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很惊讶,真的。
他没想到:即使自己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了,史坦尼斯也硬要横跨半城跑过来给自己送头功。
这铁憨憨到底是得知产业园将会成为未来七国最大的火器兵工厂,所以临死也要来搞破坏;还是单纯痛恨自己这个卑鄙的守夜人故宁肯放弃红堡也要来和自己拼命?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努力为一切可能性做好计划和准备”,这就是艾格的行事准则,而在这套准则的指导下,看似巧合实为必然的结局便诞生了:虽然他没料到史坦尼斯会放着红堡不守杀出城来,也确实为他绝境反扑的举动吃了一惊,却根本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
赠地军大部,此刻正全副武装地在守夜人产业园内原地休整,等待那个大概率不会出现的——需要他们派用场的时机到来。
产业园作为攻城部队的西线大本营,如非必要肯定不会倾巢而出留下空营,而在女王的“弥林军”和自己的嫡系赠地军间,艾格最终选择了派出前者攻城,将后者留在了营内做预备队……除了保存实力这条心思外,其实还有个很无奈的理由:即使是他这个主人,也对自己养的这帮野人没啥信心。
在眼皮底下时,他能靠威望和个人崇拜轻松镇住场面,可一旦松开缰绳把这群家伙放出笼,在他本身不打算亲自参与攻城和巷战的情况下,根本没法保证这帮混蛋能做到不趁乱劫掠。
与其冒把事情弄得难看的风险,还不如就别让他们出场,反正作为西线最高统帅,他指挥谁家的士兵攻进城里,最后落到头上的功劳都是差不多的。
而就是这一原本随意的决定,阴差阳错成了让对手绝望的妙棋。
“传令,准备迎战!”
集结号声中,三千黑衣军团慌而不乱地扶正头盔举起旗帜,准备好了迎接敌人的困兽之斗。
“报总司令!敌人并未攻向产业园,而是直奔岸边,现已占据码头!”
“攻占码头?”
码头在围墙之外,因为没有军事价值而几乎无人看守,瞬间陷落也是正常,只是……艾格疑惑地嘀咕一声,旋即恍然大悟:史坦尼斯的目标不是守夜人产业园,而是渡河逃跑!
王家海军覆灭铁舰队也溃逃后,整个君临周边,除了正在进攻君临东线的女王舰队,便只剩原本守夜人产业用来装卸货物的商业码头上,还有船只能载人渡河了!
尽管不大想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亲身犯险,但此刻敌酋近在眼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理由消极避战,听任对方在自己鼻子底下逃离的。
拍拍身上才穿好的瓦钢铠甲,艾格接过递来的头盔戴到脑袋上:“他跑不掉,全军集结,随我出击!”
半英里外,刚刚击退码头守军、此刻正在掩护妻女登船过河的史坦尼斯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像一团乌云般压过来的赠地军后,叹息一声,意识到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杰斯林,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在临上战马前,他叫来了临河门守备队长,放低声音,以确保让尽可能少的人听到,“带你的人上船,若此战我胜,靠岸后再以空船回来接人,随我一起撤向风暴地。而若不胜,便不要逃了,携王后与公主,就在这里……向那守夜人投降。”
……
第620章 以命换命
“一场悲情而毫无价值的谢幕。”
坐在马背上淡定地看着士兵们处理伤员、搬运死者和收拢俘虏,艾格在内心给这场战斗下了定论。
史坦尼斯本有机会让士兵们留下掩护,自己撤往黑水河南岸,却最终效仿不肯过江东的项羽,选择了留下拼死一战。
在史坦尼斯身先士卒的带领下,他亲率的最后一支鹿家王军战得英勇而荣誉,那波一往无前直奔艾格而来的冲锋,甚至一度让他重新找回了与异鬼肉搏的危机感。
可惜他们人太少。
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兵力,在平原上与一支——不仅和尸鬼大军正面刚过,还刚刚把黄金团打了个半死的虎狼之师硬碰硬,结局就是:即使没有火炮和爆弹的助阵,那小团红色依旧像块投入池塘的木炭一样,转瞬就被黑衫军吞没无踪,非死即降,连靠近艾格面前都没能做到。
有俘虏的指出,史坦尼斯的尸体很容易便被找到。虽然对“国王”这东西没什么概念,但即使是塞外民的头脑也能明白,他们刚刚干掉了整片大陆上“最大敌对部族的酋长”。争论到底谁功劳最大、谁给了他最后一刀险些在两队人间引起械斗,直到艾格带领亲卫默不作声地骑马靠近,自觉占不到便宜的那伙才悻悻地转头去搜刮其它战利品。
他下令禁止侮辱、破坏敌人遗体,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太过扫士兵的兴。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将一个死人抬离战场的时候,太阳刚在天空中越过中线开始西斜——短命的拜拉席恩王朝,在它存在的最后一天,甚至没能看到日落。
……
根据侦察兵的回报,两条小船载着疑似伪王家眷的人员在战斗掩护下成功渡河逃向了对岸。这是个坏消息,但艾格没有太过担心:在经受二鹿相争、黄金团入侵和漫长凛冬的连番摧残后,就算史坦尼斯的妻女成功逃回风暴地,那里也已经不存在还有能力重新扶起雄鹿旗的强大贵族了。
相较起紧张,他此刻更多的是纠结。
如何处理史坦尼斯的遗属?
这原本该是女王需要考虑的事,艾格为了不惹火上身,干脆连建议都没提。
谁想,如今随着史坦尼斯带兵突围失败,突然就变成了他的负担。
若自己想要表忠心替女王分忧,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像泰温当年对待雷加的妻儿一样:制造一场“意外”惨剧然后将尸体向女王献上,在干掉脏活让君主省心的同时,彻底消弭一个对新王朝的威胁。
然而,有血债要讨的是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他艾格·威斯特和拜拉席恩家可无冤无仇,在面对面的战斗中杀死史坦尼斯是一回事,但对手无寸铁的孤女寡母下毒手,可是很败人品和声望的。
当然,就算出于对女王的无比忠诚硬着头皮上,他也完全可以派出可靠人员追上去悄悄下手,营造一场死不见尸的失踪或将现场伪装成是土匪强盗所为。这是个好办法,但另一个难题随即冒了出来:他手下可以干脏活的白手套不在。
卢斯·波顿和华纳·布克威尔,一个是恐怖堡伯爵,一个是背叛史坦尼斯支持蓝礼而被流放的罪人,都是心狠手辣和行事果决之辈,但前者正在北面百余里外防备西境和谷地人出兵抄女王后路,后者又带队进城去攻打了红堡,远水难救近火……
叫塞外民去追——把人干掉倒没问题,但要他们将事情做得干净漂亮谁也看不出毛病,事后还要管住嘴巴别到处吹嘘“杀了个王后和公主”,难如登天。
而喊多恩人帮忙?他们多半会很乐于出马,但因为同样属于贵族阶级的原因,若无天大好处相许,这帮人肯定会把目标活着带回,将难题抛回给自己。
艾格叹一口气,正在苦恼,耳中却听得一声远远的高喊,抬头一望,意外发现:一小时前明明已经逃到对岸去的那两条小船,莫名其妙又返了回来。
率领侍卫赶去,在已经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的船只靠岸处,艾格于陆续下船的一众金袍中赫然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总司令大人,在下杰斯林·拜瓦特,携赛丽丝王后、席琳公主和残余临河门守卫,向您投降。”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半跪下来,将剑连鞘一起放到艾格跟前,“请您遵守骑士精神和交战公约,保证我们的安全。”
……
草!
望着曾经对自己有援手救命之恩的老家伙,以及他身后抱成一团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愤怒而瑟瑟发抖的母女俩跪在自己面前,艾格在心里暗骂一声。
二鹿那个死脑筋,在这种时候忽然又狡猾起来了!?
铁手拜瓦特不是那种会卖主求荣的货色,这表明:他的投降绝对是来自更高位者的命令。
而这也就意味着,史坦尼斯根本不是犯了傻才放弃红堡出来送死。他从一开始所打的主意,就不是要突围或干掉自己,而是要将妻女带离红堡……那个早晚会被丹妮莉丝攻破占领的险地,送到与他并无血仇的自己手里来!
(这下倒是不用纠结该怎么办了。)
如果当年——伊莉亚公主带着孩子们在西境军队攻入红堡前秘密逃出梅葛楼向泰温·兰尼斯特当面投降了,会发生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爱惜羽毛的老狮子纵然再火大,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假惺惺地和艾德·史塔克、霍斯特·徒利和琼恩·艾林等一众大贵族们据理力争,尽一切可能不惜触怒劳勃也要保护他们母、子、女平安。
史坦尼斯用自己的死消灭了丹妮莉丝最大的正统性威胁,再利用这场自己昔日恩人和好友所带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的投降——以命换命,成功地逼着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全力保护他的遗孀和女儿,免遭丹妮莉丝愤怒的复仇毒手!
……
带着被利用的恼火,艾格无可奈何地迅速下马,扶起了投降的老爵士,接受投降、稍加安抚并下令妥善收容照顾后,大手一挥,下了另一道命令:“带上两位女士和小姐,我们现在立刻进城,前往红堡!”
主谋已死,他现在有气也没处撒,但至少还能干点什么来止损。
看君临守军在第一波城墙攻防战中表现出的坚决抵抗架势,史坦尼斯大概率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向守军交代。而这也就意味着:红堡守军万一不知道史坦尼斯的去向,很可能仍在坚持抵抗等待他撤回。
若真如此,那自己至少还能用这对王后和公主的存在,劝降他们,减少女王军队无谓的伤亡。
……
第621章 铁王座(上)
(真是个巨大而狰狞的怪物。)
站在王座厅高大宽阔的门口向内望,丹妮莉丝心中首先浮起惊叹,紧接着是如处梦境的虚幻感。
胜利来得太过迅速,反倒有点不像是真的。
半个小时前,她还在卓耿的背上驭龙避让君临城内燃烧腾起的烟柱,于红堡上空弩箭的射程外环绕、盘旋,准备策应地面部队的进攻,猜想着到底能不能、要花多大代价才可以夺下完整的红堡。但全然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场她本以为会载入史册的血战,最后居然以“敌人一箭未发直接投降”告终。
她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见无垢者畅通无阻地经过城门进入堡垒,在将城头插遍红龙旗的片刻后吹响了代表安全的短号声,提醒自己可以降落。
几十名金袍、上百名避难的妇孺以及更多的仆从排着队在庭院内接受无垢者的清点,贵族、富商、学者……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却唯独缺了史坦尼斯的王后和女儿。经过询问得知,伪王在他们对君临发起总攻的最开始便带走了妻女和守卫城堡的全部精锐,轻装穿城而过去进行了突围——正是因为失了主心骨和效忠对象,余留的红堡守备队才会如此痛快地开城投降。
放着坚固且占据地利的红堡不守去突围,史坦尼斯在想什么?
确实,风暴地依然有一半贵族明面上效忠于鹿家,是可以争取来用作东山再起的势力,可他该如何渡过黑水河、摆脱陆地和空中的追兵逃往南方呢?
两龙承担了半天的轰炸任务早已疲惫不堪,落地一松懈下来,短时间内不宜再度起飞。怀着对围城部队能够拦截贼首的信任,丹妮莉丝决心将疑惑和担忧暂时放一边。
在从灰虫子口中得知整个红堡都已搜遍后,她决心先去看一看——那张自己魂牵梦萦了十多年的铁椅子。
……
踏入高大得叫人几乎看不清天花板的王座厅,她首先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一张椅子。
伊耿征服六国后收集所击败敌人的佩剑,集中到当时的大本营“伊耿堡”中心,用黑死神的龙焰灼烧摧毁它们,再由兵器铸造匠将半熔化的铁剑一把一把粗糙地堆砌叠垒,花费数十天功夫才最终完成铁王座。最初露天状态下的它与其说是王座,倒更像是一个矗立在伊耿高丘之巅、金属堆成的小哨塔,之后在它周围,如今的王座厅和整个红堡才逐渐修建成形。
是城堡将铁王座包起来,而非铁王座搬入了城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件象征维斯特洛至高权柄的传奇物件,才历经无数风浪也没有失窃。
尽管第一次亲眼目睹,但有关这块铁疙瘩的种种,丹妮莉丝早已在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幼年时从后者口中听过。在因为被迫卖掉母亲的王冠而变得暴躁且易怒前,韦赛里斯也曾是个合格的哥哥,无数个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设法入睡的日子里,他在丹妮莉丝耳边温柔地向她讲述列代祖先的传奇和故事,而其中王座的部分永远最为细致详实。
大概是对这张椅子有着别样的情感和执念,他每次入眠前的最后一句话,都必然是保证,保证将来有一天会把被抢走的王座夺回,重新坐在上面,君临七国……
不知韦赛里斯是否曾料到,最终做成这件事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当时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妹妹呢?
眼眶微微湿润,丹妮莉丝眨了下眼,跨过王座厅的门槛向内走去,经过歪斜翻倒的桌椅台凳,踏过扔了满地充当毯子的雄鹿旗,接近了那个沉睡在建筑中线最尽头、依旧矗立在它三百年前施工完成所在地没有挪动过分毫的庞大金属物体。
因为没有经过美化塑形和填补(伊耿拒绝这么做)的原因,整个王座既不符合美学也不考虑人体工程,仅是一堆扭曲变形的剑不对称地熔冶在一起,大体上有王座的形状。两旁高窗内射入的阳光斜斜地打到它丑陋而锈迹斑驳的身躯上,拉出的长长影子却意外地让它显得威严且阴森,仿佛真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感逸散而出。
丹妮莉丝抬起头来,望向铁王座的顶端:光供人摆屁股的位子就有足足两人多高,座椅和整个基底浑然一体,爬上去要经过的台阶和上一个二层楼一样多……她忽然明白了伊耿为什么要将铁王座铸造得那么高大:这样一来,地面上的人——要么抬头瞻仰,要么俯首称臣,要么就看着面前这堆被熔化变形的铁剑,想象龙焰的威力和对抗失败的下场,除此以外没有第四条路可走。
还有比这更容易彰显权威和展示武力的办法么?
静立片刻平复下情绪的波澜,丹妮莉丝朝灰虫子摆手示意他在下面等待,自己则抬起腿来,迈上第一级台阶。
她准备去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体验一下坐在铁王座上的感觉。
台阶用剑横摆构成,尖端掰弯向地面,最宽阔的侧面朝上供人踩踏,为了确保支撑力充足并保证平稳性,每一级都用了八到十把不等的剑分两层堆叠而成。歌谣里说“铁王座以一千把剑构成”,实际当然不可能正好是这个数字,伊耿征服六国缴获的武器数以万计,不是每一把都会被用来熔入铁王座,士兵使用的寻常铁器绝无资格,只有贵族和骑士们的佩剑、以精钢锻造的私人定制才能获此“殊荣”……
严苛的选材和不断的保养让铁王座的材质物理性能得到了保证,但即便如此,经过三百年来数十万次的重复踩踏,每一级台阶中部也依旧显现出了轻中度不等的下凹。两侧没有扶手,只有无数柄向斜上方遥指天花板的剑刃——想扶,可以,但得做好手心被划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的准备。这也许又是一个匠心独运之处:伊耿一定是想以这段危险的上王座阶梯,来提醒后世子孙:做国王就要时时小心,永远不能大意。
“吱呀——”、“吱呀——”……每上一步,王座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响;伊耿、伊尼斯、梅葛、杰赫里斯……每踩一级,丹妮莉丝心里就会浮现起一位祖先的大名。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忽然意识到阶梯的层数似乎与自己之前历代先王们的数量非常一致。从这道凝聚了时光和岁月的铁阶梯拾级而上,小女王仿佛走进了历史的长廊,坦格利安家族的兴衰从眼前如梦幻泡影般飞闪而过,区区不到二十个台阶,全部走完没花掉一分钟,但待丹妮莉丝双脚踏上最后一级终于站到真正意义上的“王座”所处的那个小平台,她却已仿佛又活过了一段新的人生般略有所感所悟。她站定在那个应该供人坐的位置前,再若有所思地深呼吸两下,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王座厅。
……
不远处的大门口,一位黑衣人正跨过台阶走进来,眯眼观察几秒,丹妮莉丝认出了那是守夜人总司令艾格·威斯特。他来的时机倒挺巧,多半是率兵来参与对红堡的进攻,到了却发现堡垒已经门户大开吧。他将随从留在门外独自进入,不紧不慢地走到灰虫子身边,与无垢者统领对视一眼并彼此点头示意后,才双双回过头来,肩并肩肃立于王座下,像是要见证她坐入王座一般,静静地仰面注视着她。
说起来,这场重夺君临王者归来的大戏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一半功劳倒还要在这守夜人之上……自己方才见猎心喜,竟在接收最重要战利品的时刻完全没想起这头号功臣来,也实在是有够失礼的。
距离真正征服七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丹妮莉丝朝艾格微微颔首示意后,收摄心神,不再像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窃喜和雀跃,而是摆正表情做出王者的威严,拢了拢下裳的后摆,小心翼翼地弯腰坐了下来。
“嘎吱”一响里,王座轻松承受住了丹妮莉丝的体重,臀部顿时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光从舒适度来谈,铁王座大概是七国最糟糕的家具:椅面硌得人屁股生疼也就罢了,背后还有许多铁尖刺,不仅坐着不适,亦无法向后靠着椅背。
“国王不应坐得舒服”,韦赛里斯说这是伊耿的原话,听闻自己的父亲在位时就经常被铁王座割伤,梅葛一世还曾经死在这张椅子上……不知当年刺穿他脖子的那根尖刺,现在还在自己背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