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刚到平凉时的事了,算到现在,只怕情形更糟。
这是已经知道的事, 许融也不多问, 转而注意上了另一点:“一进府城就有人盯上了你们?”
小子点头, 回道:“奶奶只怕不知道, 那地方跟京里差别很大, 生地方人进去, 一看就看出来了, 而且这时节, 眼看着那边不好,也没什么外地行商去,我们住的客栈大半屋舍都是空的。”
所以, 小柳一行人就更显眼了,就算做了伪装,落在庆王这等地头蛇眼里也没多大用。
然后,问题就出来了:庆王到底是派人盯上了这段时间所有进出平凉的生面孔,还是——
“庆王知道你们的身份了吗?”
“小柳管事开始没说,后来实在与庆王府说不通,而且庆王爷因为小人们去,知道了白泉哥哥派人出去求援——”
许融心中一紧,道:“怎么,王爷对白泉不利了吗?”
小子忙摇头:“那倒没有,就是小柳管事再想叫人回来告诉奶奶情况,就不能了。而且,”他面上现出一点困惑,“庆王爷好像都不太在乎小人们的来历,庆王府的大管事直接给小柳管事派上了差事,小柳管事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逼不得已,只有告诉了他我们是奶奶的陪嫁。”
这是小柳临行前许融许他的自主权,她眉目不动,问道:“然后呢?”
——然后,庆王还是不放人,但是小柳再想叫人回来时,他没拦着。
“庆王爷的意思似乎是,小人就是回来报信也没用,府里——府里压不过他,他总之不会放人。”
许融沉吟。
要是没有那么多前情裹在里面的话,庆王此举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骄横王爷,而她要是识相,两个下人而已,就送给庆王也无妨。
但事情明显没有这样简单。
不简单在哪里,她一时想不出个头绪。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庆王就是想要造反,所以到处搜罗人才,只要看见了就扣下来用,根本不管别的。但是,他还没正式起事,这样见人就拉伙,是唯恐泄不了密吗、朝廷不来镇压他吗?
若说他是愚蠢,一个当年能在宫变前夕放弃的人,这份清醒与狠心,不知胜过多少人;这样的人,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卷土重来,他会反而降智到这种程度?
……
回完话的小子被带下去休息了。
留下许融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她都怀疑庆王是不是在平凉憋屈了这么多年,精神上出现了问题,只有疯子的行为,才会这么没有脉络可寻。
而里面还裹了一层更重要的联系,那就是她派出小柳前,并不知道林信会得了那样一道命令,这一下事情的复杂程度又直线上升。
紧张地考虑过两天后,许融发现她没有别的选择。
若再派别的人手去,不论多么得力,恐怕都只会步白泉和小柳的后尘,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而若林信未去,那林定这个家主直接出面应该会更有效,但在林信已出发的前提下,其一林定是带兵将领,没有圣命他不能随便跑动,其二即便请到圣命,武将不太有任职上的回避政策,上阵父子兵常有,文臣是要讲究这个的,他不能和林信有在一地督办一样差事的嫌疑。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她亲自去看一看——钦差不能带内眷,但她又不和林信同路,那就无妨。
之后才能知道平凉与庆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决定做好了,许融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之后花费了一点时间去说服了韦氏和林定——韦氏很容易,林定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他地道草根出身,就算发迹之后,也没渠道去接触高门大户的内眷,唯一所见熟悉的只有许融这个儿媳妇,看惯了她做事,以至于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这种贵族出身的女子都是那么厉害的。
内帷关不住她,也不用关住她。
接下来又花费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许融做好了一应出门前的准备,向平凉出发。
**
路途算得遥远,随着时日推转,越往西走,夏日越盛,烘热的烈日日复一日挂在头顶。
进入陕西境内以后,许融发现缺水的不只是平凉一府,这也正常,没有单独就旱那一府的道理,马车过好几个府的乡间田埂时,农人们的面上都泛着愁容。
不过许融叫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些地方情形没平凉长达月余滴雨不落那么严重,多费些力气去河边挑水灌溉,还是能撑过去。
但减产是不可避免的。
也是这个原因,朝廷无法从周边筹集救灾粮,才只好由京里先带过去一批应急,同时钦差们到了当地以后,也可以督促官府开常平仓放粮。
因此许融途中下车休憩,听那些百姓们谈起来今年的时气,发愁归发愁,但也并不绝望,千年百年,他们习惯了这种苦难,朝廷肯派人下来赈灾,那就是圣明天子在位了,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
——如果没有庆王这一个隐形火/药包埋在其间的话,那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许融也打听到了前头赈灾队伍的消息,他们的脚程比她预估得要快,按照农人们给的他们之前路过的时间加算起来,此刻应该已经进了平凉府。
许融也加快了一点脚程。
越近平凉,气氛也越不同了,途中所遇的行人越来越多,这不是件好事,因为平凉并不是一个人口兴盛的州府,许融来之前做过功课,至今全府所辖三洲七县加起来不过五十余万人而已。
这些人全是听到钦差携赈灾粮抵达、前来领粮的灾民。
大路小道,拖家带口,源源不断。
第121章 抵达
到达平凉城墙下时, 许融见到了那些灾民跋涉的终点——一左一右,各一座赈灾凉棚。
简单搭就的棚外排了两行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不断有新的灾民加入进去, 他们伸长了脖子朝前望着,见到前列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大半碗稀粥挤出来的时候,纷纷投去羡慕又渴望的目光, 同时不自觉地往前挤了挤。
“都排好队!不许插队!不许闹事!不听钦差大人命的立即赶走!”
一旁维持秩序的士兵马上厉喝道。
许融的马车在这喝声中往城门口驶去,许融着意打量了一下, 发现两座凉棚内都并无青绯服色, 只有两三个绿袍人在内或巡视或伏案记录着什么, 看来不但士兵口内的“钦差大人”,就是本地方面官也未在此坐镇。
从乐观的角度来说, 只凭底下的吏官们能在此控住场子, 情势看来还有的救。
过城门洞时,马车被拦了下来。
“哪儿的人?做什么的?路引呢?!”
随许融出行的家将头目向实跳下马,将备好的路引递了出去,道:“京里来的, 寻亲。”
“这时节来寻亲?”城门官翻着眼把他打量了一通, 又往马车看, 问道, “寻谁?”
向实正要胡扯一个人名, 许融掀开车帘, 徐徐道:“庆王。”
城门官:“……”
他抖了一下, 连路引也不看了, 摔回向实怀里,连连摆手:“快进去吧,别在这堵着!”
城门口其实并不堵, 灾民并不被允许进城,而如城门官所说,又有几个外人会捡这时候往灾地跑呢?
只能是庆王的威力了,小吏们连核实真假都不敢,只管赶紧把他们送走。
许融带着人进了城。
这次同来的白芙有点担心,问道:“奶奶,您刚才直接告诉那城门官——”
“无妨。本来就是奔着庆王来的,早晚要和他打上交道。”许融边掀帘子往外看,边道,“况且,此地难测,露了行藏比不露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倒可以留给搭救的人线索。”
一路走着,城里的秩序乍一看也还不错,但路过几家粮店时,只见店门口蜂拥着许多抢购的百姓,而不多时,店里就有人叫道:“今日售罄,各位明天请早!”
“这么快又卖完了?!才排了几个人!”
“就是,奸商,你敢囤货居——居那什么奇,我到府衙告钦差大人去!”
“诸位,这粮不能乱吃,话也不敢乱说,如今陕西是什么行情,诸位出去打听打听去,这价钱的粮,小店还能往外卖就不错了,您还想管饱?那小店上哪吃饭去啊!”
听这样说,有些百姓垂头丧气地散了,也有些百姓不甘心地仍徘徊在店门前,马车驶过去时,只听得啪啪几声,原来粮店怕闹事,直接将门板都填上,闭门歇业了。
连过两三家粮店,都是如此。
许融心情有些沉重,将帘子放下。
车夫在报信小子的指引下,将车赶到了此前小柳他们入住的客栈门前。
“客官您请进。”
两个客栈伙计出来,一个帮忙牵马安置,一个哈腰招呼,许融下车,随着进店,只见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外客都没有。
对客栈来说,他们算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了,但大约受灾情所染,伙计的动作声气里都显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许融环顾一圈,停下了脚步,问那伙计:“我听说钦差大人已经到府衙了,怎么才路过粮店,许多百姓仍买不着粮食?”
伙计强打起精神回话:“客官,正是钦差来了,粮店每天才能往外卖几石粮食,不然,那些奸商全屯着,一粒都不肯卖。”
“官府呢?不曾打开常平仓吗?”
伙计迟疑地道:“似乎没看见,但也许开了——打钦差大人们来以后,城门外就开始有粥棚了。”
许融摇摇头。
不一样的,粥棚的粮食来源只怕是随钦差而来的赈灾粮,但当地官府开仓最重要的意义不在直接发粮,而是释出大量库存冲击市场,粮店的高价粮屯不下去,自然只好被迫抑平了。
现在还屯着,百姓们大部分都无法买到,这不是开常平仓后应有的效果。
这伙计不是官府中人,说不清楚,许融也不和他说了,等将行李在客房安置下来以后,她带着白芙和护卫出去街面上走了走。
初步感想就一个字:热。
头顶是烈日炎炎,脚底下是热浪滚滚,先前在马车里还有点遮挡,如今一层帷帽根本挡不住什么,走了只半条街,就热得人眩目。
这客栈的位置建得不错,离府衙步行只一刻钟的路程,府衙门前戒卫森严,许融没有近前,只在对面看了一会。
府衙周遭的商业一般都很繁荣,平凉这里也不例外,许融走过来这条街正叫衙前街,她此刻则正立在一家医馆面前。
医馆的生意倒比客栈要好得多,越是灾害时候,人越容易生病,抓药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矮身坐在门边小兀上捣药的小伙计也累得不轻,忍不住抱怨:“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一个等候看诊的老者,老者咳嗽了两声,转头道:“快了,快了,钦差大人都来了。”
“有什么用,就城外搭了两个粥棚,七八天了也不见放粮。”小伙计嘴快反驳。
“就是,怎么还不放粮呢,我家的米缸快见底了,再买不到粮,也只能去粥棚喝粥了。”另一个病家也转过头来搭话。
“我昨日和里老去求见县尊大老爷——”
老者这话一出口,立即将医馆里的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他却捂嘴又咳了两声,小伙计着急,催道:“您老快说啊!”
老者才道:“县尊说,快了。”
一医馆的人都泄了气:“这不和没说一样么!”
“府尊呢?府尊大老爷怎么说?”
老者摇头:“没见着府尊大老爷。”
“可别提府尊了,我天天在这门口坐着,这阵子就没见到府尊大老爷出来过。”小伙计撇了撇嘴,“钦差大人们还天天忙碌地到处走呢。”
许融听得不觉凝神。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平凉知府居然不见了踪迹?