦烈的脖子上。
众人都惊呆了,这女子的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世上哪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武功啊?
他们却都忘了,昔日钦天监老儒南宫如慕有一个独孙,名叫南宫夷吾,轻功之术天下无双。娆荼的轻功便是得他所教。
萧彦烈被抵住脖子,他忽然大笑了几声,“好!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女人给我射死!”
娆荼将弩箭箭头抵入他的肉中,血珠子立即冒出,浸入了黄袍的衣领子中。
殿阁下的禁卫军高呼“皇上!”弓弩手不敢射箭,只怕万一伤到皇上,便是诛连九族死无葬身之地。
娆荼冷声喝道:“你们谁敢向前一步,萧彦烈的脖子上立刻便能多三个血窟窿!”
萧彦烈暴怒如雷,奈何周身的穴道已经被娆荼封住,动弹不得,连说话也不行。
娆荼看着皇城外红彤彤的天色,想起那年在殷家堡中被萧彦烈的死士包围的场景,她眼中映着天边的火光,在萧彦烈的耳边轻声道:“王爷昏庸无能,知道老皇帝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吗?”
萧彦烈口不能言,憋得满面通红。
娆荼嗤笑道:“因为你最听话。但是,往往最听话的人,最无能。”
一骑快马闯入皇城,马上的侍卫身中数箭,声嘶力竭叫道:“三十万叛军压境,城门……城门已破……”
殿下禁卫军顿时一片混乱,萧彦烈眼中的神情晦暗难明,忽然将脑袋狠狠一偏,撞入娆荼手中的箭矢。鲜血四溅,这个庸碌无为的皇帝,以这样的惨烈方式,告别了大梁残存的半壁江山。
……
城外一百里。一个土山坡上,萧彦宁骑在马背上,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还是面朝火光通天的金陵城,笑得肆无忌惮。
一身青衫素簪的沈筑站在他的旁边,眼神熠熠,没有说话。
萧彦宁终于笑够了,翻身下马喃喃道:“天亮之时,带我去皇城。萧彦烈的性命是你的,我只是要……要烧了那座皇城!”
沈筑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昔日阿房宫,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如今王爷要效仿楚王吗?”
萧彦宁狞笑一声,“我就是要烧了萧家的基业,我母葬身在此,他们却在这里舞乐笙歌这么多年,我就是要烧个干干净净!呵呵,五年前瑜亲王登基时可曾想到,我这个被撵的跟狗一样的病秧子居然还会回来!”
沈筑轻轻摇了摇头:“萧彦烈是死是活,还是劳烦王爷定夺吧。”
萧彦宁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恨他?”
“自然是恨,但我回来,从来就不是为了杀他。”
“报——”一个小卒子奔过来,“王爷,梁帝已死,大梁内皇城不攻而破,乱成一团。”
沈筑微微皱眉:“如何死的?”
“是被一个女子所杀。”
沈筑闻言变色,翻身上马向城内疾行而去,城内一片焦土血腥,沈筑握紧了马缰绳,眼中有怒气,咬牙道:“阿蘅,这一次你再敢跑……我……我……”
萧彦宁挥鞭跟在沈筑后面,他已经瞎了两年,早已经学会听风辨形。在横尸遍地的御道上,远远看见一颗脑袋悬在玄武门上。沈筑皱眉勒马,望见那颗萧彦烈的头颅,尚且还滴着新鲜热血。
沈筑忽然大怒,下马四望,哪有娆荼的影子?他大叫道:“许蘅!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巍峨城墙之上,娆荼躲在一个黑影角落中,听着他带着狂怒的声音,将自己的手心攥出了鲜血。沈筑大叫了几声,忽然捂住胸口狂咳起来。
萧彦宁下马扶住他,“沈筑,你发什么神经!”
沈筑推开他看向城墙之上,他喃喃道:“她就在旁边,就在附近,快……快派人找!”说着,他自己朝着城墙上跑去,然而只跑了几步,就瘫倒在地,浑身蜷缩,晕厥过去。
萧彦宁皱眉,面朝城墙问道:“娆荼,是你吗?”
娆荼扒着城墙站起,看着地面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影,她泪如雨下。
萧彦宁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厉声喝道:“娆荼!”
娆荼狠狠抹了抹眼泪,回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走后许久,沈筑胸中处沉重的压迫感才消失,他悠悠转醒,口呼“阿蘅”不绝。萧彦宁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轻声道:“她很好。”
沈筑冷笑了一声,“很好吗?”他忽然一拳砸在地面上,将自己的拳头砸的血肉模糊,恨道:“连刺杀皇帝的事情都能干出来,她真的很好!”
萧彦宁皱了皱眉,冷冷道:“她有苦衷!”
沈筑一把推开他,“有没有,不必你来替她辩解!”
萧彦宁被他推到在地上,愣了一下,轻轻抬手,他喃喃道:“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身上没有半点力道,竟然会被沈筑这个病弱之人一推就倒……
东吴阴山谷,有一袭紫衣独身出谷。
紫衣目盲,名叫珍珑。她闭谷五年,如今出谷正当时。
陆知命牵马等在谷口,珍珑对他微微一笑,“先生知时。”
她没有说准时,说的是知时。陆知命轻声道:“一盘散棋,等你布置。我送你去金陵城。”
“多谢先生。”
陆知命微微迟疑,伸出一臂供她扶搭。
珍珑摇了摇头,“不必。”她自己摸索着触到马鞍扶手,翻身上马竟然十分流畅。陆知命洒然一笑,“姑娘身手不俗。”握住马缰绳为她牵马。
珍珑笑道:“陆先生,你打算如此为我牵马到金陵吗?还请上马与我同行。”
陆知命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只是在这目盲紫衣女子面前,总是因为不相熟的缘故,格外注意一些。听珍珑如此说,他便也不再拘于礼数,翻上马背握住马缰绳,朝金陵方向行去。
几日后,行到雪曲渡口,天色已黑,天上飘起了细碎的冰粒。已经是立冬。
两人进了雪曲渡口附近的一个客栈,小二开门,酒气扑鼻,堂内挤满了江湖行客,红泥火炉,觥筹交错。
陆知命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客栈的房间已经满了。小二道:“公子,这附近就只这一家客栈,风雪要来,不如进来躲一躲风雪,将就着喝些热酒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