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说完,两个人才进了堂中,堂中有一中年人,穿一身葛布道袍,负手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字匾。
匾上两个大字:静心。
笔画细长,字迹萧散,粗一看颇有闲适出尘之态,再一细看,那撇捺笔锋却形如箭尖,直向人目里射来,暑天里都令人心中一凉。
许融不及再看,和林信一同行礼。
中年人听得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四十来岁的模样,额头开阔,眉眼锐利,身形瘦挺,其威势森厉,一望可知是久居上位之人。
对这位王爷,许融实在是久仰大名了,倘若是之前来见,不免要有些忐忑发怵,此时身边有人相伴,却轻松许多,还顺势将室内打量了一下。
只能说,没辜负庆王好奢华爱花钱的名声,诸般陈设比淑安郡主那里更胜一筹。
林信不如她淡定,他不是地方官,到任不用拜谒庆王,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庆王,若是他孤身一人,皇命在身自要借机打探一点庆王的虚实,但他是为了寻找许融才来的,只想尽快把她送出去,即使错过这个机会,也不能让她陷在此处。
当下拱手沉声道:“臣冒昧来此,惊扰王爷了。如今已经寻到内子,臣这就携内子告退,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庆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踱步到上首左边座椅,缓缓坐下后,才开口道:“状元郎是朝廷钦差,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本王不能留难。不过,许氏是本王请来的客人,一句交待没有,就这么走了,却不是本王的待客之道。”
庆王的声音并不霸道,语调闲散,正如中间那副字匾一样,但他语意中明白展露的扣押之意,却同时也如那两个字的笔锋一般,刺得林信心中一沉。
“内子久居后宅,外面的许多事都不清楚。王爷有什么交待,说与臣知便可。”他直起身来。
庆王道:“说与你,你便能做得主么?”
林信谨慎:“家中诸事,自由臣做主。”
庆王的目光在他和许融之间流转,片刻后,一哂:“不见得罢。”
许融:“……”
好大一个王爷,怎么开口就挑拨人家夫妻感情呢。
腹诽归腹诽,她心中对庆王的警惕上调了一个等级,相由心生,庆王看上去实在不像会玩笑的性子,他真正要表示的,应该是对他们的了解与掌握。
“王爷说笑了。臣妇确实甚少出门,这一遭出来,实在也是不得已。臣妇有几个下仆,放在外面做些生意,贴补家用,那些生意上的事,臣妇其实不懂,一向也没有多问,只叫他们和气生财,少惹事闯祸罢了。”
许融声音徐缓着,将来意挑明——庆王既已提到“交待”之语,她就也不必拐弯抹角,“他们也算听话得用,几年下来没出过什么岔子。直到前阵子,他们天南地北地乱走,越走越远,竟走到了王爷的地界上来。”
庆王听着,表情莫测。
许融不敢大意,继续道:“他们不知王爷的规矩,竟大胆得罪了王爷,这都是臣妇平日管教不力之过,所以臣妇亲来赔罪,王爷有什么教诲,臣妇自当聆听,只求王爷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不曾得罪本王。”庆王终于有了反应,淡淡反问,“白泉不是叫人送了信回去吗?本王看他得力,叫他转投了本王门下而已。”
许融小心驳道:“但白泉尚有亲人在京,人么,总是难离故土的,王爷宽宏,当能体谅——”
她没说白芙其实跟着一道来了,就在门外,想来庆王的情报工作做得再好也不至于做到白芙一个丫头身上。
“对了,还有后来的那个小柳,”庆王置若罔闻,“他用起来也还算顺手,本王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不论是哪里的人,跟了本王,总算不得辱没,本王就都留了下来。”
许融:“……”
好嘛,这是光明正大地不讲理了。当一位王爷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那还真没什么道理能讲。
但她也不会就此放弃,争取道:“但王爷如今知道了,他们都是臣妇家的人——”
庆王眼皮掀起:“对了,你这个主子,能使得出这么些下人,比他们更多两分能耐,做起事来,应当更为得力——”
许融:“……”
她有一瞬的匪夷所思,听话听音,这是怎么个意思?打算连她也收入麾下了?
这位王爷用人,还真是来者不拒不拘一格兼且求贤若渴啊!
她有闲心连想了三个成语,一旁的林信却已忍无可忍:“王爷慎言!”
第124章 相会
庆王的目光移了过去:“你在教训本王?”
这一句语意森森, 配合他沉下来的脸色,凌厉气势劈面而来,林信绷着脸, 寸步未退:“臣没有这个意思,是王爷扣押臣妻在先,臣自然据理力争。”
庆王靠回椅中, 不以为然:“什么扣押?本王不过请许氏上门做客,她与淑安谈得来, 做个伴罢了。”
许融无语。这位王爷真是一会一个面孔, 她什么时候又和淑安谈得来了?刚才第一次会面, 还是被劫去的。
不过,她由此明白了, 庆王确实想扣下她。
即使林信追来, 他也未改变主意——或者说,正是为了林信,才要扣她。
许融眯了眯眼,所谓“爱才”不过说笑, 这才是真相。
而问题随之出现了, 要知道, 她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根源在于白泉, 那时候林信还在翰林院坐着冷板凳, 毫无任何被提拔做钦差的迹象, 庆王再会布局, 总不能未卜先知吧?
她听出来的,林信也听出来了,个中因果暂且不去琢磨, 庆王这个态度摆出来,再要曲意缓言是没什么用了。
“王爷,臣奉皇命出京,代天子赈灾,王爷扣押钦差家眷与侵犯钦差本人无异,臣上书陈明之前,敢问王爷一句,确定要如此吗?”
……
“你想说,本王意图造反?”
庆王声音极轻,姿态也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危险,让许融都呆了下:这么要命的两个字,庆王就这么主动说出来了?
好在片刻后,庆王俯身,又接上了下一句:“你胆敢污蔑本王。”
“不敢,臣如实上报而已。”
庆王笑了:“如实?京里正等着你这封‘如实’吧?”
“王爷多虑了。臣说如实,就是如实。王爷清者自清。”
换言之,不清嘛——
“好,好。”庆王大笑起来,“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言辞之利,本王不如!”
林信面容仍旧紧绷,庆王情绪反复不可捉摸,这样的人最难应付,他能立在这里针锋相对几个回合,不过全秉本性行事而已。
“这回居然派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来……”庆王笑意未散,声音渐低。
许融不由凝神,什么叫“这回”?这可有点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
许融一惊,回过神才发现是庆王把她心里想的说出来了,还慢慢说了两遍,说完了方挥了挥手:“本王今日乏了,去吧。”
**
许融和林信站在王府门外的大街上。
庆王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他们连着白芙等就都被撵出来了——或者也可以说被“放出来”。
过程之莫名其妙,令许融和林信站着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许融才道:“……先回客栈吧?”
回去了第一件事是吃饭。
不但她饿了,林信为了找她也没用中饭,当下先埋头苦吃了一顿,之后伙计送了盘才从井里捞出来的甜瓜,两人对面坐着,才消闲了一点下来。
许融一边吃瓜,一边将别后诸事说与他听:“……所以,我觉得只有我来一趟了。”
她是女眷,也正因她是女眷,不引人注目,才适合在这敏感时刻踏入这一盘乱局中。
林信仍是满眼的不赞同,许融及时将一片瓜填入他口中,笑眯眯问:“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庆王算好了的?”
林信对上她的笑颜,口中是久违的清爽甘甜,难以再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明白她的意思,只好顺着摇头:“我不知道。似乎是巧合。”
不然难以解释庆王布局之早,不过话又说回来,白泉再是人才,以庆王之尊,想敛个财手段太多了,不会真缺了他,更不会非他不可。
何况,庆王还扣了后续赶来的小柳。
前者还能以最大善意揣测为巧合的话,后者就实在落了行迹,令人无法忽视。
许融空着的一只手随意敲了敲桌面,现在的问题是,林信以钦差身份相挟,把她平安捞了出来,但她既没见到白泉,也没见到小柳,只和庆王打了个照面,一肚皮疑问没得到一个解答——
不对。
除了庆王,她还见到了淑安郡主,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
“我要再去庆王府一趟。”许融自语。
话音刚落,手腕一紧,却是林信警告似的伸手过来握住了她,他指尖犹带一点甜瓜的凉意,话语更凉:“不可。你回去,我现在就送你走。”
他站起身来。
许融由他握着,仰头笑道:“不用担心,我不去找庆王,只是见一见淑安郡主。她也许知道郑知府的下落。”
林信一顿:“郑知府?”
许融点头:“平凉现在已经像一锅煮沸了的热水,想控制住只有找米下锅。几十万张嘴,谈何容易,就是朝廷允准再从外地拨粮,一套程序走下来,怎么也要半个月到一个月——”
“一个月。”林信沉声接话,“我们已经上书了,但甘肃全境都有旱情,要拨粮,只能从省外调拨,最快也要一个月。”
许融问:“你和周佥宪带来的粮食,还能供应多久?”
“七八天。”林信回答,“加上我们这几天与城中大户谈判,让他们捐出来的粮食,一共在半个月左右。”
就是说从最乐观的角度估算,中间也出现了半个月的空档。
而人是不可能半个月不吃饭的,就算靠树皮草根之类再撑一阵,又怎么说服百姓半个月后粮食就会来?
饥饿的人群,很难有理智。
无法可解的情况下,那么,就需要设置一个缓冲点了。
“必须找到郑知府。”许融再问他,“你们有他的线索吗?”
林信默然摇头,道:“我们一来就找他了,问了好些府衙与他相熟的属官,都说不知情。这件事不能张扬,只能私下里来,我和周佥宪以寻访民情的名义走了好些天,都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郑知府失踪的消息目前还得瞒着,一旦传出去,谁都知道常平仓一定出问题了,那不用等半个月后,百姓现在就得□□。
但又不可能一直瞒着,今天已经闹了一出冲击府衙,城外粥棚不停,百姓心里吊着一线希望,还能被糊弄回去,可粮食坚持不到那么久,总是会停的,到那时候,拿不出粮,那至少得拿出一个罪魁祸首来。
毫无疑问郑知府就是这么个人物,在事态濒临失控前,把郑知府拉出来砍了,压一压百姓的脾性,也博取百姓的信任,让大家再等一等。
这就是许融此前所想郑知府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了。
“要见淑安郡主,”许融又想了想,“其实不必一定进去王府,我没料错的话,郡主现在说不定也很想见我。”
所以,设法传个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